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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

我不能在城里继续待下去。凯平和那个古堡、帆帆的农场,更有我散在山地和平原上的新朋旧友,都一齐出了呼唤。

旷野和山岭充满了『迷』『惑』,叩问和寻觅像是刚刚开始。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人的心身只能不停地游走……当背囊里的水和食物差不多都用尽了时,我正好走出了山地。河谷下游出现了疏疏落落的村庄——像所有山地村庄一样,这儿一律是矮小的石头房屋,十户或二十几户就组成一个村子,远看就像一群刚刚扑地的山雀。在离这儿不远的那座大山后面,可能还隐藏着另一个村子,它们看上去都大致差不多,所以路人常常会把它们搞混。

越是大山深处的人越是好客,他们愿意接待过路的人,甚至以此为荣——当然这要是真正的大山才行,那儿消息闭塞,没有电视机之类。他们即便从外地人嘴里听到一点新鲜故事,都会非常高兴。大山里的孩子直到十八九二十岁,完全长成了大姑娘或小伙子,还大多没有见过大海,没到大城市里去过。从这儿到东部海滩平原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六十公里,可他们当中一辈子没有抵达那儿的却不在少数。

傍晚时分走进一个小村。像过去一样,我希望在这儿补充一点水和食物。过去的经验里,山里人不愿让一个过路人花钱买他们的东西,最后我总要设法留下一点礼物以做补偿。可是这一次我现这一切完全变了——他们对外来人并不欢迎,不愿留人过夜,不愿接近。最后是一个孤老汉把我快快地领回家去。

孤老汉没有妻小,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任何提防的必要。我想这大概也是他收留我过夜的原因吧。本来我可以在村外搭个帐篷,但这会儿极想找人聊聊天什么的。我想念这些小小的山村,因为关于它们我有太多美好的记忆。

歇下之后,老人只顾在夜里奓着胡子吸烟,不太理我。我一再和他搭话,他才把烟杆从嘴里拉出来,咕哝了几句,大意是这些年里人心都变坏了,流浪汉也是一样。“在俺眼里你这样的人,哼,十有八九都是靠不住的……”他咂咂嘴,“前一段从外面来了几个人,戴着黑眼镜,打扮洋里八道的,手里还提着戏匣子,拿着望远镜。说是进村打打工,挣了钱再往南走。结果哩,他们在村子里干尽了坏事。狗日的,以听戏匣子为名招去了不少年轻人。归总呢,姑娘给糟蹋了,有一家婆娘也给骗走了……”

我十分惊讶,不吭一声听下去。

“还有一次,这儿来了一个冬天里穿裙子的女人……”

我明白,在寒冷的冬天,如果在城里遇到个把穿裙子的女人并不会大惊小怪,可在这偏僻的山沟里,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

老人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断地敲打着烟斗“你刚才听见我的话了?世道变了!冬天里都穿上了裙子!妖怪嘛!”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老人垂下眼睛“年轻人哪,就得本分,蒙咱山里人能有个什么好?山里人一天天混日子,也不是件松快事儿……”

我们两个一样,这样的夜晚都不想睡得太早。他不停地吸烟,咳,对我也不那么戒备了。其实我心里对他满是感激,因为是他把我领进了自己的屋子……夜晚的下半截他松弛下来,开始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都是这座大山里的传说,其中照例有很多鬼怪故事。如果不是过去听得多了,伴着山风听来可真够吓人的。他说“村子四周这些荒秃山上,出了什么事儿你都别觉得新奇,里面有骗人的狐狸,吃人的妖精——这一段还有了专门背男娃的野物……”

最后一件事我倒从没听说过,简直吓了一跳。

老光棍坐起来解释“那都是山里好事儿的野物干的……”

据老人解释,大山里有一些母狼或母狸到了一定年纪还嫁不出去,就渴望找一个伴儿了。它们渐渐也就打上了人的主意。“说起来,咱们这样岁数的,它们觉得个头儿大了些。那些男娃看上去小模小样和和顺顺,再说也背得动……”

我摇摇头,笑了。

老汉把眼一瞪“这是真的!娃儿们给拖拉到山里,在野物窝里过上一年两年——最多能过四五年!野物折腾起人来也不是闹着玩的,几天下去一个个男娃眼凹脸黄,光剩下一个大脑壳耷拉着,能捡回一条命也就不错了,你当怎么!”

我忍住笑说“它们还没有咬他们,伤害他们,这已经不错了!”

老头子不知为什么上气不接下气,大喘着说“那倒不会。可是好家伙,野物出去找东西给他们吃,都是些血淋淋的物件,什么兔子啦,一只鸟啦。娃儿吓得不敢吃,恶心,野物还以为他不知好歹,就抡起巴掌泼揍。”老汉吸着烟,大股烟雾从鼻孔里冒出。他两腿使劲蜷起,上身却挺直了望着窗外“人和人的账码不一样哩,我倒天天盼着这样的野物来背咱,盼了十年也没盼到。这两年倒是有不少野物来背咱庄里的女娃哩,嘿,风水转了……”

我有点不明白,听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一些人贩子到村里行骗。

“他们把女人招到平原上做媳『妇』,说平原上的人啊,一天到晚吃白馍,逢年过节还要杀猪吃肉,晚上就蹲在炕上看一个电影匣子。结果哩,”老汉伸出黑乎乎的巴掌,“像贩猪崽似的,三五个扎成一堆,牵到一个大河套子里,一捏手指头估个价,转手就给卖了!”

这样的事儿我以前也听过。在那些贫穷地方,有些人家的媳『妇』就是人贩子弄来的。她们在这儿待了好几年,还要一天到晚用绳索捆着。其中有的日子长了生出感情,真想在当地安顿下来过日子,户主儿才会把绳索解开。当然也有不少冒着生命危险出逃的。

我问老汉“上面不管这些事儿?”

“不管?人贩子还有不管的?可就是逮不干净哩,就像我破棉袄上的虱子。这不,前几天又一个女娃从外面跑回来,身上一道连一道血口子。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是男人打的、牙咬的——你当怎么?原来那个男人夜里搂抱着女娃,一高兴低头就是一口!你看看,天底下什么人没有哇!”

夜『色』乌黑乌黑。窗外刮起了大风,呼隆呼隆的声音像远远的雷鸣,又像巨石从屋顶上缓缓滚过……

天亮了,我离开这个村子继续往前。我灌满了水壶,买了一点玉米粉和地瓜粉。山里人认真得很,与过去稍有不同的是,他们卖东西要按斤按两收钱,而且价钱高得吓人。

没人知道那个古堡。就这样走着问着,出了大山。

随着接近平原,视野渐渐开阔起来。春『色』好像陡然加深了。我身上的衣服显得多起来,后来不得不换下一件装进背囊。路边草木泛出绿『色』,树叶长大了。丘陵与平原的交界处是以几座孤零零的、东西走向的山岭为界的,一过了山岭就是平展展不见边际的原野了。我的眼睛在急急搜索那两条有名的大河——界河和芦青河。没有,雾霭中一切都模模糊糊。我估计从这儿往东大约要走十几公里才会与它们相遇。两条河源于东部的鼋山和砧山,这儿所能看到的只是近处的一些水流,它们看上去那么细小。从丘陵跟前经过的几道水汉弯弯曲曲,走了不远又要打一个回折;有的地方突然变得狭窄,拐过几道弯又重新变得开阔。这儿正处于几条水汉的上游,常见的是静止不动的水湾。一些湿地上特有的植物开始长起,一两只蝴蝶在旁边旋转。凤尾草、节节草和草问荆等都长得分外旺盛。这一带所有东北西南走向的水汊大致都要汇入界河。

从我站立的地方往东看去,可以看到大山的余脉继续往北延伸。随着东去,鼋山和砧山的坡度变得和缓下来,它们一直往前,渐渐与平原融为一体。芦青河就是由那里向北注入渤海湾,上游由三条小河汇流而成。我以前曾在它们的交汇处待过一段时间,认真考察过这里的水文情况,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个小村的变迁——它们四周茂密葱绿的林木变得枯黄,一些山里的淘金者把氰化物倾在小河里,小河又最终要汇入芦青河。

我想下山跨过界河,然后顺着芦青河左岸一直往前。自踏上丘陵地区开始,这条河就让我牵挂起来。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走下山坡——可当我慢慢踏上平原,看到那一大片刚刚生出的星星草、碱茅,看到沟边田垄里茂长的散『乱』的千金子的时候,又变得犹豫起来。我停下来松松身上的背囊,一直向东北方望了好久,这才往前走去。又看到了远处的村落,矮矮的小屋,窄窄的街道,以及在屋顶上方笼罩的那些乔木枝桠。村边劳动的人很少,所有的人好像都对这个春天不抱什么希望,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活动着,无心无绪的样子。而过去的春耕时节总是那么忙碌,每到了这个时候田野里都有很多扛锨抡镢的人。我难忘那时田野上小伙子的歌唱,还有姑娘头上飘动的红纱巾;拖拉机嗵嗵奔驰,马车夫甩响了鞭子。而今这一切突然就没了,零零散散的人与满野的荒凉正好相配;偶尔有一只狗在村边上伫立,出一两声懒懒的吠叫。

天快黑了。这一次我没有走进村庄,只想远远地绕开。我甚至连那些路上的行人也要避开,只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搭起帐篷,点一堆火准备晚餐。地瓜粉和玉米粉合在一起,再掺上一点野菜,放上盐,就是丰盛的野地一餐……后来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接着头上也淋到了。我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天阴得正黑。雨渐渐大起来。天有点儿冷,但我宁可在野地里蹲一会儿,让啪啪的雨点打在身上。眼看着篝火一点点变得暗淡,接着冒出一股水汽,出嗞嗞的声音。头淋得半湿了,雨水像泪一样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流进嘴里,又被我不断吐出。我听见有小鸟欢叫,在不远的沟渠那儿出扑棱棱的声音。它们飞了起来,像为一场春雨欢呼。我此刻的心情和它们何其相似。就这样,我给淋得湿乎乎的回到了帐篷。

天亮了。举目遥望,苍茫一片——此刻蓦然记起,在烟气渺渺处,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就是那座小城啊!一想起这座小城就让我心惊,因为林泉精神病院就在它的郊区,那是荷荷的进出之地。还有,我以前的一位挚友当年就是被捆绑了送进去的……我曾多次到林泉去过,对这里一直心存恐惧。

海滨平原已变得千疮百孔。不知是因为地下开采的关系,还是其他原因,这里出现了许多洼地,水洼边上的茅草长得很高,蒲苇和小灌木丛疯长。原来还是肥沃的农田,这会儿沉到了水中一半、被荒草杂树棵子占据了一半。一些拉起的铁丝网和红砖围墙在其间不时出现,里面大多是空空的,不知将来要派什么用场。围墙外的水洼地边、脏脏的沟渠河岸,所有的蕨类植物都在狂长猛蹿,黑乌乌的像要流出油脂。一些水蕨长得肥肥嫩嫩,我忍不住揪了一些。对于旅人来说,这是上好的一种菜肴。粗梗水蕨漂在水面上,再就是槐叶蕨。沉在水里的还有角果藻和菹草。狭叶香蒲长得比人还高,走在『露』出水面的土埂上,就像走在一片小树林里。各种各样的野鸟在里面扑扑棱棱。水洼与水洼之间是凸出的一片片半岛形荒地,上面存留着上一个季节里干枯的玉米秸、谷秸和麦茬。显然,村里人匆匆收走了一茬庄稼就赶紧离去了。真使人难以置信,这儿几年前还是有名的“东部粮仓”。

走在这样的地方我有忍不住的沮丧。偶尔还能遇到像我一样身背行囊垂头丧气赶路的人——他们好像不是一般的流浪汉,也不是匆匆的过客,更不像那些到外地打工的人。他们佝偻着身子往前,谁也不看。我知道这都是一些离开了家园的人——周围的村子由于土地下陷,他们只好出门游『荡』。

夜晚宿下,仰看星转斗移,常常陷入这样的疑『惑』如此辛苦的地球日夜不停地艰难转动,难道就为了载上这么一大群六亲不认、刻薄贪婪、满脸涨满了欲望的家伙?我害怕这种严苛的责问也包括了自己,因为自己在许多时候并不比其他人好到哪里;我只是还愿意寻找,愿意印证,还没能彻底忘记自己的亏欠——对故园和乡邻还有那么一点挂念。也许我一路上什么都做不成,直到最后徒手而返……我已经四十多岁,两鬓斑白,眼睑浮肿,一夜连一夜地失眠。漫长的一夜过去之后,第二天照旧要身负背囊往前,脚步踉跄,平地跌跤,最糟糕时一个不大的坎坷就会让我匍匐在地。可我最后总是忍住了爬起来。我的腿不像过去那样有力了,踝骨被一块石头碰了一个口子,而后就常常疼。奇怪的是它当时并没有流多少血——过去,特别是童年,记忆中身上稍有磕碰,鲜旺的血流就像水一样涌出。生命的汁『液』,『逼』人的颜『色』。是的,现在它们似乎不多了,快干涸了。

一片水湾明净得就像一面镜子。我不由得蹲下来。水中的这张面孔虽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倔犟,可无论如何还是显出了落魄的样子。脸上没有一点光泽,皱纹细密而深刻,似乎还有一点虚肿。没有更多的时间怜悯自己了,抬起头时想到了那些异『性』朋友——几十年来,一些或多或少落进俗套的故事。嗯,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姑娘一般而言是比较势利的,她们会喜欢一个倒霉鬼、喜欢一个在内心里藏住了一点希望却又从来不愿示人的流浪汉吗?时至今日,但愿彼此还没有遗忘。至于你,我们还能一起走上多远?你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你以后对我的失望会有多深?

如果我从此驻足,和你待在一个温温的小窝里,说不定你就会像个司令官一样指挥得我团团转,让我左冲右突,去负起那可怕的、大山一样的沉重——那十有八九是世俗物质的堆积。但是那样你就会高兴吗?要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古人说得一点都没错。不过我如果照你说的做了,你就会好好饲喂我,让我变得胖乎乎像一只慵懒的饱蚕……脑海里常常光影交错,使我不得不强抑着自己,在扑朔『迷』离中探求一条清晰的思路,就像脚下的芜草荒地一样,要从中寻一条弯曲的小路。我只是执拗地把脚踏上这块没人走过的地方,一直往前。背囊硌着肩膀,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汗水把一层层衣服都湿透,可还是要一直走下去……只有安歇的时候搭起帐篷,烧起热水和汤糊,倚在背囊上长舒一口气,才开始回顾甜美的往昔。童年如在眼前,金黄『色』的菊花耀耀闪烁,它代表了我在一个女老师身边度过的甜蜜时光。再往前想,想一个人在大山里奔波时结下的那些年轻伙伴,各种友谊,五颜六『色』的故事。我特别不能忘记的是一个山地老师和他的孩子。最后再想大学时代,丁香树旁……是的,这一沓子难以忘怀的东西时不时地涌上脑海,让我在旅途上慢慢咀嚼。

在这儿采集食物简单得很。小香蒲的根茎富含淀粉,可以当最好的晚餐。这样背囊里的食物会完好地贮备。还有蕨类植物的茎叶,它们是可口的菜蔬。茫夜里看着一地荒芜,看着一个平原的衰败,忍受中又会滋生出一种绝望和决意的清美。对于它的未来,我要在心中小心翼翼做一个预测——这差不多成了最沮丧最痛楚的事情,还是不想为好。我此番往西,或许并不一定能找到凯平,可是他就和那个藏入深山的古堡一样,总像一道谜语那样吸引着我。

两相对照,再也没有比在那个城市里空空等待更荒谬的了。那个城市有一道生机盎然的目光——记得每次出,内弟小鹿,一个长得像梧桐苗似的可爱的小伙子,都要缠着嚷着跟上走。可爱的孩子还不知道远行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是一个初中生,体校里的球类运动员。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城市物种,交上的女朋友叫“小阿苔”,一个袖珍形的体『操』运动员,差不多可以站在大人的手掌上翻跟头。她美丽活泼,可爱得百里挑一,也像小鹿一样缠着嚷着要走,还说大哥是个旅行家!她错了,她一辈子也弄不明白我是个什么家。想着小鹿和小阿苔,喝下了第一口蕨菜汤。“真鲜……”

两个孩子都喜欢新奇的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带回来的几件小礼物全被他们抢跑了。小鹿特别喜欢一个半透明的玻璃做成的小鹿,身上带棕『色』和白『色』斑点。他一直摆在小书桌上。有一次我现它不见了,就问哪去了?他说给小阿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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