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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总得和人家打个招呼。从明儿开始,在接下来的八个月里,我就要把自个儿全都交给人家管了。”

他们沿着那条马路回去了。一个星期前——或者说,昨晚之前,他原本想问父亲带他们去哪儿来着,但眼下是不会问了。昨晚之前,父亲揍他也是常有的事,但揍完了从来不说为什么。父亲扇他的那一巴掌,和说话时平静粗暴的口气,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萦绕着,回荡着,倒也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小孩子家真成不了事儿,小小的年纪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没啥分量;要说这分量吧,说轻也不轻,要想从这个世界上自由地飞起来是不可能的,好像一切都是注定了似的;说重又不重,又不能使他牢牢地站稳脚跟,去反抗、改变这个世道。

不一会儿,他看见了那片林子,里面都是些橡木、雪松以及其他各种开了花的树木和灌木。那幢宅子就在林子里,只是现在还看不见。一道篱笆墙的旁边长满了忍冬和金樱子。他们沿着篱笆走过去,来到了一个敞开的大门前,大门两侧立着两根砖垒的柱子。顺着一条弯弯的车道看过去,他这会儿才第一次见到了那座宅子。这一刻,他忘记了父亲的存在,也忘记了内心的恐惧和绝望,甚至当他后来又想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停下脚步),那种恐惧和绝望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他们虽然搬过十二次家了,可住过的总是穷苦的地方,那儿的庄园、田地与房子都很小。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宅子。大得跟府衙似的,他心里暗暗地想着,情绪顿时平和了下来,一阵欣喜也涌上了心头。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兴许是因为他还是小孩子吧。他心里想着:这下父亲可不会招惹他们了。这儿的人过着如此安宁和体面的生活,跟父亲可是沾不上边的。说起来,父亲只不过是一只嗡嗡叫的小黄蜂罢了——蜇人的话,也只能蜇一小会儿,仅此而已。这儿的安宁和体面带有某种魔力,甚至能让这儿的谷仓、马厩和畜栏什么的坚不可摧,而父亲存心点出来的小小火苗也是奈何不了的……他又看了看父亲呆板的黑色后背,那一瘸一拐的僵硬身影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心中的平和感与欣喜感顿时消失。并不是这幢大宅子让父亲的身影显得矮小,而是因为随便走到哪儿,他的身影都从来没有高大过。倒是在这个宁静的圆柱形府邸的衬托下,那身影显得比以前更加我行我素了,好像是从白铁皮上剪下来似的,冷冰冰的,单薄的,假如侧对着太阳的话,地上都照不出影儿来。看着父亲的身影,男孩察觉到了他笔直地往前走着,绝对没有半点儿的偏离。父亲僵硬的脚步正好踩中了骡车道上一堆新鲜的马粪,只要那只脚简单地朝前跨上一大步,本来是可以避开的。不过,那种平和感与欣喜很快又回来了,尽管还是说不清为什么。走在这座带有魔力的房子前,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房子。他心里没有丝毫的嫉妒,也没有丝毫的悲伤,当然也绝不会像走在前面、穿着铠甲似的黑色外套的父亲那样总是带着莫名其妙的贪婪、忌恨和愤怒。兴许他也会感受到宅子的魅力。兴许打现在起,他说不定就能弃恶从善,不再像从前那样身不由己了。

他们穿过了门廊。这会儿,他听见了父亲僵硬的脚步声,那是最后一脚精准地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与发出声音的身体显得很不搭调,而身前的那道白色大门也没有让父亲的身形显得更加矮小,好像身上的那股子狠劲与贪念已经让他渺小到了极致,任何东西都不会让他再变得更加渺小似的。他的头上戴着那顶扁平的宽边黑帽,身上穿着正式的绒面外套,曾经是黑色的外套眼下已经被磨得泛着绿光的,就像老房子里的一堆死苍蝇身上发出来的绿光,那太长的袖子被卷到了袖管上,那抬高的手臂就像是弯曲的兽爪。门很快被打开了,男孩心里清楚那个黑人可是一直在注视着他们。他是一位老头,脑袋上是齐整的花白头发,穿着亚麻上衣。他站在那儿用身体挡着门,说道:“进门前把鞋擦一下,白人。上校现在不在家。”

“滚开,黑鬼。”父亲说,声音里同样没有怒气。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也把黑老头推开,随后就走进了屋子,连帽子也没脱下。这会儿,男孩看到父亲的跛脚在门框上留下的脚印,那僵硬而机械的双脚走过后,在浅色的地毯上印出了清晰的痕迹,那脚步似乎承受了(或者输送了)双倍的身体重量。黑老头在他们的身后大声嚷嚷着:“卢拉小姐!卢拉小姐!” 这会儿,男孩仿佛被淹没在一股暖流中——那铺着地毯的温馨的旋梯,那悬垂着的璀璨的枝形吊灯,那泛着亚光的镀金画框。随着喊声,男孩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同时也看见了她——一位贵妇,兴许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贵妇。只见她穿着一件柔滑的灰色长袍,领口绣着丝边,腰间围着围裙,袖子捋到了胳膊上。她走进大厅时,正用毛巾擦着手上做蛋糕或饼干时粘上的面粉。她的眼睛根本没有朝男孩的父亲看去,而是紧盯着浅色地毯上留下的那行脚印,那脸上带着疑惑不解和异常惊讶的表情。

“我尽力了。”黑老头喊道,“我跟他说要———”

“请你离开好吗?”她声音颤抖地说道,“德·西班上校不在家。请你离开这儿好吗?”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也没再说话。他甚至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地毯的中央,头上戴着那顶帽子,鹅卵石色的眼睛上面,两道铁灰色的浓眉微微地撇了几下,好像正在不紧不慢地查看着这幢宅子。然后,他同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男孩看到父亲以那条健康的腿为支点,拖着那条跛腿在地毯上划了一圈,留下了最后一道长长的、若隐若现的污迹。父亲根本看不到污迹,也从来没有低头看过地毯,哪怕一次。黑老头把着大门。随着一声歇斯底里、隐隐约约的女人的哀号声,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了。父亲在台阶顶端停下脚步,就着台阶的边棱把靴子蹭干净。他在大门入口处又停下脚步。他站了一会儿,僵硬地支撑在那只跛脚上,回头看了看宅子。“又白又漂亮,对不?”他问,“那可是用血汗造出来的,用黑人的血汗造出来的。兴许房子还是不够白,配不上他。兴许他还想在房子里掺上一些白人的血汗。”

两个小时后,男孩在屋子的后面劈柴。母亲、姨妈,还有两个姐姐正在宅子里生火做饭——他心里清楚,是母亲和姨妈在干活,而不是那两个姐姐。甚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中间还隔着几堵墙,他也能听见两个姐姐干瘪的嚷嚷声,其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积习难改的散漫和慵懒。这会儿,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也看见了一匹上等的栗色母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穿亚麻上衣的人。他在没有看到后面的黑人小伙子身前卷起的地毯时,就认出了他来。黑人小伙子骑着一匹肥壮的枣色坐骑跟在后面。前面的那人满脸怒气,一路骑马疾驰,转过房角后就消失了。父亲和哥哥正坐在房角的两把歪斜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几乎还没有放下斧子,就又听到了马蹄声,只见那匹栗色母马从院子里折返,又一次飞奔而来。这会儿,父亲大喊着一个姐姐的名字,只见她倒退着从厨房的门口出现了,手里抓着那块卷起来的地毯,用力在地上拖着,另一个姐姐跟在后面。

“如果你不想拖地毯的话,那就过去把洗衣盆准备好。”走在前面的姐姐说。

“你去,萨蒂!”走在后面的姐姐喊道,“你去把洗衣盆准备好!”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不管是置身这样简陋寒碜的场合,还是踏进那幢豪华精美的大宅子,父亲的心情似乎不受一丝一毫的影响,倒是他身旁的母亲带着满脸忧虑的神情。

“接着搬。”父亲说,“把毯子抬起来。”两个姐姐弯下了肥胖的身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们弯腰时,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一块大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白布,上面还飘着几根花哨的丝带。

“好不容易从法国搞来的地毯,如果真那么上心的话,就不会随便乱放,让人轻易就可以踩到的。”一个姐姐说。她们抬起了地毯。

“艾伯纳,”母亲说,“让我来吧。”

“你回去做饭,”父亲说,“不用你管。”

整个下午,男孩一边劈柴,一边看着她们。那块地毯平铺在地面上,旁边是冒着水泡的洗衣盆。两个姐姐弯着腰,一副无精打采、极不情愿的样子。父亲站到她们的身旁,板着脸,相当严苛地挨个儿督促着她们干活,不过倒没有大声吆喝过。男孩能闻到她们正在使用的土制碱液的味儿。他看见母亲曾到门口去看过她们,那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忧虑,更像是深深的绝望。他看到父亲转过身子。男孩抡起斧子时,眼睛的余光瞥见父亲从地上捡起一块扁扁的碎石,细细地查看了一番,随后又回到洗衣盆旁。这一次,母亲开口说话了:“艾伯纳。艾伯纳。请你不要那样。求你了,艾伯纳。”

天黑了,他的柴也劈好了。夜鹰已经开始啼叫。他闻到了房间里飘出来的咖啡味,不一会儿,午后剩下来的冷饭就会成为他们的晚餐。不过,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又闻到了煮咖啡的味儿,可能是因为炉子上的火还没有灭。火炉前,那块地毯平摊在两张椅子的靠背上。父亲的脚印被洗掉了,但原来弄脏的地方,却残留着长长的、水云状的痕迹,仿佛是小人国的割草机割出来的零星小道。

他们吃剩饭时,毯子还摊在那儿。随后大家都去睡觉了。两个房间里搭着几张床铺,杂乱地摆放着,也不分哪张是谁的床铺。母亲躺在一张床上,父亲晚些时候也会睡到那张床上;哥哥躺在另外一张床上;他自己、姨妈,还有两个姐姐,都睡在草垫子搭成的地铺上。不过,父亲还没有上床歇息。男孩睡觉前仍然记得自己看到的最后一眼:戴着帽子、穿着外套的父亲弯腰查看地毯时留下的干瘪、刻板的身影。在他看来,他似乎刚一合上双眼,父亲的身影就走到他的床边。父亲身后的炉火几乎灭了。那只僵硬的跛脚把他戳醒了。“把骡子牵过来。”父亲吩咐他。

他牵着骡子回来时,父亲正站在黑乎乎的大门前,肩上扛着那块卷起来的地毯。“你不骑上来吗?”他问。

“不骑。把你的脚伸过来。”

他单膝跪在父亲的手上,一股惊人的、强劲的力量在男孩的身上缓缓地流过,把他的身子托了起来。他随着这股力量跨到了光秃秃的骡背上——他们原来有个鞍。男孩虽然记得有过鞍,但是却记不清什么时候有过,在哪儿有过。父亲同样毫不费力地抬起地毯,把它放到了他的身前。现在趁着星光,他们又走上了下午走过的老路——沿着那条长满忍冬的土路,穿过大门,走过那条黑漆漆的车道,来到了没有灯光的大宅子前。他骑在骡背上,感到地毯粗糙的线头在大腿上划拉了几下,后来就消失了。

“你不需要我帮忙吗?”他小声问,父亲没有应声。这会儿,男孩又听到了父亲的跛脚踏在空荡荡的门廊上发出的声音。他的脚步依然是那么机械刻板,从容不迫,落脚的分量依然透着狠劲和夸张。男孩在黑暗中也能看清,那块地毯不是从父亲的肩膀上放下去的,而是被一股脑儿扔下去的。地毯撞到墙角和地板时,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巨响,像打雷一样。随后又是不慌不忙、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宅子里亮起了一盏灯。男孩紧张地坐在骡子上,呼吸虽然舒缓而平稳,但有点儿变快了。不过,那脚步根本没有加快速度,这会儿已走下了台阶。男孩这时能看见父亲了。

“你不想骑着骡子走吗?”他小声问,“现在我们俩都能骑了。”宅子里的灯现在变了,突然闪了一下就灭了。他正在下楼,他想。他已经把骡子骑到了上马的石墩边。不一会儿,父亲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紧紧拉了一下缰绳,在骡脖子上抽了几下,不过在骡子还没有跑起来时,一只细瘦而有力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腰,另一只结满老茧、粗糙的手猛拉了一下缰绳,骡子又慢慢地走起来。

当太阳泛起第一缕红光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地里,把犁田用的工具套在骡子身上。这一次,他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栗色的母马就已来到了地里。骑马的人既没穿硬领的衬衣,也没有戴帽子,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就像宅子里的那个贵妇。父亲只是抬头看了他一次,然后弯下腰继续扣着车轭,因此骑着栗色母马的人只能对着他弯下的背说话了:

“你必须明白,你把地毯给糟蹋了。难道你们这儿没有人,也没有女人——”他停住话头,声音颤巍巍的。男孩看着他,哥哥靠在马厩的门框上,嘴里在嚼着什么,不紧不慢地嚼着,不停地眨着眼睛——显然也没有在看谁。“那地毯要值一百块钱呢。可是你从来就没有挣到过一百块钱,你一辈子也挣不到的,所以我打算让你赔二十蒲式耳的玉米。我会把这一条加到契约中去。回头你去仓库,把字给签了。这样的话,虽然不能保证德·西班太太不发脾气,但兴许能让你记住,下次去她家时要把鞋子擦干净。”

说完话他就走了。男孩看着父亲,父亲仍然一言不发,甚至再也没有抬头。这会儿,他正在调整骡子身上的犁具。

“爸爸!”他叫道。父亲看着他——那是一张深不可测的脸,两道浓眉下一双灰色的眼睛,正闪烁着冰冷的目光。男孩突然朝父亲走去,速度很快,又猛地一下停下来。“你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他大声说,“如果他不想那样洗地毯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二十蒲式耳的玉米不要给他!他什么也别想得到!我们收好玉米后,把它藏起来!我来看着玉米——”

“你有没有按我说的,把犁头放回到犁架子上?”

“没有,爸爸。”他说。

“那就放回去。”

那天是星期三。那一周接下来的时间里,男孩一直都在干活,做他该做的活儿,还有些不该他做的活儿。他活儿干得很认真,不需要别人逼着,甚至也不需要说第二遍,这都是从母亲那儿学来的。不同的是至少有一些活儿他是喜欢做的,比如用小斧头劈柴。这把斧头是母亲和姨妈用辛苦挣来的钱——也许是一点一滴省下来的钱,给他买的圣诞礼物。他和这两位女性长辈一起(一天下午,甚至还有他的一个姐姐)建了个猪圈和牛栏。这是父亲和地主所签的契约里的部分内容。有一天下午,父亲不在家,骑着骡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男孩来到地里干活。

他们用一把中型的铁犁耕地。哥哥稳稳地扶着犁把,男孩握着缰绳,跟在使劲拉犁的骡子旁边走着。一双赤脚走在翻出来的肥沃黑土上,感觉凉丝丝、湿漉漉的。他心里想着兴许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只是为了那么一块地毯,就得赔人家二十蒲式耳的玉米,真是赔不起啊;如果爸爸能永远收手,就此改变过去的做法,那也是挺划得来的。他就这么想着,想来想去就走神了,以至被哥哥厉声地教训了一顿,让他把骡子看好。兴许他连二十蒲式耳的玉米都收不了。兴许把所有的东西都加起来抵了账,最后闹得什么也没有——玉米、地毯、火;还有那恐惧和悲伤,就像被绑在两队马之间,被拉向了两个方向——什么都没有了,永远永远地没有了。

那天是星期六。他套骡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父亲穿上了那件黑色外套,戴起了那顶黑色的帽子。“别套犁了,”父亲说,“套上大车。”就这样,两个小时后,父亲和哥哥坐在驾车座上,他坐在车厢里,骡车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后,他就看到了那家破旧的、没有漆过的杂货铺。杂货铺的外墙上贴着烟草和专利药品的破烂海报,走廊的外侧拴着骡车和套着鞍具的牲口。他跟在父亲和哥哥的身后,走上了破损的台阶。男孩又一次看到了一张张平静的、注视着他们的脸形成了一个夹道,他们三人从中间穿了过去。他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坐在那张木板桌的后面。不用别人告诉他,他就知道这人正是治安官。男孩朝一个穿着硬领、系着领带的人狠狠地瞪了一眼,眼神里满是得意、挑衅和蔑视。这个人到现在他只见过两次,当时还骑在飞跑着的马上。眼下这个人的表情不再是气愤,而是惊讶和难以置信。男孩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人觉得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被自家的佃户告上了法庭。男孩走了过来,紧挨着父亲站着,冲着法官大声喊道:“他没有做!他没有烧———”

“回到车上去。”父亲说。

“烧?”法官问,“你是说地毯被烧了吗?”

“这儿有人说过地毯被烧了吗?”父亲说,“回到车上去。”可是男孩没有出去,他只是退到屋子的后面。屋子里像以前一样挤满了人。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坐下来,而是挤在静静地站着的人群中,听着法官问案:

“你觉得你毁了地毯,让你拿二十蒲式耳的玉米来赔太多了,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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