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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巴狄亚略带羞涩地说:“姑娘,你不习惯露宿,搞不好,天还没亮,就被冻惨了。所以,请容我放肆——我算什么呢?对你而言,跟你父亲的一条狗差不多吧!——是的,请容我放胆说,让我们紧挨着身子睡,背对背,就像战场上的同袍一样。把两件披风摊开重叠,当被子合盖。”

我马上应诺。真的,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比我更无理由对这件事感到羞涩。不过,他这么说,我倒十分惊讶;那时,我还不知道,如果你长得够丑,所有的男人(除非对你深恶痛绝)马上会忘记你是个女人。

巴狄亚的睡态也是十足的军人本色:呼吸两下就睡沉了,但若有急事,一口气又完全醒过来(打从这件事起,屡试不爽)。我觉得自己整夜都没睡。起先,地又硬又陡,后来寒气沁骨。除此之外,思绪像万马奔腾,狂人也似的怒突贲张,绕着赛姬、我的困惑和其他事打转。

后来,空气愈来愈严酷,我只好溜出披风(外层已被夜雾浸透),来回踱步。接着发生的事,我要请有缘读到本书,能够为我主持公道的希腊仁兄特别留心阅读。

天已经蒙蒙亮了,谷里雾气深重。当我走下水塘捧水喝时(我又渴又冷),在灰茫氤氲的衬托下,那河潭有若黑暗的深渊。水是那么冰凉,一喝似乎把我散乱的心神给定住了。是淌流在神域秘谷的河水特别具有这种疗效,还是明暗的强烈对比发挥了醒脑作用?这又是一件费解的事。当我抬头再次向对岸的雾里探看,所见的景象险些叫我的心跳出胸腔。那宫殿矗立在水一方,朦朦胧胧的(彼时彼地又有哪一物象不朦胧?)却又十分具体、笃定,重重墙墉千回万转,柱列、拱廊、雕楹蟠延数亩,浑然美的迷阵,正如赛姬所说的,旷古绝今,世所未见。尖塔、拱壁森然凌空(凭我的记忆,绝对想象不出这种造型),高耸、峭拔得令人难以置信,巍峨之状恰如峋岩化箭脱弦,腾空蔚成劲枝繁花。窗牖星散,未见任何光线透出。整栋殿宇正酣睡中。某个角落里,那个“它”或“他”怀里拥着赛姬,睡眠方酣,不知它是圣善?狰狞?俊美或丑怪?而我,白天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对于我的亵渎和不信,它会怎样惩罚呢?我必须过河去,是的,哪怕会溺毙,也得想办法过河去。我必须俯伏在那瑰玮宫门的台阶上替自己求饶,恳求赛姬和神赦免我。我竟然胆敢指责她(更糟糕的是,竟把她当幼孩般哄劝着)无视于她的地位比我高出许多;因为若我所见的是真的,她几乎已不是凡人了……我于是陷入极大的恐惧中。忽而又想,或许这只是幻影吧。想着,便又瞧了瞧,想确定这宫殿有否消褪或改变。就在我站起身来(我一直跪在方才饮水的地方),两脚还没站稳之际,整幅景象倏然消失了。短短一瞬间,我想我瞥见云烟缭绕,状若塔楼、宫阙。但是,一下子什么蛛丝马迹全灭没了。我所凝望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这时,我的眼睛开始酸涩起来。

读到这里,请你评断一下。我刹那间看见(或者自以为看见)宫堡的这回事——到底对谁不利?对神呢,还是对我?神可否以此作为部分辩词(如果他们提出答辩的话),说这是一种征兆,一种暗示,意在指引我如何解开谜底?关于这点,我无法接受。如果征兆的本身只不过又构成另一道谜,那又有何用?或许吧,我顶多只能这么接受——我果真看见了,蒙在我俗眼上的迷障暂时被揭除了,以致我能够看见真相。然而,也未必;对一个心思烦乱,又似乎并非完全清醒的人来说,望穿微曦中的氤氲,想象在云雾里看见那数个时辰来不断萦绕自己胸间的,本就不足为奇。而神若蓄意降下奇绝的幻景,借以戏弄这人,则更易上加易。总之,或这或那,神都摆脱不了戏弄人的嫌疑。他们设下谜团,然后提供一无法验出真伪的线索,徒令人左右猜臆,仿佛被困在漩涡中,愈陷愈深。如果他们诚心指引人,为什么他们的指引那么扑朔迷离?赛姬三岁讲话时就很清楚了,难道说神还不到三岁?

回到巴狄亚那里时,他刚睡醒。我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看见什么。直到叙述在这本书中,我从未向人吐露过。

下山的路很不舒服,因为没有阳光,风一路刮在脸上,有时夹着骤雨。坐在巴狄亚身后,我少受了许多风雨。

近午时分,我们在一座小林子的背风处下马,拿行囊中剩余的食物裹腹。当然,那谜仍然整个早上困扰着我。就在这个风吹不到,因此有点暖和的地方(赛姬够暖吗?冷天马上就到了),我决定把全盘经过告诉巴狄亚,除了在雾中所见的之外。我深知他是个诚实的人,守得住秘密,并且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他很认真地听着,但听完之后一言不发。我必须逼他说说感想。

“对这整件事,你怎么解释呢?巴狄亚。”

“姑娘,”他说,“我向来不敢妄谈神及有关神的事。我对神不敢不虔信。譬如,我绝不用左手吃饭;满月时绝不与我太太同房;不敢用铁刀子割开鸽胸,掏出肠脏清洗;任何亵渎、逆时的事,我一概不做,即使王上命令。至于献祭,我总照着自己的薪俸所应摆上的,如数做到。除此之外,我认为愈少与神打交道,神便愈不会惹我麻烦。”

不过,我决心逼他说出意见来。

“巴狄亚,”我说,“你想,我妹妹是不是疯了?”

“瞧,姑娘,”他回答,“你这第一句话根本就不该说。疯?蒙神恩眷的公主怎会疯?我们分明见到她了,而任何看见她的人都能确定,她的神智完全正常。”

“那么,你认为谷中真有一宫堡,虽然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涉及到神的居所,我实在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这个在黑暗中亲昵她的人又是谁?”

“无以置评。”

“噢,巴狄亚——亏得人们说你是沙场上的勇士!连悄悄告诉我你的想法,你都不敢?我急需你提供意见。”

“什么意见?姑娘?我又能做什么?”

“你怎么解释这道谜?真的有人亲近她吗?”

“她自己这么说的,姑娘。卑微如我者怎敢认为蒙神恩眷的公主撒谎?”

“他是谁?”

“她自己最清楚。”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自己承认从未见过他。巴狄亚,哪种丈夫会不许自己的新娘子看清他的脸?”

巴狄亚默不作声,姆指和食指捏着一小块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

“怎么样?你说啊!”

“这好像没什么谜不谜的嘛,”他终于开口了。

“那么,依你看,答案是什么?”

“依我看嘛——当然,这是人的浅见,神所知道的必定更清楚——我只能说,这位新郎倌的长相若让赛姬看见了,一定不讨她喜欢。”

“面目狰狞吗?”

“姑娘,别忘了,她可是被称作‘兽的新娘’。好了,该上马了,回家的路还没走一半哩。”说着,他已站起来了。

他的想法,我一点都不觉得新奇;这正是折腾在我脑里各样可能的猜测中最恐怖的一个。可听他这么说,我还是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他对这答案丝毫不存疑。这时,我算是相当了解巴狄亚了,深知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是由于不敢说出口,而非不确定。正如他所说,我所谓的谜对他并不算谜。这就像葛罗的老百姓透过他对我说话一样。无疑的,当今国中任何一个敬畏神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他们绝不会想起其他掠过我脑际的猜测;这是唯一的答案,显而易见,通明似正午。干嘛追根究底?神和幽影兽本是一体。赛姬已经献给他了,我们也获得了雨水与和平(看来伐斯国不会犯境了)。相对地,神把她带走了,带到他们的隐密处,那里,或许有某种丑陋不敢现形的东西,某种鬼灵或妖魔或禽兽似的东西——或三者皆是(关于神的事,人岂能说清?)——正随心所欲地享受她。

我真是六神无主,所以,一路上,再也没什么念头窜出来跟巴狄亚的答案作对。感觉上,我像一个遭受拷打的囚犯,正要昏厥的刹那,被人泼水在脸上,于是,比所有幻觉还令人难挨的真相,又重新大白在眼前,硬绷绷的事实,无可置疑。此刻,一切我其他的猜测,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自己随兴编造出来的如意美梦;不过,现在,我醒过来了。哪有什么谜团?最坏的可能就是真相,像人脸上的鼻子那样一目了然。是畏惧矇瞎了我的眼,让我老是明白不过来。

我的手暗中握紧了披风的剑把。生病之前,我曾发誓,如果无法可想,我宁愿杀死赛姬,也不愿让她任由妖怪逞欲、解饥。现在,我又重新痛下决心。想到所下的决心,连自己都不免颤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的心在说话,“就只能把她杀了。”(巴狄亚已经教我如何命中要害,叫人一剑毙命)。然而,下一刻,我又心软了,忍不住痛哭失声,直到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湿透了面纱。(先前的骤雨这时已缓作霏霏细雨。)我转念一想,干嘛要救她脱离兽,或劝她与兽作对?也许根本就不该干涉这件事。“她那么快乐,”我的心说,“不管它是什么,是疯狂或神或怪兽,总之,她很快乐。这是你亲眼看见的。在山中的她,比以前与你相处时要快乐十倍。由她去吧!不要糟蹋了她的幸福。明知自己办不到的,不要去破坏。”

我们已经下到山脚了,安姬宫几乎在望(如果视线不被雨幕遮挡的话)。我并未被自己的心说服。我发觉单单希冀所爱的人快乐是不够的,有一种爱比这更深沉。为人父的愿意看自己的女儿因卖淫而快乐吗?一个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情人做个快乐的懦夫吗?我的手又移回剑把。“不行,无论如何,不行。不管后果如何,不计一切代价,她死、我死或千千万万人死,即使与众神厮杀得片甲不留,赛姬不行——绝对不行——供妖怪淫乐。”

“我们总是王的女儿啊!”我说。

话音未落,我就止住了,我是国王的女儿,可他是怎样的国王啊。我们正涉过舍尼特河,巴狄亚(心里总不忘盘算下一步该做的事)告诉我,一越过市区,未到王宫之前,我最好及时下马,穿过那条小巷——就是蕾迪芙第一次看见赛姬受人膜拜的地方——再经由花园从后门回到女房。要是父王发现“大病卧床无法到栋梁室帮他忙的我”,竟然跋山涉水溜到圣树那里,想想也知道他会怎么收拾我。

第十三章

宫里几乎已被暮色淹漫,当我走近寝室门口时,有一道声音用希腊语问:“一切可好?”是狐。据侍女说,他蹲在那里,像只猫守候在老鼠洞口,已有好一阵子了。

“还活着,公公,”我说,亲了他一下,“你先出去,但尽快回来。我全身湿得像条鱼,必须洗澡、更衣、吃饭。你一回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换好衣服,快吃完饭时,他来敲门了。我叫他进来,同桌坐下,为他倒了杯酒。寝室内没有其他人,除了朴碧之外,这位肤色黝黑的女孩是我的随身近侍,对我忠心耿耿,又有情分。她不懂希腊语。

“还活着,你说。”狐举杯说道,“瞧,让我向宙斯,伟大的拯救者,敬酒。”他希腊式地旋了下酒杯,敏捷得只让一滴酒逸出。

“嗯,公公,还活着,健康极了,还说她很快乐。”

“我感觉自己的心快乐得嘭嘭跳着,孩子。”他说,“你的话几乎让人难以置信。”

“这是甜头,公公,酸楚的在后头。”

“说啊!酸甜苦辣都得接受。”

我把整个经过告诉他,但保留了雾中瞬间的一瞥。看到他的神色随着我的叙述逐渐黯然,又知是我使然,于是心中十分凄惶,不由得自问:“如果连这样,你都觉得不忍,又怎忍心粉碎赛姬的快乐?”

“唉,可怜的赛姬!”狐说,“这小娃儿可被整惨了!藜芦算是对症下药,再加上休息、静养和悉心的照顾!噢,我们能使她恢复正常的。是的,我有十足的把握,只要我们好好看护她。只是,要如何一一提供她所需要的呢?孩子,我真是束手无策了。我们必须动动脑筋,筹谋一番。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奥德修斯,或赫尔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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