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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受过冬夜的严寒之后,走进这间杂乱的长方形屋子时,你会感觉里面很温暖。灯光照射下,房间里满是棕橘色的浮尘。房间的形状就像是孩子的手绘。一个水桶里装满炽热的焦炭,桶顶盖着块拱形的铁皮。一束束光线从水桶破洞射出来,给三个镶有黄铜的棕色支架打上了微光。两个男人——好像社会地位不高——蹲在火盆旁边。另外四个人坐在桌旁,低着头,两两分坐在小屋两头,态度十分冷漠。湿气汇聚成水滴,伴着乐音中玻璃般的音程,有节奏地持续不断地从黑黢黢的平行四边形门洞上方的屋檐落下。蹲在火盆边上的两个人是通讯员,他们开始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像低声唱歌一样的方言说话。他们一直说着、说着,乏味而单调。好像其中的一个在给另一个讲很长很长的故事,他的同伴则通过动物般的咕哝声来表达理解或者同情……

一个巨大的茶盘轰然击向地面,发出令人敬畏的声音,响彻四下的黑夜。无数的铁片说着“啪!啪!啪!”一分钟之内,小屋里的黏土地面开始摇晃,左右耳膜同时被向内挤压,连续不断的响声洒向全宇宙,巨大的回声向这些人压来,向右,向左,或者向桌子底下。爆裂声如大量灌木燃烧时的火焰,成了这天晚上的背景乐。地上蹲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把头伸向火炉,脸上映满亮光,嘴唇显得特别鲜红、饱满,他不停地讲着、讲着……

蹲在地上的两个通讯员是威尔士的矿工,其中一个来自朗达谷,未婚;另一个来自庞特迪勒斯,有个开干洗店的妻子,他在战争之前放弃了下坑挖矿的工作。靠门右手边的桌上,坐着的两个人是准尉副官[6],萨福克郡来的那个靠着在一个线列步兵团里做中士,混了十六年资历;另一个是英裔加拿大人。小屋另一头的两个军官都是陆军上尉,其中一个是年轻的正规军官,出生在苏格兰,在牛津念的书;另一个接近中年,体态略胖,从约克郡来,在一支民兵部队里服役。蹲着的那个来自庞特迪勒斯的通讯员满心愤怒,因为年长的那个军官拒绝批他的假,而他想回家看看为什么妻子把洗衣房卖掉以后还没有得到买家的付款。另一个通讯员想着关于一头牛的事情,他的女朋友在卡尔菲利山区农场工作,她在给他的信中提到一头很怪的牛,一头黑白花的荷斯坦牛——绝对是一头很怪的牛。那位英国准尉副官因为调兵被迫延迟而急得眼泪汪汪。他们得等到午夜才能出发。让士兵们这样无所事事地等着是不对的。士兵们不喜欢这样被迫无所事事地等着,这让他们很不满意。人们没有必要被迫无所事事地等着。很快他们就得吃点晚饭了。军需官可不喜欢吃饭,他会抱怨半天,因为必须得订晚饭。这会光明正大地耗光他的账户资产。两千九百三十四份晚饭,每份一个半便士。但让人们无所事事地等到午夜,又不让他们吃饭,是不对的。这会让他们很不满意,而且他们又是第一次上前线,这些可怜的家伙。

加拿大来的那个准尉副官在为一本猪皮皮夹忧虑,那是他在城里的军械署补给站买的。他想象着阅兵时把它亮出来,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为副官读一些报告之类的东西。这在阅兵场上会显得很时髦。但他不记得有没有把它放进背包了,它并不在他身上。他上下左右摸遍了前胸口袋、下摆口袋,椅子旁边伸手可及的钉子上挂的外套也找了个遍。尽管勤务兵声称自己把那个皮夹放在袋子里了,但那位准尉副官不十分确信他真的这么做了。这很恼人。他现在的皮夹是在安大略买的,鼓鼓的,有些开裂,他不想在帝国军官问他关于报告方面的问题时把它拿出来,这会使他们对加拿大军团产生错误印象。真是恼人。他是个拍卖商。他相信以这个速度,等他们把新兵带到车站再登上车就得一点半了。但不知道笔记本有没有装进去这件事也很烦人。他可是想象过自己在阅兵队列里给其他人留下好印象的: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当副官问报告上这个或者那个数据的时候他就把笔记本从皮夹里掏出来。他知道,既然他们现在到了法国,问话的副官会换成帝国军官。这很恼人。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对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说了一番私密得令人难以忍受的话。之后,其他所有声响都显得像急急陷入沉默、引得耳朵阵阵疼痛只能听见耳中血流的声响。年轻的军官猛地站起来,抓住他那条挂在钉子上的缠成一团的皮带。年纪大的那个军官,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懒洋洋地左晃右晃,一只手向下伸展,他注意到那个年轻高级军官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这个年轻人,疲倦难耐,正对他的同伴说着尖锐、中伤、几乎听不见的话。那个年长的军官说话尖锐而短促,也听不太清,他继续把手往桌子下面伸。

那个年长的英国准尉副官对他的下级说:“麦肯基上尉又犯疯病了。”但他所说的话都听不清楚,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个英国准尉副官散发着母性,渴望着他的两千九百三十四个小婴儿的心中泛起一种需求,像一种杂务一样,他感到必须将他的母性从本职工作延伸到士官们身上。英国准尉副官继续对那个加拿大人说:“麦肯基上尉在不发疯的片刻里,就是国王陛下军队里最好的军人。真是最好的,找不到更好的了。他细心、聪明,像个英雄一样勇敢,对他前线上的部下也十分照顾。你不会相信的……”

英国准尉副官隐约觉得,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位军官让人感到精疲力竭。面对一位代理下士的一等兵或者一位年轻的中士,如果他说错了话,你可以嘟哝着含糊不清的字句,从胡子缝里挤出些建议。但是面对一位军官,你必须得说出代表个人观点的话来才行。这很难。感谢上帝,别的上尉手下有值得信任的、冷静的人。姜还是老的辣,谚语是这么说的。

四周降下死一般的寂静。

“跟丢了,那些浑蛋,他们已经跟丢了。”从朗达来的那位通讯员用一种震慑旁人的口气说道。明亮的灯在小屋的三角墙上闪烁着,在门外都看得见。

“没有理由,”他那从庞特迪勒斯来的伙伴用唱歌一样的方言哀叹着,“为什么这些该死的探照灯这么明显,非要照亮我们这里,让那些他妈的德国佬飞机都能看见。如果他们看不到的话,我想再看看我那栋在该死的曼博斯[7]的该死的小房子。”

“别骂那么多脏话了,〇九摩根[8]。”准尉副官说。

“不,戴·摩根,我告诉你,”〇九摩根的伙伴继续说,“无论怎么说,那一定是一头很奇怪的牛。那可是头黑白花的荷斯坦牛……”

似乎那位年轻些的上尉已经放弃倾听这场谈话了。他把两只手都放在那张铺桌子的毡子上,叫起来:

“你们以为自己是老几,敢对我发号施令?我可是你们的长官。你们他妈的以为……噢,老天,你们他妈的以为……没人能对我发号施令……”他的声音在胸腔里软弱地坍塌了下来。他感到他的鼻孔不正常地扩张着,所以涌进身体的空气都是冰凉的。他感到周围有一团纠缠不清的阴谋针对着他,围绕着他。他叫道:“你和你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将军……”他很想用身上尖锐的双刃短刀割开几条喉咙,这会减轻他胸口沉重的压力。那副笨重的身躯杵在他的对面,叫他“坐下”,这让他的四肢都僵住了。他感受到难以置信的恨意。如果他可以动动手,摸到他的双刃短刀……

〇九摩根说:“那个买了我那该死的洗衣房的浑蛋叫威廉姆斯……如果知道那是红堡的埃文斯·威廉姆斯,我会放弃这桩买卖的。”

“它恨自己的小牛崽,”朗达来的那个人说,“看看你,在你开口之前……”军官们谁都没有听其他人说了什么话。他们讨论着跟他们自身并没有利益关系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害得它跟自己的小牛崽过不去呢,还在卡尔菲利的山上?秋天的早上,整个山坡都布满了蜘蛛网,阳光下,它们像玻璃纤维一样闪耀着。那头牛一定是没有得到照料。

年轻的上尉麦肯基靠在桌子边上,开始和相对高级的军官提金斯展开一场长时间的争论。麦肯基自己跟自己争论,用语速快而急促不清的话语从两个立场互相辩论。在格鲁维尔特战役[9]之后,麦肯基自己也上了公报[10]。提金斯直到一年之后才登报。事实上,提金斯在这个补给站管理处拥有一个永久职位——而麦肯基只是附属于这个小队——负责管理物资配给和维持纪律,但是这并不包括发号施令叫别人坐下。麦肯基想知道,那人是他妈的什么意思?他开始说话,语速比之前还要快,这次说的是一个时间的圆圈,当它走满一圈的时候,世界就会因为原子的分解而终结。等到千禧年,就不会再有人下达命令,也不需要服从了。当然,到那时为止他都会遵守命令的。

提金斯被迫负责管理一个大得不合常理的分队,初具雏形的总部里全是些没用的中尉,一直换来换去,士官们全都不愿意工作,士兵几乎都是殖民地居民,不习惯没有必需品的生活。补给站虽说老早就建立了,但他们认为自己只能为英国正规军的各分队服务,并憎恨他对任何补给品的需求。他每日需要处理的难题已经足够多了,而他的私人生活更加麻烦。他刚刚出院,住在从军医官那里借来的用粗麻布搭建的小屋子里——军医官休假去了英国。小屋里面烧着煤油暖气,热得令人窒息,而关掉它,屋里会变得又湿又冷,令人难以忍受。军医官留给他的照看小屋的勤务兵脑子不太好使。德国佬的空袭最近变得无休无止了。基地塞满了人,简直比沙丁鱼还挤。在城里,你简直没法在大街上随意走动。各分遣队都要求士兵尽量待在视野之外,越远越好。调兵只能在夜晚进行。但是每十分钟就会有空袭造成的长达两小时的停电,那时候,你又怎么能发兵呢?每个士兵都有九套证件和标牌需要军官签字。这些可怜的家伙应该按规矩被记录在案,这是必要的,但是该怎么做呢?他有两千九百九十四名新兵,当晚都要派走,两千九百九十四乘以九也就是两万六千九百四十六。他们不会也可能是没办法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打孔机,这样他们怎么能指望一个补给站军械师在本职工作以外,再给五千九百八十八张身份标牌打孔呢?

麦肯基上尉在提金斯面前东拉西扯个没完。提金斯不喜欢听他讲圆圈和千禧年。如果有点脑子的话,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你通常会很警惕。这或许是可以证明确凿而危险的疯病的早期症状……但是关于这个家伙,他一无所知。作为一位很好的正规军官,从脸上看来,他可能肤色太深,太帅气,太热情了。但他一定是个好军官:身上挂着带勋扣的服役优异勋章、军功十字勋章,还有些别国的绶带。将军也说他是,还补充了奇怪的信息,说他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提金斯很怀疑坎皮恩将军知不知道副校长拉丁文奖是个什么东西。可能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把这条信息塞进了他给自己留的字条,就像一个野蛮部落的首领会使用那些粗野的装饰品一样。他这样做,只是很想证明他,爱德华·坎皮恩勋爵,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没人知道在什么地方虚荣心不会大爆发。

所以这个家伙肤色太深,太帅气,没法做个好军官,但他是个好军官。这就得到了解释。对热情的压制会让人发疯,他以前一定是冷静、严明、耐心、绝对压抑着情绪的,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在地狱般的烈火、喧哗、鲜血、泥土、旧锡罐之间……实际上,提金斯几乎能看到这位年轻军官在全身肖像画中的样子——因为某些原因,他的两腿叉开,背景被火焰映照得通红,又在鲜血浸染下愈发猩红……提金斯稍稍叹了口气,这就是这几百万人的生活……

提金斯仿佛看到了他的新兵:在最近几个月里——这是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他指挥的这两千九百九十四个人,他和准尉副官考利十分温柔地照看着他们,照顾他们的士气、他们的道德品质、他们的脚、他们的消化功能、他们的不耐烦、他们对女人的渴望……他仿佛看到他们排着队、蜿蜒曲折地走过大半个国家,队伍前头缓缓停驻,好像你会在动物园里看到一条巨蛇慢慢滑进它的水缸……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在很远的地方,靠着那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屏障从深深的地底一直伸向天堂……

强烈的沮丧,无尽的混乱,无尽的愚蠢,无尽的邪恶。这些人落入了最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密谋者手中,他们在权力走廊里谋划着令全世界无数人心碎的计划。这些人只是玩具,他们的悲惨生活只是契机,好让政客在演说中运用美妙的、不过心甚至不过脑子的词句。数十万人被扔到这里或者那里,在这污秽、巨大、泥沼一样泛着黄棕色的寒冬……老天,他们完全像是被喜鹊不怀好意地摘下、扔在身后的果实……但他们是人,不仅仅是人口数据。他们是你会担心的人。每一个都有脊梁、膝盖、枪膛、支架、来复枪、家庭、热情;他们私通、醉酒,有哥们儿;遵照着宇宙的某种安排,有鸡眼、遗传病、蔬菜店的生意、牛奶配送区、报纸摊、顽皮的孩子、放荡的妻子……那些普通士兵!还有可怜的小军官,老天,帮帮他们吧。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的人啊……

那个特别可怜的得奖人似乎对噪音很反感,他们得为了他让这个地方保持安静。

老天,他可是非常正确的。这个地方本来就该安静有序地为那些乱糟糟的人准备肉食。基地是一个让你冥想的地方,可能你还得祈祷;在这里,英国兵可以安静地给家里新写一封信,形容一下枪炮声是如何可怕地呼啸而过的。

但是把一百五十万人塞进这么一座小城,就像把一大块腐肉塞进老鼠夹。德国佬的飞机一百英里以外就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对这里造成的损毁会比把四分之一个伦敦炸成碎片更加明显。而这里的防空措施就是个笑话,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们扔下上千轮随便什么弹药,就像小学生用石头轰炸游泳的老鼠。当然,最训练有素的防空官兵应该被安排在大都市周围。但这对受难者来说并不是个笑话。

沉重的抑郁更加沉重地压在提金斯身上。当时军队里大部分人都对祖国的内阁充满不信任,这变成一种生理上的痛楚。他们付出这样巨大的牺牲,承受这汪洋一般的心理折磨,结果只是加深了个人的虚空感,而人在宏伟的风景和自然力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棕色泥潭里,这几百万湿漉漉的人的担忧让他也感到担忧。他们可能会死,他们可能会遭到屠杀,被对方二十五万军队杀得片甲不留。但是想到他们可能一点都不快活,没有自信,皱着忧郁的眉头,连阅兵式都没有参加就要被屠杀……

提金斯对他面前这位军官几乎一无所知。很明显,这家伙为了等他回答某个问题而停下了话头。什么问题?提金斯一无所知,他刚才没有在听。小屋里降下浓重的沉默。他们只好等待着。那个家伙语气中带着恨意说:

“那么,怎么样了?我只想知道这个!”

提金斯继续回想……疯狂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哪一件呢?这家伙没有喝醉。他说话好像一个醉鬼,但是他没有喝醉。命令他坐下这事,提金斯只是碰碰运气。有时候疯子偶尔浮现出的潜意识会使他自己像中了魔法一样听从军事命令。提金斯记得曾在家乡的一个营地里对着一个可怜的小疯子喊“向后——转”,当时那疯子本来正挥着一把出了鞘的刺刀,在他的帐篷边疯狂地乱窜,把追逐的人甩开了五十码,听到这声号令突然死死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像军人一样一跺脚,好像一个守卫。他为了应急,在这个疯子的身上也试了一下,好像多少起了点作用。

他冒险地问道:“什么怎么样了?”

那个人似乎带些讽刺意味地说:“看起来我这小人物的话不值得您这样高贵威严的人听。我说的是,我那个没用的臭老叔怎么样了?就是你那个肮脏的、最好的朋友。”

提金斯说:“将军是你的叔叔?坎皮恩将军?他对你做了什么?”

将军把这家伙送到提金斯这里来,并给他一张纸条,叫他照顾他们小队里这个很不错的家伙,很值得尊敬的军官。便条上是将军本人的字迹,上面还有其他一些信息,比如麦肯基上尉的学术造诣……提金斯感到很奇怪,将军为什么这么费心关照一个临时的步兵连长?这家伙是怎么引起他的注意的?当然,坎皮恩是个好人,和别人一样。如果一个家伙半疯了,他的履历显示他是个很好的人,而坎皮恩又注意到了的话,他会为这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提金斯知道,将军认为他,提金斯,是个严肃、有些书呆子气的人,有能力照顾他的一个门生……可能在坎皮恩的想象中他们这个小队无事可做——他们可以变成“正常”的疯子。但是如果麦肯基是坎皮恩的侄子,那事情就得到解释了。

那个疯子叫起来:“坎皮恩,我的叔叔?哟,他是你的叔叔!”

提金斯说:“噢,不,他不是。”将军跟他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的确碰巧是他的教父,又是他父亲最老的朋友。

“那就他妈的搞笑了。真他妈的让人生疑!如果他不是你肮脏的叔叔,为什么他对你那么有兴趣?你不是士兵,也不是那种可以当兵的人。一个软包子,你看起来就是这样的。”那家伙停了一下,继续很快地说,“总部的人说你老婆死死抓住那个让人恶心的将军不放。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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