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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家的猫一条前腿被切除,或者该说是,包括肩骨在内的整段前肢被拿掉之前,他曾快步冲下整整七级阶梯,然后“砰”的一声撞开猫洞冲出去,沿着花园小径跑到远处的篱笆前,虎视眈眈地目送那只越过水库到我家花园来玩的灰色大公猫离去。他那示威似的尖叫声实在太凄厉。他会带着平静而得意洋洋的神情,爬回房子最高层,坐在我的床上,眺望下方那除他之外没有半只猫的专有领土,然后再将目光越过篱笆,凝视一望无际、下面带着水窖的青翠原野。我还告诉过他,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就把水储存在地下。每到这时,我便会被他的怪叫声吓唬住,于是我忍不住对他说——我的天哪,巴奇奇!这种怪吼没人能受得了。

巴奇奇?不是大帅猫吗?说来话长。在十七个春季之前,有一只叫做苏西的猫,在靠近我房间的屋顶上生了一窝小猫。她是一只非常友善且很有教养的猫,因此她必然有过一个家,但却不知怎的变成了流浪猫,开始在外面风餐露宿,靠着快餐厅小姐们偶尔的施舍,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艰苦生活。她至少生过两胎小猫,地点只能选在她可以找到的任何一个角落——有一次甚至是躲在卡车下面——但这些小猫全都没能成活。她年纪并不大,但却已疲态毕露并饱受惊吓。一再生产的母猫,若是没有好心的主人帮她去做绝育手术的话,她很可能会对她那因装满活泼小生命而不断蠕动鼓胀的大腹部,怀有非常明显的戒备心。“喔,不,难道我又得再受一次折磨?”这只猫有足够的食物,安全的栖身之地,并在屋顶上享有一个其他猫甚至无法接近的专用空间,她虽然是一位尽责的母亲,却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当小猫张开雾蒙蒙的淡蓝眼睛,看到高高耸立在他们身边的人类时,他们一开始很可能不愿跟人亲近,会对你“嘶嘶”怒吼,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才会逐渐变成一只贴心昵人的猫咪。但在苏西生的这窝小猫中,有只黑白色的小不点,他一张开眼睛,看到了我,就摇摇晃晃地从旧篮子里爬到地板上……然后扒住我的腿……爬到我腿上……手臂上……肩膀上……用他那对小尖爪紧抓着我,把整个身子塞到我的下巴下面,依偎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打呼噜。这就是爱,一生都不会改变的爱……他是整窝小猫里最大的一只,而他天生就喜欢当老大,打从一开始就在小猫窝里称王,还鸡婆地帮他们把身子舔干净,并负起管教的责任,而他的妈妈却懒洋洋地瘫软在地上冷眼旁观。他就像是这些小猫的父亲,甚至可算是母亲。苏西似乎并没有特别偏爱他,但也无意阻止他的老大作风。

在这窝小猫出生时,发生了一件相当令人费解的事情。这一胎总共生了七只小猫。其中有只小白猫被推出了猫窝,在地上躺了一两天才被人发现,尸体都已经冰冷了。一想到他长大以后,会变成一只多漂亮的猫咪,就不禁令人黯然神伤。他可能本来就是个死胎,但看来不像,因为其他小猫都非常健康活泼。她后来又把另外一只小猫推出猫窝,一只小虎斑猫。我一开始没理他,让他躺在那儿挨饿受冻了整整半天。我不断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再这么多愁善感,并暗暗为大自然的选择而感到悲哀:要是她已经把他丢了出来,那我又凭什么出手去干涉?但听到他那微弱的“喵喵”惨叫,我实在是硬不起心肠,于是我把他抱回去,这样猫窝里就热热闹闹地挤了六只小猫。接下来苏西对这些小猫的态度就变得有些暧昧。她显然认为七只小猫实在太多,甚至连六只也多了些。她最多打算抚养五只小猫。当六只小猫在我房间里胡冲乱撞,到处撒野闯祸时,任谁都可以看出,她会这么想,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我要说的是,这只猫会算术,即使她不能按照一、二、三、四、五这样的逻辑顺序来计算,她至少可以分辨出五和七的不同。我知道大多数科学家都会对此嗤之以鼻,也就是说,若是站在科学家的立场上,他们自然会否认这一点,但要是换上猫主人的身份,那可就不一定啰。看一位科学家朋友大咧咧地谈论猫的能力,而那却是他在专业领域中死都不会承认的事情,这实在是相当有趣。他说,他的猫总是会坐在窗口等他回家,但要是换上另一个身份,他就会一本正经地宣称,猫根本就没有时间感,他们永远都活在当下。他或许可以继续推论下去,说猫若不是要等他回家的话,就绝对不会坐在那里,但这完全超出他所能容忍的范围。事实上,任何肯细心去观察的猫主人,都会比那些用权威方式研究的人更懂得猫。关于猫或是其他动物行为模式的重要信息,往往刊登在什么《猫咪情报》啦,《小猫同伴》之类的杂志上,而那些科学家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去读它们。

这只爱当老大的小猫乐意主动帮妈妈的忙,苏西似乎还觉得挺高兴的,但心情难免有些复杂。这只小猫有个毛病,常常会咳嗽,听起来很像是喉咙有异物而被呛到似的。他只要一发作,他母亲就会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张开大嘴衔住他的脖子和大半个头。她要是嘴巴再衔得紧一些,可能就会把他给活活咬死,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地衔着他,过了半分钟,一分钟,而我猜想那个部位可能有根神经或是止血压点,而她知道怎样才能使他停止咳嗽。他虽不会立刻停止,但最后总是会渐渐平静下来。后来当他长大之后,每当咳嗽发作时,我就会学苏西的方法,用手指夹紧她以前衔住他的部位。过了一会儿他就会停止咳嗽。

这只小猫体形比他的兄弟姊妹都来得大,而我们好玩地开始叫他巴奇,因为这个小家伙,这只才咪咪大的小小猫,居然煞有介事地当起育婴室里的温柔暴君,让人感到十分荒唐可笑。我们后来打算换掉这个毫无想象力的无聊笨名,全国大概有一半的公猫和公狗都叫这个名字,巴奇,大巴奇,但这个名字老是改不掉,只是稍稍作了些调整,变得没那么硬,一开始因为他还是只小小猫,所以昵称他为巴奇奇,然后再转变为猫咪咪,或是喵呜呜,喵咪,喵喵——全都是什么咪呀,喵呀,呜呀这类声音的变奏,它们似乎特别符合猫的特性。你绝对不会替一只猫取名为“浪人”,虽然他可能比狗漂泊得更久更远。这个“大帅猫”的尊称,是我们在一些特殊场合,向别人介绍他时用过一次的称呼。“他叫什么名字?”“粉红鼻将军三世”——因为他就像其他许多猫咪一样,从某些特定的光线或角度看来,他们那小巧的粉红鼻实在太过温柔甜蜜,对他们那刻意摆出的威风凛凛的野兽风范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不敬的嘲弄。好漂亮的猫啊,访客们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在脑袋里想象我们在花园里高呼这一长串全名,或是干脆喊“将军!你在哪儿呀?”的蠢相。有些称呼并不是直接按照这只猫的特性命名,而是牵涉到主人过去的养猫史。不过还是“大帅猫”这名字最适合他,因为他真的是一只帅得不得了的漂亮猫咪。

他是一只体态灵活轻盈、外貌俊秀挺拔的黑白小猫,他跟他的兄弟,一只小虎斑猫,从小就是一对出色的漂亮伙伴,但“大帅猫”要到长成之后,才会完全显现出他的非凡风采,他那一身戏剧感十足的亮丽黑白皮毛,令你不禁会满怀敬意地想着,这只堪称绝色的美丽生物,竟然是由最普通的猫,由伦敦街头处处可见的平凡土猫进化而成,他是磨坊脱逃的家猫和流浪的野猫,黑猫与黑白猫,虎斑猫,橘黄猫,玳瑁色猫,历经数百年随意交配——至少完全没考虑到任何血统问题——所孕育出的产物,结果就只不过是一只平凡的黑白猫——还有比这更平凡的猫吗?——然而在他风华最盛的时候,访客们一踏进房间,看到他伸长四肢躺在那儿,一头高贵气派的大家伙,一只披了一身黑白小丑服的猫,他们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赞叹:“好漂亮的猫啊!”但他们左看右看,实在无法相信这头野兽只不过是只猫,于是接下来又问道:“但他到底是啥啊?”“喔,他只是只普通土猫啦。”

他在十四岁时,身体依然十分健康,但肩膀上长了一个瘤。我们带他去看兽医。他的肩骨有癌。兽医必须切除他的整条前腿,这也就是说,包括肩膀在内的整段前肢都得全部拿掉。

人类全都吓坏了。要这只猫变成三脚猫?他死都不愿忍受这种屈辱。但手术的日期已经排定,我们开车把他送到一家著名的猫外科诊所,把他交给一位护士照顾,而“大帅猫”一路上扯开喉咙大声哀号,因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硬汉猫。诊所的人对我们再三保证,说他就算只有三只脚也可以过得很好。他必须先在那里住几天,好慢慢恢复体力。光是这一点,就会让他感到完全无法忍受,因为打从出生开始,他这一辈子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只要一离开家,他就会厉声哀号并闷闷不乐。我必须坦白承认,我们的猫真是有点儿小孩子气。他跟他的母亲很不一样,苏西经历过的艰苦生活,使她养成了勇敢而冷静的坚毅性格。他也不像我们养过一两年的鲁夫斯,为了求生存而不得不变得精明灵活与诡计多端。不,他就像很多人一样,有着两种互相矛盾的个性——巴奇奇一直都十分骄傲聪慧,他是我所见过的直觉最强的一只猫,但就像那些一辈子都不曾为生活打拼,不曾奋力在世界上争取一席之地的好命人,内心都有个脆弱的角落一样,在这只英俊的野兽心中,同样也隐藏着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性格:他有时会喜欢装模作样,就像老派演员一样,常爱用夸张至极的语气,来营造出情感强烈、洒狗血式的戏剧性效果。每当他觉得自己受到冷落,或是遭到不公时,就会对我们清楚地表达出他的不满,有时他实在太滑稽,害他的人类朋友笑得快憋不住了,只好慌慌张张冲进另一个房间,但我们当然不会让他看到我们笑,他绝不会原谅这种无礼的冒犯。

在我们把他留在猫外科诊所时,他那凄厉的“喵喵”惨叫,自然不是虚张声势的戏剧效果。他得先饿肚子,然后再打针,接着又是被剃去一大块毛。我们听说手术很成功,而他已经成了一只三脚猫了。那天早上,他趴在我的床上晒太阳,一只长而优雅的爪子随意搭在另一只前掌上,而我抚摸着那条即将被切除的腿,满怀爱意地揉搓那蜷曲起来握住我手指的爪子,当我像他小时候我常做的那样,把手指插进他蜷缩的脚掌里去时,他那小小的爪子立刻绕过来包住我的小指尖。一想到那毛茸茸的美丽前肢将会被扔进焚化炉,我就悲痛难忍。

我们不停地打电话,诊所的人要我们放心,说他还有胃口,情况相当不错,但他必须在那儿再住几天。然后他们又打电话过来,说他们认为最好还是把他带回家,因为他非常不适应笼子里的生活,老是想要爬出去,而且——是的,我们可以想象,他那尖锐刺耳的哀号声,大概快要把护士给逼疯了。

兽医要我们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锁上门,整整一个礼拜不能放他出去,以免他绷掉那个恐怖大伤口的缝线,而且也可以预防感染。我们带他回家,而他一路上哭个不停。他被吓坏了。他的朋友们,他的家人,特别是那个跟他同睡一张床、一辈子都爱他爱得要命的朋友,居然狠心把他放进篮子里,明明晓得他最讨厌篮子,他不是一看到篮子,就强烈抗议吗?然后这些人又逼他去坐车,他根本就不晓得到底要去哪里,行程又比以前久多了,到了目的地之后,他立刻被许多陌生的声音和气味包围住,接着他就被带到一个地下室,里面充满了一些很不友善的猫所发出的气味,而他被关在那里,他的家人突然全都不见了,那里的人用尖尖的针刺他,还把他的毛剃掉,然后当他再度醒过来时,却发现肩膀痛得半死,身体虚弱得要命,而且有条腿不见了,害他每次试着走路时,老是会一头栽倒在地,摔个狗吃屎。现在这些所谓的朋友带他回到自己家,抱着他爬上他这一生都在那儿冲上冲下的楼梯,而且还摆出一副没事的模样,温柔地拥抱他,抚摸他那完好的肩膀,仿佛他们从来没背叛过他似的。我们上了楼,还来不及关上房门,他就奋力挣脱拥抱他的臂膀,开始连滚带爬,又摔又跳,用尽他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急急冲下了整整七级阶梯。我们在通往花园的猫洞前赶上了他,把他抱到花园里,在一株灌木下铺了一条毯子,让他躺在上面。他非常害怕再被关住,再被囚禁。虽然他在两天前才动了个大手术,伤口并未复原,他依然拖着缓慢的步伐在花园里四处走动,甚至还穿越篱笆跑到隔壁邻居家,然后再走到花园尽头的篱笆前。看来他似乎是想要先确定逃离家园的路线,要逃离这些无情无义的人类,他们居然狠心让他遭受到这么可怕的侮辱,这么严重的伤害。我们到了晚上就把他抱回家,把他关在房间里,喂他吃饭,吃药,跟他说话,但他还是一心想要跑出去。因此在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每天早上就带着一碗清水,把他抱到那株灌木下,真心诚意地表达我的同情,温柔地抚摸他,安慰他,要他放心。他的态度显得客气而冷淡。有一天,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我从未听到过的狂吼,我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他靠三只脚颤巍巍地站起来,昂起头大声吼叫。这不是过去那种装腔作势、用来博取关注的做作哀号,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一声痛苦的喊叫,而当他借由吼声抒发出紧张、痛苦、困惑,与失去一条腿的耻辱之后,他就躺下来休息,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再度站起来大声喊叫。那声音让我的血液冻结,使我沮丧得近乎发狂,因为他现在陷入了一场活生生的梦魇,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我也无法对他解释清楚。

“猫咪,我们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你再过一两个月就会死的——你懂吗?”不懂,当然不懂啦。“猫咪,照你的病情看来,要是我们不管你的话,你很快就会没命的,你完全是靠人类惊人的智能,才可以继续活在世上。”

我把他抱到我的床上去睡,而他很快就可以靠自己慢慢爬上楼梯了。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他在我身边熟睡,然后他好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惊恐的哀号,慌乱地打量四周,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许他在梦中回到了那个囚笼?——但接着梦魇就消失了,于是他安静地躺下来,眺望窗外的夜色。我抚摸他,而他并没有打呼噜,我继续抚摸他,不停地抚摸他,最后他终于打呼噜了。后来又有好几次,他在我床上安睡时从噩梦中惊醒——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想他已经不再会做噩梦了。(科学家已经证明,猫确实会做梦。)

我回想起过去做的一件错事。在他和他的兄弟长到适当的年龄,也就是尚未完全长成的青春期,我们把他们带去做“去势”手术,然后再带他们回家,替他们准备松软的矮垫,让他们待在上面休息。他们躺在那里,尾巴软趴趴地垂下来,而这只猫咪,我的宝贝巴奇奇,我的超级大帅猫,却抬起头来望着我,他那长久而深刻的凝视,非常清楚地传达出他内心的想法:你是我的朋友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的尾巴下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而他那毛茸茸的小小猫睾丸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囊。然而这手术真的是非做不可:“去势”的猫活得比“完整”的猫要久得多,因为他们不会在附近四处游荡,到处打架生事,经常被别的猫痛扁,受的伤会越来越严重等等。可这些义正词严的辩解无助于改变事态,因为就在你同意让一只完整的猫动手术,使他失去男性雄风,就此虚度一生的那一刻,一切就已决定了……是的,这的确是一件难以挽回的错事,尽管你心里很清楚,就一般常识而言,你做的其实并没有错,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减轻你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这只猫已不再像过去那么完整,而这全都是我的错。他那长久的凝视,其实是在谴责与询问:“为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兽医说得没错,他很快就可以靠一只前爪轻轻跳跃,毫不费力地在楼梯上来来去去,在床和沙发上跳上跳下,日常生活的一切行动,他都可以应付自如,但他已经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他遭受到莫大的羞辱,而他的骄傲,那猫身上最敏感的一个器官,已深深受到了伤害。他的尊严也同样受到了伤害,因为他现在变成了跛子,每当他判断失误,鼻子撞到地上摔倒时,他想必也会跟我们一样,忍不住回想起过去那派头十足、漫不经心的优雅步伐。他庞大的体形过去曾让他占尽优势,现在却变成了一种负担,因为他仅剩的那条前腿,那瘦弱的肢体,现在必须承载他全部的重量,而他的肩关节也高高肿起。兽医说那儿的肌肉下有积水,而他的关节里要是还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那也得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发展成形。他的癌症再复发的几率只有百分之十。

现在已将近过了三年。这只猫已多了三年的寿命。他的情况相当不错。他的毛色光亮,一只耳朵微微泛灰,可以称得上是一只英俊的老猫。他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他的生活虽然限制重重,但就像那些缺手缺脚的残疾者一样,他总是非常谨慎地评估各种风险与可能性,所以他可以适应得非常良好。我父亲不幸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我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类似的特质。

然而大帅猫十分寂寞。他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大堆猫的热闹生活。他母亲生的六只小猫,在各自找到新家之前,总是成天满屋子乱转,到处蹦跳嬉耍,大家一起玩得不亦乐乎。其中有一只叫做查理的小猫,在家里多待了一段时间才找到新主人。他是一只英俊潇洒的虎斑猫,有着十足的老幺脾气,而观察他跟他那性格冷静、天生爱当老大的哥哥巴奇奇相处在一起的情形,甚至比阅读一本专门研究手足关系的教科书,还要来得实用。然后是鲁夫斯,他病得很重,需要特别的关爱,但他还是野心十足地想要当老大,巴奇奇自然不容他撒野,结果这两只公猫索性谁也不理谁,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自过活。然而当鲁夫斯病逝以后,巴奇奇却非常思念他,并大声呼唤他,在屋子、花园里到处搜寻他的身影。过去常有猫到我们家来玩。其中有一只猫,我们大约持续喂了他一年左右,因为他的主人显然待他不好,所以他比较喜欢待在我们家。后来他不幸被车子碾过,腹腔的器官被压得移位,挤到了胸腔中,最后出动两名猫科兽医和两位护士,给他动了大手术,才好不容易保住小命。康复之后,他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又多活了五年。另外有只猫我们戏称他为“海盗”,因为他老是像强盗似的突然闯进屋子。显然他常挨饿,因为只要一看到食物,就活像饿死鬼似的,非要吃个精光才肯罢休。巴奇奇过去常坐在一旁,看着他狂吞猛吃。巴奇奇这辈子从来没挨过饿,完全缺乏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危机意识,因此他吃东西相当节制,常常整盘食物连碰都不碰一下,要不然就是剩下一大半。这只巨大的猫,这只庞大魁梧的野兽,事实上食量并不大:他的体形主要是来自遗传,他母亲就壮得很。

但现在已没有猫出入我们家了,他们已不再爬上屋后的紫丁香树,到我们家里来玩,在这儿找点儿东西吃,或是找碗水喝了。这些年来,天气变得越来越温暖干燥,逼得猫儿经常得到处找水喝,而我搁在前门阶梯上的那碗水,常会有白天被关在家门外的猫儿,或是在外巡行的猫儿过来舔上几口。现在已不再有猫儿把这儿当成他们自己的家了,整栋房子就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跛腿老猫,这不是很奇怪吗?他们为何不再像过去一样,经常在我们家出没了呢?猫科医生说,我们家的猫在动过手术之后,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其他的猫,因为他只剩下一只爪子,根本没办法抵挡其他猫儿的攻击。但他还是非常思念他们。

他走到花园里,坐在那儿大声喊叫,喊个不停……他的语气听起来跟平常和我们说话时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温柔甜腻、充满柔情蜜意的亲昵口吻。隔壁家养了一只年轻母猫,她老爱追捕画眉和知更鸟,让她的主人感到十分苦恼。她长得并不美,甚至连好看都谈不上,她的皮毛粗粗的,显得黯淡无光,而且还是一种丑丑的褐色,她有着一身结实的肌肉,显得十分粗壮剽悍。她既不优雅也不迷人,但她是一名出色的猎人,她扑向猎物的矫健动作,就像蛇一般又快又稳。我们自然觉得她配不上我们家的大帅猫,但他想要跟她做朋友,坐下来大声喊叫,对着她家的方向叫个不停,但她依然没有出来,于是他只好笨拙地穿越猫洞,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楼梯。她心里大概在想,我干吗要浪费时间去理那只老跛猫呀?

有天下午,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我们家猫在花园里大声喊叫,而隔壁家的猫穿越篱笆走过来,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他发出他在跟我们打招呼时的那种友善的细微叫声。她继续往前走,自顾自地穿越另一边的篱笆。他跟过去,吃力地挤过篱笆上的一道小裂缝。她坐在花园另一边的一株桦树下,面对着他,但还是没拿正眼瞧他。他不敢太放肆,刻意坐在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这两只猫儿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似乎在进行某种沟通。然后我们家的猫试着想要碰碰运气,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她连忙又挪远了些。他靠一条前腿和臀部坐下来,稳住身躯。她舔了一下毛。这只直性子的年轻母猫,完全不懂得如何卖弄风情,她鄙视女性调情的伎俩,跟我们在很久以前养过的灰猫可说是有天壤之别。灰猫不论是面对人类或是公猫,总是喜欢施展她那一套风情万种、电力十足的调情高招。巴奇奇仍然痴痴地望着她。接着他又开始采取下一步行动。这次他用的是迂回战术,他并没有直接走向她,而是换个方向绕过去,然后再坐下来,但其实又跟她靠近了一些。她毫无反应。他们就这样坐着,而她不时舔舔毛,左顾右盼,或是伸出一只爪子,拨弄地上的甲虫。他轻轻叫了一两声,她还是不理他。然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以后,她站起身来,从他身边擦过去,然后坐在他附近,但却背对着他,望着花园杂草丛生的荒芜角落。他又用迷人且充满诱惑力的语调“喵喵”叫了几声。她故意慢慢踱向荒芜的角落,蹿进杂草堆中失去了踪影,只能从那波动起伏的草浪,推断出她的行踪。接着她又跳上篱笆,过去巴奇奇常坐在那儿看松鼠、看小鸟,但他现在已经跳不上去了。随后她就踏入那片新修过的水库草地,消失在那片宽阔的翠绿平原中。他在后面大声呼唤她,但过了一会儿,他就垂头丧气地缓缓走进屋中,爬上楼梯……家里那一级又一级的狭长楼梯,对他来说是越来越吃力了。

他必须常常上下楼梯,到花园里去大小便,而我开始考虑让他用猫砂盆,却担心这只自尊心超强的猫,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但后来情况越来越明显,他真的是再也爬不动楼梯了,因此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个猫砂盆。有时他还是会想走到外面去,但这会让他肿胀的肩膀越发疼痛。

每当他排便后,想要拨猫砂盖住粪便时,在他原本前肩所在的部位,也就是那片光滑黑色毛皮之下的肌肉,就会开始剧烈地收缩抽动。他继续拨了几下,回过头来检查,然后又再试了一次,那些以往用来移动前腿的肌肉,仍在毫不懈怠地努力工作。他露出一副觉得很没面子的羞愧表情。他望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他真希望我没注意到这愚蠢的举动。以后他就干脆不再拨砂埋粪便了。现在他会花很长的时间靠三条腿稳住身躯,好确定自己的平衡感。

他最喜欢的地方是客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那儿走上走下。客厅里另外还有一张靠近暖气的矮床,他常常躺在那儿,用暖气烤烤他那疼痛的肩膀。以前他总是睡在我的床上,但我的房间跟客厅之间隔了两道又窄又陡的阶梯,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再爬上来了。我思念他。当我在深夜醒过来时,已不会再发现他躺在我身边,用他那对闪亮的黄眼珠凝视窗外的夜色,而当我在房间里走进走出时,也不会再听到那曾伴随我度过无数时日的温柔“喵喵”叫声。他的叫声非常丰富多变,有表示欢迎的呼噜声和呜呜声,迎接你的欣喜喊叫声,还有表达某种状况的细微咕噜声,那或许是在谢谢你,但也可能是一种警告:嘿,我在这儿呢,小心点,别碰到我的肩膀。有时他说的话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他会在坐在我面前,紧盯着我瞧,然后发出一连串只有一个单音的愤怒的“喵喵”声。这是一种指控吗?我不知道。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有时当我在半夜里醒过来,会发现他也同样醒着。他一看到我张开眼睛,就会爬上床来,躺到我的肩膀上,抱住我的脖子,把他那毛茸茸的脸颊贴到我的脸上,发出小孩子在终于被亲爱的人抱起来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叹息。而我听到自己也发出同样叹息作为响应。他依偎在我怀中,不停地打呼噜,然后就在我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拥有猫是多么奢侈啊,使你的生活时时充满令人惊艳的喜悦,让你体会到用手掌抚触一头野兽光泽柔软皮毛的美好感觉,在寒夜醒来时那紧贴着你的温热身躯,还有那甚至在一头随处可见的普通土猫身上,也能见到的优雅与魅力。当一只猫轻轻悄悄地走过你的房间时,你可以在他那孤寂的徐行步伐中,瞥见花豹,甚或是黑豹的影子,而当他回过头来凝视着你,他双眼所发出的炙热的黄色光芒,会让你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朋友,这只每当你抚摸他,或是揉揉他的下巴,搔搔他的脑袋时,都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的猫咪,其实是一位多么难得而奇特的访客。

我卧室下面的房间里有一张床,它虽然相当高,但我们用坐垫和毯子叠成一条坡道,让他可以轻松上下。他现在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客厅,偶尔会到厨房和厨房外的小平台去转转,要不然就是爬半层楼去上厕所,他的猫砂盆就搁在楼梯台上。

他喜欢我轻轻替他全身梳毛,我的动作必须十分小心,因为他手术伤口部位的毛变得十分粗糙,并且结满了毛球。他喜欢我替他按摩推拿,还有用手顺着他的脊椎骨,从脖子直到尾巴一路使劲地摸下来。我替他清耳朵,擦眼睛,因为一只爪子毕竟不像两只爪子那么方便。而他舔我的手,因此我的手可以暂时取代他的爪子,替他擦拭那只碰不到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因为就跟人一样,他的睡液同样也具有疗效,可以使他的双眼保持健康。

有时他在沙发上躺得太久,要下床时动作显得很不灵便,因为他的身子已经麻木了,我自己要是坐久了也会这样,这时他甚至连跛腿走路都办不到,只能发出沮丧的“喵喵”声,痛苦地拖着身子爬到他的另一个据点,让暖气烘烤他的一身老骨头,好活络一下筋骨。

这头只剩三条腿的老猫,情况其实还算不坏。人们一踏进房间,就会忍不住停下脚步赞叹,好漂亮的猫啊!——然而等他一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开时,他们就会沉默下来,特别是那些曾见识过他年轻时风采的人,他们过去曾看到他不可一世地大步踏出房间,看到他躺在篮子上面——现在他已经跳不上去了——两条前腿漫不经心地交叉着搁在前方,尾巴垂落下来,双眼散发出冷静而深沉的光芒。

当你坐在一只你非常熟悉的猫咪身边,把手按在他身上,试着调整自己,去适应他那与你截然不同的生命频率时,有时他会抬起头来,用一种跟别的时候全都不一样的轻柔嗓音向你致意,表示他知道你正在努力进入他的生命。他用那对总是随着光线不停变化的双眸瞅着你,而你用手轻轻按着他,迎上他的视线……要是猫会做噩梦的话,那么他必然也跟我们一样,会做些愉快好玩的梦吧。也许他的梦会把他带到一些我曾经梦见过的地方,但我从不曾在梦中遇见他。我常常梦到猫,大猫小猫都有,而我对他们有一份责任,因为关于猫的梦境,总是在提醒我应尽的义务。需要喂食的猫儿,需要庇护的猫儿。如果说猫与人类的梦境并不相同,至少看起来似乎不一样,那么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究竟到哪儿去旅行了呢?

他喜欢我们两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儿。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在我行色匆忙,或是心有旁骛时,老是惦记着该做的家事,该打扫的庭院,或是该写的文章。只有身体坐在他旁边时,他可是毫不领情。很久以前,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就了解到,这是一只需要你全部注意力的小猫,因为你若是没把心放在他身上,他立刻就会知道,他绝对不容许你心里想着其他事,只是用手机械地抚摸他,更别说是大咧咧地拿本书看了。他只要一发现我心思飘向远方,不再全心全意地注意他时,就会静静地走开。所以当我坐下来跟他在一起时,就表示我正在让自己慢慢沉静下来,把一切的烦躁苦恼和焦急紧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当然也要看他的心情,最好是选在他并未感到疼痛或是焦虑不安的时候,那么他就会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巧妙方式让我知道。他了解我正在设法接近他,接近猫,接近猫的本质,找出他最美好的部分。人和猫虽属于不同族类,但我们企图跨越那阻隔我们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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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旱两年,粮食匮乏,苛捐杂税,民生艰难。程宗阳穿越异界农家子九年,只想安安分分守护家人。一次打猎回来,从蛇腹捡到一枚石戒。通过尝试,开启一个荒野世界。打猎,采集,赚钱…从此,家里不再缺钱缺粮…也凭着荒野世界逐渐变强!于动乱渐起的世道里,他有了更强的底气守护家人…(注:金手指非游戏同人世界,不牵扯全部游戏元素,名字似是而非,别代入哈。)
都市 连载 207万字
国家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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