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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汉学与宋学】
至于清代,一时之风尚,转向于所谓汉学。所谓汉学家者,以为宋明道学家所讲之经学,乃混有佛老见解者。故欲知孔孟圣贤之道之真意义,则须求之于汉人之经说。阮元云:“两汉经学,所以当遵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汉学师承记序》)讲汉人之经学者,以宋明人所讲之道学为宋学,以别于其自己所讲之汉学。
宋明人所讲之理学与心学,在清代俱有继续的传述者,即此时代中之所谓宋学家也。但传述者亦只传述,俱少显著的新见解。故讲此时代之哲学,须在所谓汉学家中求之。盖此时代之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如理、气、性、命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问题。其所依据之经典,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仍是宋明道学家所提出之四书也。就此方面言,则所谓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之学,仍是宋明道学家之继续者。汉学家之贡献,在于对于宋明道学家之问题,能予以较不同的解答;对于宋明道学家所依经典,能予以较不同的解释。然即此较不同的解释,明末清初之道学家,已略提出汉学家所讲义理之学,乃照此方向,继续发展者。由此言之,汉学家之义理之学,表面上虽为反道学,而实则系一部分道学之继续发展也。
二 【颜李及一部分道学家】
在汉学、宋学之对峙尚未成立之前,北方即有所谓颜李之学。颜元,字浑然,号习斋,直隶博野县人。生于明崇祯八年(西历一六三五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西历一七〇四年)。李塨字刚主,号恕谷,直隶蠡县人,习斋之弟子。生于清顺治十六年(西历一六五九年),卒于雍正十一年(西历一七三三年)。二人俱反对宋明道学,而主张其自己所以为真正孔孟圣贤之道。颜习斋自述其为学宗旨云:
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贤之学,而非圣贤之学也。因之虚浮日盛,而尧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所以实位天地,实育万物者,几不见于乾坤中矣。迨于佛老昌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庭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禀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某为此惧,著《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著《存性》一编,大旨明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祟也。期使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存学编》,卷一,《畿辅丛书》本,页十一至十三)
《书·大禹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颜李谓古圣贤教人,只教人实有此六德,实行此六行,实习此六艺,实研习兵农等六府之事,以利用厚民之生而已。《大学》所谓格物,即谓此也。格如手格猛兽之格,谓“亲手习其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也,即明德亲民也,即意心身家国天下也。然而谓之物者,则以诚正修齐治平皆有其事,而学其事皆有其物,《周礼》礼乐等皆谓之物是也。(李塨《大学辩业》,卷二,《畿辅丛书》本,页八)习斋以为宋儒乃“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而非“尧舜周孔之正派”。就历史说,此言本亦合于事实,但因此即以宋儒之所学为根本错误,则不可耳。
习斋之时,尚无汉学之名,习斋亦非汉学家,然习斋已以此理由反对宋明之道学矣。然当时之道学家中,亦有持与习斋相同之见解者,如习斋此所上书之陆桴亭是也。陆桴亭名世仪,字道威,太仓人,尝云:
天下无讲学之人,世道之衰;天下皆讲学之人,亦世道之衰也。三代之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务躬行,各敦实行,庠序之中,诵诗书,习礼乐而已,未尝以口舌相角胜也。(《思辨录》,卷一,《正谊堂全书》本,页十)
又云:
近人讲学,多以晋人清谈,甚害事。孔门无一语不教人就实处做。(同上)
桴亭所著《思辨录》,对于兵农礼乐政制,俱有研究,与习斋同。而习斋亦讲正心诚意,与桴亭亦同。故习斋之学,虽反道学,然实系一部分道学之继续发展也。
(一)理、气
习斋之学,大部分为关于教育及修养之辩论。其较有哲学兴趣者,为其《存性编》中对于理、气、性、形,之辩论。《存性编》中“为妄见图凡七,以申明孟子本意”。(《存性编》卷二页二)其总图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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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斋释此图云:
大圈,天道统体也。上帝主宰其中,不可以图也。左,阳也;右,阴也。合之则阴阳无间也。阴阳流行而为四德,元亨利贞也。(自注:“四德先儒即分春夏秋冬,《论语》所谓四时行也。”)横竖正画,四德正气正理之达也。四角斜画,四德间气间理之达也。交斜之画,象交通也。满面小点,象万物之化生也。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无非是气是理也。知理气融为一片,则知阴阳二气,天道之良能也。元亨利贞四德,阴阳二气之良能也。化生万物,元亨利贞四德之良能也。知天道之二气,二气之四德,四德之生万物,莫非良能,则可以观此图矣。(《存性编》卷二页三)
所谓上帝,下文未再提及。习斋之宇宙论中,实不必有此。习斋以阴阳二气为“天道之良能”。“阴阳流行,而为四德。”此段仅言及四德之交通。实则“二气四德,顺逆交通,错综薰蒸,变易感触,聚散卷舒”。(同上页六)此“十六者四德之变也。德惟四而其变十六。十六之变,不可胜穷焉。为运不息也”。(同上页六)二气四德如此永久变动周流,互相影响,而万物于以化生。然所谓“十六之变,不可胜穷”者,乃就其极言之。实则十六变为三十二类,即“中边直屈,方圆衡僻,齐锐离合,远近违遇,大小厚薄,清浊强弱,高下长短,疾迟全缺”。(同上页七)“此三十二类者,又十六变之变也。三十二类之变,又不可胜穷焉。然而不可胜穷者,不外于三十二类也。三十二类,不外于十六变也。十六变不外四德也。四德不外于二气,二气不外于天道也。”(同上,页九)
万物之生,皆禀此二气四德。惟其所禀有上述三十二类之不同,故物之聪明愚蠢,强弱寿夭,皆视其所禀而异。(同上)然物虽有此不同,而其所禀,则皆“不外于天道”之二气四德也。习斋云:
万物之性,此理之赋也。万物之气质,此气之凝也。正者,此理此气也。问者,亦此理此气也。交杂者,莫非此理此气也。高明者,此理此气也。卑暗者,亦此理此气也。清厚者,此理此气也。浊薄者,亦此理此气也。……至于人则尤为万物之粹,所谓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二气四德者,未凝结之人也。人者,已凝结之二气四德也。存之为仁义理智,谓之性者,以在内之元亨利贞名之也。发之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谓之情者,以及物之元亨利贞言之也。才者,性之为情者也,是元亨利贞之力也。(同上,页三至四)
习斋之主要意思,在于以气为宇宙之根本。虽亦言理,而以理气为“融为一片”。以此别于理学家。
然此以理气融为一片之说,一部分道学家亦已言之。如刘蕺山云:
盈天地间,一气也。气即理也。天得之以为天,地得之以为地,人物得之以为人物,一也。(《刘子全书》卷十一页三)
又云:
或曰:虚生气。夫虚即气也,何生之有?吾溯之未始有气之先,亦无往而非气也。当其屈也,自无而之有,有而未始有。及其伸也,自有而之无,无而未始无也。非有非无之间,而即有即无,是为太虚,又表而尊之曰太极。(同上)
此以气之屈为无;气屈则伸,故即自无而之有。以气之伸为有,气伸则屈,故即自有而之无。此即用横渠之说矣。
刘蕺山名宗周,字念台,浙江山阴人,明亡,于清世祖顺治二年(西历一六四五年)不食死,(《年谱》,《刘子全书》卷四十,页四十九)其弟子黄梨洲,(名宗羲,字太冲,浙江余姚人,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四年,即西历一六九五年。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鲒埼亭集》卷十一,《四部丛刊》本,页十一)对于理气之见解,亦与此同。梨洲云:
夫大化之流行,只有一气,充周无间。时而为和谓之春,和生而温谓之夏,温降而凉谓之秋,凉升而寒谓之冬。寒降而复为和,循环无端,所谓生生之为易也。圣人即从升降之不失其序者,名之谓理。(《与友人论学书》,《南雷文案》卷三,《四部丛刊》本,页六)
此以气为较根本者,亦与蕺山同。盖理学与心学之差别之一,即理学需要二世界,心学只需要一世界。或可谓理学为二元论的,心学为一元论的。阳明出而心学盛,即一元论的哲学盛。然阳明对于理气,未多讨论。若亦持一元论的见解,而又欲为理学家之理气问题,作一相当的解决,则理气“融为一片”之说,正其选也。
与梨洲同时,有王船山。(名夫之,字而农,号薑斋,湖南衡阳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即西历一六一九年,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二年,即西历一六九三年)船山学无师承,而对于理气之见解,亦与蕺山有相同处。船山云:
天地间只理与气;气载理而以秩序乎气。(《读四书大全》卷三,《船山遗书》本,页三十二)
理为气之秩序,气为较根本的。船山云:
盖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气上说。若无气处,则俱无也。张子云:“由气化有道之名”,而朱子释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气之化也。”……程子言:天,理也,既以理言天,则是亦以天为理矣。以天为理,而天固非离乎气而得名者也。则理即气之理,而后天为理之义始成。(《读四书大全》,同上,卷十页五十八)
天与阴阳等之关系,船山云:
折着便叫作阴阳五行,有二殊又有五位;合着便叫作天。犹合手足耳目心思即是人不成耳目手足心思之外,更有用手足耳目者。则岂阴阳五行之外,别有用阴阳五行者乎?(同上,卷二页十)
所谓天即阴阳五行之总名;天之理,即气之理也。关于形上、形下,道、器之分,船山亦详论之。船山云:
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上下皆名也,非有涯量之可别者也。形而上者,非无形之谓。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无形之上,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皆所未有者也。(《周易外传》卷五,《船山遗书》本,页四十五)
此所说关于道器之见解,与朱子之见解,正相反对。自其关于理气之见解推之,船山固可如此说也。然船山固自命为道学家,其以气为一切根本之说,取之横渠。故船山自铭其墓云:“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邱,固衔恤而永世。”(《船山先生传》,《船山遗书》内)船山学无师承,而其见解则与蕺山、梨洲、习斋等有相合。则可见当时对于理气之问题,俱倾向于此一方面之解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