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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为善的人,脸上带着愁容。

——《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

我想写如今已过世的畏友,笠井一。

笠井一。户籍名:手沼谦藏。明治四十二年六月十九日,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亡父乃贵族院议员,手沼源右卫门。母名高。谦藏为家中第六子。自该町小学毕业后,于大正十二年进入青森县立青森中学就读。昭和二年于该校修业四学年毕。同年,入弘前高等学校文科就读。昭和五年自该校毕业。同年进入东京帝大法文科。为年轻士兵 (1) 。羞耻得想死。一闭上眼,便见种种身上长毛的怪兽。开玩笑的啦。笑谈严肃的话题。故。

以“笠井一”开始,到“笑谈严肃的话题。故”这数行文字,被毛笔一笔一画仔细写在日本纸上,藏在他的书房文具盒下。想来,他提笔把这数行文字当作自身履历表的草稿,写了一两行后,啊,他此生的恶习,含羞的火烟,便如浅间山火山爆发,突然以冲天之势喷出,因此,面临了不得不让“开玩笑的啦”这韬晦一语倏然露面的事态,似乎因此才落得他以平日自豪的虎头蛇尾之状扔下笔。我在他死后,立刻接触到这数行文字,一惊之下,专心凝视,再读,三读,继而重振精神注视,却总觉得眼花,最后,内心歔欷不已,连一字都不能再读,遂将纸折成四折,塞进怀中,就此藏起,心情却如沾满盐巴被烤得焦灼。

我感到遗憾,扼腕。“为年轻士兵”之后数行的文字背后潜藏的不安,乃至于极度的羞耻感、自我意识过剩、对某一阶级的些许忠义之心,这些东西,在在如澡堂墙上的油漆画,彻头彻尾,非常平凡。我自认,在阪东妻三郎 (2) 的电影片名中,能够发现许许多多更加巧妙表达针对这种种感情的呐喊,或者沙哑的低喃。尤其,对于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提及自己的贵族血统,这件事实,完全是女子小人的矫饰行径,是卑劣之举。但是,当晚令我如此不甘,最后放声痛哭的,并非他这些杂乱廉价的文字,而是因为透过这宛如涂鸦之作的文章,我接触到他至死仍试图找一份固定工作,为此汗流浃背、心慌意乱的确凿证据。被两三位评论家或以真挚的尊敬,或以轻浮的戏谑心态,称之为谎言之神、搞笑行家的作家笠井一,他的临终绝笔,竟是履历表的草稿。我果然没看错他。他毕生的心愿,唯有“活得像个人”一事。可不是个傻瓜吗?他过着一尘不染的清净生活,也有很多朋友是好学青年,在创作方面也有出色的技艺,甚至还有每日不愁吃穿的财产,可他居然对上班族满怀尊崇、憧憬,甚至恐惧,对他所认识的有限上班族百般阿谀、追随,令人不忍卒睹。他见早晚的电车上,挤满上班族,遂在愧疚、羞耻、恐惧下眼前发黑再也坐不住,到了下一站,立刻下车。酷似歌德的俊秀脸庞苍白如纸,畏畏缩缩地如此向我表示,不久之后他就死了。作风奇特的作家笠井一自缢的消息,于三月中旬,刊登在报纸第三版的角落。虽引起种种揣测,但那些都猜错了。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因为应征报社的工作没录取才死的。

确定未获录取后。他将他们夫妇一个月的生活费(前一晚乡下的长兄寄来的九十圆支票),一大早就带出门,大白天醉醺醺地漫步银座街头。只见这个苍老疲惫的帝大学生,袖口磨损,身穿细长如蚊子腿的长裤,鼠灰色风衣,不可思议的是,竟与年轻的波德莱尔肖像惟妙惟肖。他把破帽抬高往后脑勺压好戴正,不由得走进歌舞伎独幕席 (3) 的入口。

舞台上,演员菊五郎饰演的权八 (4) ,身穿青翠欲滴的绿色徽纹和服,红色绑腿裤,啪啪拍手,低声说“祸从口出”。他不禁呜咽,再也没勇气看下去。演出期间场内必须保持安静。虽有各色人等在场,歌舞伎剧场内却鸦雀无声。他悄悄下楼梯,走到场外。街头已亮起灯光。他想去浅草。在浅草,有家大众食堂叫作瓢屋,可以吃到山猪肉。距今四年前,他曾为了激励那家食堂的女服务生之中资历最浅的一位,专门打杂跑腿、眼神淡漠的十五六岁女孩,对她说将来若出人头地了一定娶她为妻。那家食堂的客人都是木工、泥水匠和搬运工,戴角帽 (5) 的大学生似乎极为罕见,唯有这家店,随时去都没问题,六名女服务生都会围过来殷勤招待。每当受人侮辱、惨遭践踏,或者被冷落抛弃时,他就会卖文章,每次总是凑到三圆就钻进浅草的人潮中。那家店的清酒一小瓶十三钱便足以大醉,与六名女服务生玩闹。他对着那六名女服务生中最显眼的贫穷女孩,高声许诺将来要娶她,而且,还不动声色地发誓,说出一连串令女人微笑的花言巧语,因此女孩渐渐依赖大学生。然后奇迹出现了。女孩确信被人深爱的那夜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从三年前的春天到夏天,短短不到百日,女孩的发型变得好看,连鼻子似乎都变得比较高了。额头、下颌与双手,似乎也变白皙了,也许是化妆技术进步,但她已渐渐具备令大学生着迷的堂堂气势。有钱的夜晚,再多的钱、再多的钱都被那个女人骗走,落得荷包空空。而且,对于被女人欺骗,他深深认为是可喜之事。女人从大学生那里拿到的钱一毛也没花在自己身上,全都分给另外五个女服务生,等到人们开始拿团扇驱赶小腿的蚊子,浅草祭典快到的时节,她已成为那家食堂的招牌西施。不是神的缘故。是人力创造出维纳斯。女孩日渐忙碌后,逐渐疏远、离开了恩人大学生,顿时大学生也不见踪影了。大学生开始面临艰难的岁月。

那晚,自歌舞伎剧场遁走,在暌违一整年的瓢屋喝了清酒喝啤酒,再喝清酒,然后再喝啤酒,约莫二十枚五十钱的硬币就这样花光了。三年前,我在这里许下过明确的承诺。现在我出人头地了。你是好孩子,快去把今早的报纸拿来。你看,是吧。上面有我的照片。这个啊,就是我的小说的出版广告喔。照片看起来像在哭?会吗?我应该是在微笑吧。忘了承诺?啊,慢着,慢着。这是你替我找报纸来的谢礼。非常随意地,又乱花了两三圆,蓦然想到姐姐,无法遏止的呜咽,猛然冲上鼻腔,抓住三十岁上下的新内派 (6) 走唱艺人,请对方喝酒,走唱艺人看客人年轻便掉以轻心,狮子大开口地要求喝威士忌。咦,这真是失敬失敬。年轻的客人很大方,哄骗之下过来请他喝了一杯威士忌,进而还问他想吃什么。新内派艺人越发放松戒心,托着腮,回答想吃茶碗蒸,藏在黑眼镜后方的眼睛,正鄙薄浅笑,如今得意扬扬。我说,新内先生,你这个人,不是正统的艺人。看你的态度倒是颇为自信。我猜你若非历史悠久的烟管店少东,就是三代相传的柴鱼批发店小儿子。不对吗?那个新内艺人,化了淡妆的小脸倏然凑近,顾忌四周,刻意压低嗓门嗫嚅:是米店,米店。这时久保田万太郎 (7) 出现了。那家店的十盏灯中有七盏都已关掉,正感彷徨无助时,年过五十的红鼻子商人,一本正经地走进来,女服务生们一同大喊:哎哟,大哥!纷纷抢着起身。我站起来,稍微走近他,道声失礼。请问您是久保田老师吗?我是今年自帝大文科毕业的学生,也卖过一些稿子,至今尚默默无名。今后,还请多多指教。见他保持立正的姿势如此恳求,商人失去在鼻前轻轻摇手说他认错人的时机,于是似乎恶意地下定决心: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假扮一下那个什么久保田老师吧!

——哈哈哈。来,你坐。

——是!

——边喝酒边聊。

——是!

——来一杯。

——是!

就这样,像士兵那样抬头挺胸,在对方邀请的椅子上坐下,在这种地方见到老师实在意外。

——老师每晚都来这里吗?前晚,我拜读了您写的《千人澡堂》这篇作品,很兴奋,记得还冒昧写了封信给您。

——那个呀我告诉你,很丢人的。

——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千人澡堂》是葛西善藏 (8) 的作品。

——真是的。

这样莫名其妙地一问一答之后,久保田氏说出精神或领域、现象之类的艰深字眼,开始教训年轻作家的读书力减退,想到这人或许真的是久保田万太郎,醉意当下都醒了,总觉得越来越无趣,于是踉跄起立,老师,那我告辞了。我现在要去旅行。对,直到把这笔钱花光为止,说着从外套内袋取出两三张十圆纸钞给对方看,走出店外。

啊啊啊。今晚着实愉快。跳进大河吧。冲向铁轨吧。服药自杀吧。带给新内走唱艺人与商人这两个生活人自信的善举,令我不必担心死后会下地狱。应该可以安静地往生。但是,当自己处在可以轻易拦出租车回到位于荻洼的自宅的状态下,就会萌生退意,很难去死。总之现在只想离开东京一步,半步也好。最起码,趁着今晚,必须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方才行。到横滨本牧二圆可以吗?不要就算了。二圆没问题,可以的。嗡嗡震动高速疾驶的汽车角落,啊!啊!放声大哭。如今过世的畏友笠井一算哪根葱。一切,其实这都是我太宰治一人的遭遇。事到如今,不需再用多余的道具。我明天就要死了。即便如此,至少要把一开始的意图先说出来。我本来直接借用日本某老派大师的文体,企图叙述太宰治。罹患自我丧失症的我,如果不借用他人之口,连一言半句也无法谈论自己。大树底下好乘凉,例如让鸥外,也就是森林太郎,来谈论他的年少好友笠井一这位早夭的作家生平,并且,书写他自缢的前后经过。本想利用那位老派大师的手记,写成《狂言之神》这篇小说,啊啊,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文章出现一种异样的调子,我就这样顺风满帆地向前疾驶。就是这个,真正的浪漫调。不如前进吧。不知明日的生命。汽车在本牧某饭店前停下。正觉得某人长得像拿破仑,后来被带进那个女人的寝室一看,枕畔果真放着拿破仑的照片。原来人人都这么觉得啊,于是终于感到开心、温暖起来。

那晚,拿破仑教我玩了我不会的游戏方式。

翌晨,下雨了。打开窗子,是饭店的后院。一片绿草青青,宛如牧场。草原的彼方,只见红浊色的大海,被低低的阴天压扁,看不见白色浪涛,缓缓晃荡着沉重的身躯,窗下,被扔弃在草地上略有破损的白色足袋,已被雨水打湿,我披着女人的青色条纹大褂伫立,很难受,仿佛被人拿锥子朝腋下又刺又挖。不如去参观博览会嘛——带有南方口音的拿破仑君,一如昨晚的闲雅语气如此建议,热闹的万国旗,倏然浮现脑海,笨蛋,我要去大阪,也要去京都,也要去奈良,也要去新绿的吉野 (9) ,去神户、尼加拉瓜,说着,哈哈哈哈朝她发出豪迈的笑声。失敬。再见,哎呀,下雨了。来,伞给你。我似乎被她喜爱。那把伞,以五圆买下。大家哄然大笑。啊啊,真想在这里玩。想玩。头晕。泪干。但是,我忍住了。我没钱。今早,在厕所认真一检查,只剩下十圆纸钞两张和五圆纸钞一张,以及零钱两三圆。等于一晚就花了六七十圆,是在哪儿花掉的,毫无头绪,不过是如此而已的命。我不想在穷酸的心情下死去。我要把二三十圆随手塞进长裤口袋就这样带着钱死去。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非节俭不可。我撑着花阳伞匆匆去火车站。把伞扔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去车站服务台询问该怎么去江之岛。问了之后,老实点点头,啊呀,要死果然还是得选江之岛啊,心情稍微平静后,搭上站务员指点的那班火车。

不断从视野流逝的群山、街道、木桥,样样都很熟悉。七年前的那一次,同样是搭这班火车吧,七年前,好像还是个年轻士兵呢。啊啊,丢脸得想死。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一个人逃走了。剩下的五名伙伴,全都送了命。我是大地主的儿子。地主无一例外,都是你的仇敌。身为叛徒正有严酷的刑罚在等着,等着被枪杀的那天。但我是急性子,等不及被杀的那天,已企图主动寻死。我挑选了最适合衰亡阶级的无耻、颓废的死法。因为想让更多人来审判来嘲笑来谩骂我。我企图与有夫之妇殉情自杀。那年,我二十二岁,女人十九岁。十二月,酷寒的半夜,女人穿着大衣,我也没脱下披风,就这样跳水自杀。女人死了。我要告白。在世间芸芸众生之中,我只尊敬这娇小的女人。事后我被关进牢里,以“帮助自杀罪”这不可思议的罪名。当时跳水的地点,就是江之岛。(不是只因前述诱因就企图殉情自杀,我想告诉诸位还有其他种种复杂的内情,以下本来整理出三页关于该晚的追忆,却碰上难以忍受的困难,现在索性删除。读者们,无须无谓地穿凿附会,且待他日的故事即可。)我从反复煎熬的追忆中醒来,在江之岛下了车。

这是个风势强劲的日子,约有百名士兵在通往江之岛的桥畔成群坐着,一同吃便当。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海,恐怕结果只会是让两三名擅泳的士兵平白扬名。我只朝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瞄了一眼就放弃了。走进桥畔的望富阁这家挂着草帘的大众食堂,叫了一瓶啤酒。我慢慢如舔舐般,一边无精打采地啜饮,一边恨恨眺望着乱风深处,黄尘滚滚的江之岛。我弓着背,托腮呆坐了三十分钟左右。深深觉得不如就这样坐着死去。报纸上的每个铅字,看起来从未如此污秽肮脏。身穿鼠灰色风衣。身材瘦长的帝国大学学生。习惯弯腰驼背托腮发呆。离家出走企图自杀。这样的报道现在纵使在眼前出现,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悲的是,我惊人地失去力气。虽然没有关于我的报道,东乡先生的孙女 (10) 声称想独自工作生活就此失去行踪的事实,却被低俗地扭曲报道出来。这时士兵们络绎走进望富阁的食堂,由于来势太猛撞上我的桌子。杯子与啤酒瓶虽然没破,瓶中原本还剩一半以上的啤酒却冒着白沫喷洒出来。两三名女服务生听到动静,伸长脖子看着这一幕,同时一脸理所当然,什么也没说。远处的声音,蓦然消失,仿佛转为警笛的瞬间,悄然无声,令人有种猫咪蹑足走在天鹅绒上的奇妙感受。那似乎是疯狂的前兆,令人心情险恶,即便如此,我还是刻意缓缓起立,付账之后走出去。顿时有强风扑面。风衣的下摆啪地掀起,一撮小石子打在脸上啪啪爆裂。我紧闭双眼,对自己嗫嚅:“今晚就死。”众人皆已远去,世界仿佛独剩我一人,我在道路中央伫立许久。睁开眼时,已完全丧失意志,如幽魂漫步,来到海边。乌云密布,天空既暗且低。放眼望去,不见人影。有一艘快要腐烂的渔船,被扔弃在沙滩上,船身翻覆,露出漆黑的船腹,除此之外连一只狗都没有。我把双手插在长裤口袋,在同一个地点走来走去,满身油汗地搜寻形容词来描述眼前的大海。啊啊,我不想当作家了。挣扎着搜寻到的文字是:“江之岛的海,单调无趣。”我转身背对大海。这里的海很浅,就算跳下去,顶多浸湿膝盖吧。我不想失败。我必须选择一个就算计划不幸失败了,事后也能够让自己佯装无事的明智方法。我不想因自杀未遂被人谴责,遭受身陷囹圄的耻辱。后来我走了多久呢?千百种形形色色的计划如两国 (11) 施放的烟火倏然绽放又消失,绽放又消失,在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我漫步搭上开往镰仓的电车。今晚,我要寻死。在那之前的数小时,我想过得幸福一点。空洞,空洞,坐在慢慢摇晃的电车上,不是阴郁,不是荒凉,不是极致孤独,不是智慧之果,不是狂乱,不是荒谬感,不是号泣,不是烦闷,不是严肃,不是恐惧,不是刑罚,不是愤怒,不是达观,不是秋凉,不是和平,不是后悔,不是沉思,不是盘算,不是爱,不是救赎,运用文字能够如此强烈夸示的感情广告牌,我一个也没有。我并不深刻。只是在电车角落如一介贱民冷得发抖,眼珠滴溜乱转。途中,经过青松园这所疗养院前。七年前的十二月,月亮发红的晚上,女人死了,而我,被这家医院收留。在这里玩了一个月,让身体恢复,那一个月的生活,虽不明显,却让我得知生之喜悦。之后的七年时光,对我而言等于五十年,不,似乎是历经了十种人生,中间发生了种种困难,每次我的忍耐似乎都是徒劳,我无法过着理所当然的生活,遂再次萌生死意,这次我是一个人来的。疗养院也历经七年的风雨,涂着纯白油漆宛如离宫 (12) 的铁门已变成鼠灰色,七年来,在我眼中越来越鲜明烙印着的屋瓦那燃烧般的青色,也已斑驳破损,到处都用黑色的日本瓦修补过,变成了老旧、陌生、完全不相识的模样。七年之中,在别人看来,我的微笑,我的姿态,想必比这栋建筑物更肮脏吧。咦?还真不可思议。那块岩石不见了。哪,这块岩石,你不觉得像母亲?温暖柔软,我很喜欢这块岩石喔,女人说着不停地四处抚摩,当时我也深有同感的那块平坦岩石不见了。跳海前一刻还在上面嬉戏厮缠的岩石不见了。不该是这样。到底何者是梦。哐当一声,电车重重晃了一下驶入陌生的部落丛林。令人会心一笑的是,那天,我甚至是健康的,还微微感到饥饿。去哪儿都行,找个热闹的地方让我下车,我如此恳求司机。不久,对方说那你可以在这里下车,我慌忙下车的地方是长谷。雨滴濡湿面颊让我感到身心涤净,很开心。两名成熟的女学生,因为没带雨伞出不了火车站,似乎很困扰,却还是吃吃笑着,在一坪大的候车室角落优雅地互相紧抱在一起。如果当时的我有一把伞,我或许就不用去死了,溺水者的一根稻草。我深深地、紧张地,踉跄不稳。我发誓。我愿为你努力不惜粉身碎骨。我会活下去,所以请别骂我。但仅只是如此。不是说什么不语便看似无忧吗 (13) ?我怀着千头万绪,朝那两个女人之中蹙着竹叶眉浅笑的小个子凝视,但她似乎终究未能理解我的眼色。我一转身,尽可能轻快地冲入雨中。我无法身轻如燕,差点滑倒。真想回头啊。算了!我匆匆走进正对面的饮食店。昏暗食堂的墙上,镶嵌了一面美容院那种大型的镜子,镜中的我瞪着大眼,很讨好人地笑眯眯。看起来倒是张意外有福气的脸。我只想尽快醉倒,一边吃牛肉火锅,一边轮番喝啤酒与清酒。我告诉你,有些东西是无法玩笑带过的。喝了又喝还是醉不了。相信我。镜中我的那张脸,泛着不似人世的深深的柔和忧色,因此显得高雅,在这家车夫与马夫经常光顾充满恶臭的廉价食堂,独自对着牛肉火锅的大葱下箸的男人脸孔,不许笑,据说酷似耶稣基督。白天我曾造访作家深田久弥 (14) 。基于他非常优秀的某篇小说,我很想与他讨论。相州镰仓二阶堂,住址也没忘。我曾三度寄出长信给他,每次,都得到开朗的回复。正如我喜爱那位作家,那位作家也喜爱我——不知不觉,我独自如此断定。我的剩余时间不多,必须用在幸福的事情上。我没有一秒犹豫,已决定态度。当时的我,无暇考虑是否还有比拜访深田氏更高的幸福。雨停了,云朵如箭矢疾驶,断片流云之间,露出被洗涤之后呈现淡蓝色的苍天,风依然很强劲,不法之徒奔走街头,我也不甘示弱地顶着强风大步向前走。我成了可耻的少年。千里马需要千里粮。我戏谑地咕哝,在香烟摊驻足,一口气买了两包骆驼牌的昂贵外国香烟,装出不良少年的架势,偷偷抽烟,慌忙熄灭。一名弯腰驼背的矮小巡警,两手背在身后于街道中央闲逛,任风吹着走。我问他如何前往二阶堂。我果然有慧眼,这位老巡警,成了我难以忘怀的人之一。他像要拉着我的手,羞涩地以结巴的语调一再重复告诉我路径。小意思,原来二阶堂就在前方不远处。我向这位衰老疲惫的生活人,以最虔敬的心情道谢,依照他指点的路线,正确无误地拐了三个弯,在第四个转角,发现深田久弥简朴的门牌。他家比我想象中还要气派十倍,我不禁喃喃自语:这真是,这真是。同时内心暗喜,想止住微笑都止不住。走上石阶,钻过大门,大声向出来的女佣报上我的姓名。可喜的是,主人正好在家。我以右手手背悄悄抹去额头的汗水。在女佣带路下走进客厅,故意像个好学生般笨拙地规规矩矩端坐,望着铺满草皮的院子,原来只靠一支笔也能过起这样的生活啊,我当下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我安心叹了一口对今夜就要死的人而言很不适合的长气,略感狼狈之际,蓬头垢面的这家主人顶着照片上的那张脸孔出来了。于是我们头一次互相行礼致意,但于我而言,他并不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前年春天蓦然远离我的友人久保君,记得也在三四年前的这个季节曾经告诉我,他前一天去见了深田久弥,发现此人拥有日本作家难得一见、非文学的家庭生活,由于太温顺,甚至令他一再产生自己正在内心暗自嘲笑“深田久弥这个笨蛋”这种极不应该的错觉并且为之困惑,可见对方有多么善良。现在,我也这样与此人对坐,不禁突然想起久保君的遭遇,以及那句“深田久弥这个笨蛋”,悖礼的只言片语,仿佛坐上大船般安稳,当下放松戒心。事到如今,已无非论战不可的必要,一切言辞都变得啰唆多余,我俩就这样久久眺望院子。我形而下地充分伸展四肢,同时,现在的我这种丰饶,究竟该告诉谁,保田与重郎 (15) 氏肯定会眼泛泪光,一再点头首肯吧。想到保田的那个背影,这次是我泫然欲泣:

——小说越写越艰难让我很困扰。

——是吗?可是……

对方吞吞吐吐,似乎不服气。《威廉·迈斯特》 (16) 不是抱着复杂想法写成的小说。我温柔地这么告诉自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了解了,然后,萌生安静、温暖的想法。我忽然很想下象棋,邀请对方来一局,深田久弥也笑了,随和地答应我。我想来一盘日本最有气质、最从容的棋赛。起先是我赢,接着我就开始急躁,所以输了。我似乎还是略胜一筹。深田久弥在日本,是率先创造出“精神的女性”的头等作家。对于这个人,以及井伏鳟二 (17) 氏,必须更慎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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