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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听着听着,音乐中有什么让他窒息,让他坐立不安。他觉得那音乐似乎同其记忆中的父亲往日演奏多少有所区别。那自然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何况是小孩子的耳朵,然而他还是觉得那个区别很重要。或许微乎其微,却又非同小可。他恨不得跳上台抓住父亲手腕问到底那个区别是什么。当然他没有那样做。他一声不响地喝着掺水威士忌,一直听到演奏结束,然后同妻一齐拍手,回家。

没有任何东西给两人的婚姻生活投下阴影。工作上他依然一帆风顺,两人从不吵嘴。经常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旅行。虽说她年轻,但作为主妇相当能干,什么事情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家务井井有条,不让丈夫分心。唯有一件事让托尼瀑谷难以释怀,那就是妻买衣服委实买得太多了。一看见衣服,可以说她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刹那间神色一变,甚至语声都不一样了,以致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她身体突然出了毛病。固然婚前他就注意到了这一倾向,而其变本加厉则是在去欧洲新婚旅行期间。途中她大买特买,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在米兰和巴黎,她走火入魔般地从早到晚逛时装店。两人哪里也没去看,就连巴黎圣母院和罗浮宫都没去。旅行方面只有关于时装店的记忆。华伦天奴、米索尼、圣罗兰、吉巴希、费拉佳莫、阿玛尼、赛尔蒂、让·弗兰科·菲莱……妻只知道以如醉如痴的眼神一件接一件买个不停,而他则尾随其后一个劲儿付款,真有些担心信用卡磁条会磨光。

返回日本烧也没退,日复一日买个不止。衣服数量急剧增多,不得不定做几个大立柜,还特意做了专门放鞋的多层柜。但还是不够用,只好把一个房间整个改造成衣装室。反正房子大,房间绰绰有余,钱也不成问题,再说妻十分会打扮,只要有新衣服,她就一副乐开怀的样子,所以他决意不抱怨。有什么不好的呢,毕竟世界上没有完人。

可是,在妻的衣服多得一个房间都装不下之后,他到底不安起来。一次妻不在的时候,他数了数衣服件数。依他的计算,就算一天更衣两回,全部穿完也差不多要两年时间。不管怎么说作为数量已多得过分了,必须适可而止。

一天吃完晚饭,他一咬牙说出口来。“买衣服多少控制一些好么?”他说,“我倒不是仅仅说钱的问题。需要的东西随便你怎么买,况且你漂亮我也高兴。问题是买这么多高档衣服有必要吗?”

妻低头沉吟片刻,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么多衣服是大可不必,这点我也明明白白,问题是明白道理也没有用。”她说,“一有漂亮衣服摆在眼前,我就不能不买。至于有必要没必要、数量多还是少,那根本不是考虑对象。只是想买,欲罢不能,简直中毒了似的。”

不过她许诺一定设法从中挣脱出来,“再这么继续下去,家里很快全是衣服了。”为了不看见新衣服,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一个星期。可是这样一来,感觉上自己好像变成了空壳,好像在空气稀薄的行星上行走。她天天走进衣装室,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欣赏。摸质地,嗅气味,穿上站在镜前,百看不厌,而且越看越想新衣服,一想就想得忍无可忍。

单单是忍无可忍。

但是她深爱甚至尊敬丈夫,认为丈夫说的的确有理。这么多衣服毫无必要,毕竟身体只有一个。她给常去的时装店打电话,问店长能否把十天前刚买的、还没上身的外套和连衣裙退回去。对方说可以,只要送来,收回就是。她是百里挑一的大主顾,这点要求还是可以通融的。她把外套和连衣裙装上车开去青山,在时装店退了回去,将信用卡上的支出额取消。她道谢出门,尽量不左顾右盼,赶紧上车,沿246号线径直回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因退还衣服而轻快起来。是的,那些东西是没必要,她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有了多得到死都穿不完的外套和连衣裙。她把车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等信号的时间里,脑袋里一直在想那些外套和连衣裙。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手感——她无不记得一清二楚,简直历历在目。她感觉到额头沁出汗来。她把两个臂肘拄在方向盘上,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及至睁开眼睛,信号业已变绿。她像被弹起一般使劲一踩加速器。

这当儿,一辆强闯黄色信号灯的大卡车从旁边以全速撞上了她驾驶的蓝色雷诺的车头——她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

留给托尼瀑谷的只有满满一房间7号尺寸的时装山。光鞋就差不多有两百双。究竟如何处理好呢?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愿意老是这么对着妻曾经穿戴过的东西。于是叫来有关商贩,以对方的开价把饰物什么的令其拿走了事。长统袜和内衣之类,归拢起来用院里的焚烧炉烧了。唯独衣服和鞋实在太多了,只好放着不动。妻的葬礼结束后,他独自闷在衣装室里,从早到晚打量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衣服。

葬礼过后十天,托尼瀑谷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招聘女助手的广告:衣服尺寸7号、身高161厘米左右、鞋号22,高薪优待。由于他给的薪金高得可谓破格,共有十三名女性来他位于南青山的工作室兼事务所接受面试。其中五人显然隐瞒了尺寸,他从其余八人里边挑了一名同妻体型最为相近的女性。是一位长相并无特征可言的二十五六岁女子,身穿一件朴朴素素的白衬衣,一条蓝色紧身裙,衣服和鞋都够整洁,但细看之下,多少有些穿用过度。

托尼瀑谷对女子交代说:“工作本身没什么难的,每天九点到五点在事务所上班,接接电话,替我送稿、取资料、复印东西就可以了。但有一个条件——其实我刚刚丧妻,妻的衣服很多很多剩在家里,几乎全是新的或相当于新的。希望你在这儿工作时间里当工作服来穿。所以才把衣服号码和鞋码作为录用条件。这话听起来难免觉得莫名其妙,你肯定感到有点蹊跷,这我心里完全清楚。但我没别的意思,无非需要时间来习惯妻不在这一事实罢了。就是说,我必须一点一点调整我四周空气压力那样的东西。需要这样的阶段。这期间希望你穿妻的衣服待在身边,这样,我就可以将妻已不在人世这一状况作为实际感受来把握。”

女子咬着嘴唇就这个离奇的条件飞快地转动脑筋,事情确实荒唐。实际上她还没能摸清托尼瀑谷的话的来龙去脉。太太新近去世明白了,她留下很多衣服明白了,却无法理解为什么偏要自己穿那衣服在他眼前工作。一般来说,里面该有什么名堂才是。可是这个人又不像坏人,女子思忖,这点听其谈话即可了然。或者失去太太一事致使他哪根神经出了故障也未可知,不过看上去并非因此而加害于人那一类型。何况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工作了。已连续找了几个月,下个月失业保险到期,那一来公寓的租金就很难支付了。肯出如此高薪的地方往后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处。

“明白了。”她说,“具体情由我倒不清楚,但我想自己大概可以按您所说的去做。只是,让我先看看那衣服好么?号码是不是真合适要试一试才行。”托尼瀑谷答道那自然。于是他把女子领到家里,让她看了满满一房间衣服。除了商店,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衣服集中在同一场所,并且件件是高档货,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品位也无可挑剔。简直令人头晕目眩。她喘气都有些吃力了,胸口无谓地怦怦直跳。颇有些类似性兴奋,她觉得。

托尼瀑谷让她试试尺寸,说罢出门,把她留在那里。她恢复情绪,试穿了几件身旁的衣服,鞋也穿了穿。衣服也好鞋也好,简直就像为她做的一样正相合适。她把衣服一件又一件捧在手中端详,用指尖摸,闻气味。数百件漂亮衣服齐刷刷地排列在那里。随后,她眼里闪出了泪花。不容她不哭。泪珠一颗接一颗涟涟而下,收勒不住。她身穿去世女子留下的衣服,静静地吞声抽泣不止。一会儿,托尼瀑谷来看情况,问她干嘛哭了。“不晓得,”她摇头回答,“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衣服,怕是因此不知所措了,对不起。”说着,用手帕揩去眼泪。

“如你愿意,明天就请来事务所好么?”托尼瀑谷以事务性的声音说道,“先挑一个星期用的衣服和鞋带回去。”

女子花时间挑了六天量的衣服,又选出与衣服相配的鞋,放进手提衣箱。“天冷了,别冻着,大衣也带回去吧。”托尼瀑谷说。她选了一件看上去很保暖的灰色开司米大衣,轻如羽毛。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轻的大衣。

女子回去后,托尼瀑谷走进妻的衣装室,关上门,怅怅地看了好一阵子妻剩下的衣服。那女子怎么看见衣服就哭了呢?他无法理解。衣服看起来仿佛是妻留下的身影。她的7号影子重重叠叠排了好几排挂在衣架上,就好像把人这一存在所包含的无限(至少理论上是无限的)可能性的样品聚拢了几种悬垂在那里。

曾几何时,这些影子附着于妻的肢体,被赋予温暖的呼吸,同妻朝夕相处。然而此刻他眼前的一切已然失去生命实体,无非一刻刻干枯下去的凄凄然的影群而已。半旧不新,毫无意义可言。看着看着,他呼吸渐渐困难,种种颜色宛如花粉轻轻飞舞,钻入他的眼睛耳朵鼻孔。极尽奢侈的饰边、纽扣、肩衬、饰袋、绦带、皮带使房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绰绰有余的防虫剂气味犹如无数微小的飞蛾在发出无声的声响。蓦地,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憎恶这些衣服。他背靠着墙,抱臂闭起眼睛。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一切都已结束了,他想,再怎么努力也无可挽回了。

他给女子家打去电话,告诉她希望她把工作的事忘掉,工作已经没有了,并表示歉意。女子惊问究竟何故。他说对不起情况变了,“你拿回去的鞋和衣服全部奉送,衣箱也一并送你。所以希望你忘掉此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女子全然闹不清怎么回事,但交谈时间里她也懒得再追问下去了,遂说了句“明白了”放下电话。

事后她为托尼瀑谷气恼了好一阵子,但渐渐觉得归根结蒂恐怕还是这样好些。事情本来就有些莫名其妙。工作没了诚然遗憾,不过总有办法可想。

她把从托尼瀑谷家拿来的几件衣服一件一件整齐展开,挂进立柜。鞋收入鞋柜。同这些新来者相比,眼前原有的衣服和鞋寒伧得叫人不敢相信,简直就像用截然有别的材料做成的种类完全不同的物件。她脱下面试时穿的衣服挂上衣架,换上蓝牛仔裤和运动衫,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地板上喝着。想起托尼瀑谷家那些堆积如山的时装,她不由叹息一声。那么多漂亮衣服!衣装室比自己住的公寓房间还大。买那么多衣服,肯定花掉了惊人的钱款和时间。可那个人已经死了,留下整整一房间7号衣服死了。她想,留下那么多高级衣服死去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她的朋友都清楚她很穷,因此发现她每次见面都穿不同的新衣服,无不大为惊讶。毕竟每一件都是昂贵而洗练的名牌。于是问她那些衣服究竟从何而来。她说有约在先不能解释,说罢摇了下头。“况且即使解释你们也肯定不会相信。”她说。

最终,托尼瀑谷叫来旧衣商,将妻留下的衣服变卖一空。不值多少钱。但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作为他只是希望一件不剩地拿走,拿去自己眼睛再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哪怕白给。

很长时间里,他就让变得空空荡荡的衣装室原封不动地空在那里。

他有时进入那个房间,也不做什么,只是怔怔地发呆,一两个小时坐在地板上木然盯视墙壁。那里有死者的影子的影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无从记起那里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了,关于颜色和气味的记忆也在不觉之间荡然无存,甚至一度怀有的那般鲜活的感情也一步步退往记忆的围墙之外。记忆如随风摇曳的雾霭缓缓变形,每变形一次就变淡一次,成为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那里所能触知的仅有曾经存在过的物体所留下的欠缺感。有时候就连妻的面容也无法真切记起。然而,他竟不时想起曾在衣装室里面对妻留下的衣服流泪的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想起女子那没有特征的面庞和疲惫的漆皮鞋。女子沉静的呜咽声也在记忆中复苏了。他并不愿意想起这些,可它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浮上脑际。即便一切忘光之后,那名字都没记住的女子也还是无法忘记,事情也真是奇妙。

妻死后两年,瀑谷省三郎患肝癌死了。就癌症来说他没怎么遭受痛苦,住院时间也短,几乎像熟睡一样死去了。在这个意义上,他至死都是受好运关照的人。除了一点点现金和股票,瀑谷省三郎没留下堪称财产的财产。身后留下的,不外乎作为纪念物的乐器及其收藏的数量极为可观的旧爵士乐唱片。托尼瀑谷把唱片原样留在邮递公司的纸壳箱里,堆在空空荡荡的衣装室地板上。唱片容易发霉,他必须定期开窗换空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迈进那个房间。

如此过去了一年。渐渐地,家里拥有这么一大堆唱片开始让他厌烦起来,光是想一想那里堆着唱片,有时他都感到透不过气,甚至夜半醒来再也无法成眠。记忆扑朔迷离。然而唱片依旧以其应有的重量堆在那里安然无恙。

他叫来旧唱片商讲了讲价。由于有不少早已绝版的珍贵唱片,价钱相当不俗,差不多够买一辆小轿车。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

一大堆唱片彻底消失之后,托尼瀑谷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hr/><ol><li>[3]&#160;一九四六年。&#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li><li>[4]&#160;Jack Teagaden(1905-1964),绰号“茶博士”,和基德·奥雷一起并列为芝加哥时期爵士乐最优秀的长号手。&#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li><li>[5]&#160;Benny Goodman(1909-1986),美国白人音乐家,摇摆之王,他组建的古德曼乐队是当时全美最受欢迎的爵士乐队。&#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8203;</li></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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