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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米哈:家是一间老旧的一夜屋。从麦夫鲁特和他爸爸在其中生活的那些年到现在,一夜屋里没有添置任何东西。我们第二次在宅邸布丁店见面时,麦夫鲁特讲了很多关于这房子的事情。提到这个我还没见过的家,他像他爸爸那样亲切地用了“家”这个字眼。
第二次在宅邸布丁店见面时,我们决定结婚并居住在杜特泰佩的家里。我在楚库尔主麻街上的两套房子在出租,我们需要那里的房租,况且让房客搬家也不容易。仿佛一切看似只是一个房子的问题。麦夫鲁特不时对我说些甜言蜜语,但你们没必要知道这些。我们也很爱拉伊哈。我们谨言慎行,一切都在慢慢地推进。
如果不付房租,用费尔哈特留给我的那两套在楚库尔主麻房子的租金,我们能够过得很舒坦,另外还有麦夫鲁特的收入。这也都是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时谈妥的,那次我们吃了鸡肉米饭。麦夫鲁特轻松、直接,可不时还会羞怯。对于他的羞怯,我非但没有看轻他,反而很喜欢。
菲夫齐耶事先就知道我们要见面。她的丈夫还有萨杜拉赫先生比阿克塔什一家人更早得知了我们见面的事情。麦夫鲁特、我、菲夫齐耶还有她怀里的易卜拉欣,坐着萨杜拉赫先生驾驶的车一起去游玩了海峡。回家的路上,路边有行人以为我们是一辆揽活的出租车,他们在人行道上打手势,还有人仿佛要跳到我们面前。坐在前排的麦夫鲁特,开心地对他们叫道:“你没看见吗?出租车里有人!”
麦夫鲁特本想立刻找苏莱曼,请他让库尔泰佩的房客搬家,但我让他等一等,因为我想首先由我来把这个消息告诉杜特泰佩家里的人。维蒂哈对此非常赞成,我亲爱的大姐拥抱亲吻了我。但随后,她说大家都希望这样,让我很恼火。不是因为大家希望,而是因为大家不希望,我才想嫁给麦夫鲁特的。
其实麦夫鲁特想去阿克塔什家,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考尔库特和苏莱曼。但我警告了他:如果夸大这次拜访,把它变成一种仪式,那么苏莱曼和考尔库特可能会以为我们结婚要征得他们的同意,而这会让我伤心。
“那怎么办?”麦夫鲁特听到我的这些担忧后问道,“随便他们怎么以为,咱们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麦夫鲁特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苏莱曼,可他早就从维蒂哈那里听说了一切。麦夫鲁特家里的那个里泽人老房客,拒绝马上搬走。苏莱曼咨询的律师说,通过法院判决,把一个没签合同的房客从没地契的房子里轰出去,可能需要很多年。乌拉尔的大儿子派了一个以强硬无情出名的恶霸,他和里泽人房客谈判,成功地让房客开出了一份三个月后搬家的保证书。结婚被推迟三个月,麦夫鲁特既有点迫不及待,又觉得松了一口气。一切全都发展得太快了。麦夫鲁特感觉婚事到最后可能会变成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有时他想象那些得知自己要迎娶萨米哈的人都在说,“唉,可怜的拉伊哈,”并指责自己。当然嚼舌的人不会仅停留于指责,还会把一个原本随着拉伊哈的离世而被渐渐淡忘的故事,添油加醋地重新翻出来,“男人的情书其实是写给妹妹的,可后来却娶了姐姐。”
从萨米哈立刻打开结婚话题,以及她表现出的理智和坚决的态度上,麦夫鲁特当下就明白了,婚前自己将无望和她一起去咖啡店、电影院,甚至合适的餐馆吃午饭。他感到失望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憧憬这些事。另外,关于婚事的争论、努力避免闲话的见面、无从把握的繁文缛节、将要花费的钱的数目、无法完全知道该说什么合适的谎话,全都让麦夫鲁特心力憔悴,他不禁想到还是媒妁之言结婚更轻松。
他和萨米哈两周只有一次下午去萨杜拉赫先生家时才能见面。他们也不过多说话。尽管菲夫齐耶努力为爸爸和姨妈创造彼此接近的氛围,但麦夫鲁特发现,婚前他无法和萨米哈成为朋友。
2002年9月,库尔泰佩的房客搬走了,麦夫鲁特很开心,因为他找到一件可以创造条件推进自己和萨米哈之间友情的事情。萨米哈从杜特泰佩蜿蜒狭窄的街道走到库尔泰佩,和麦夫鲁特一起去看了他度过童年的房子。
麦夫鲁特度过儿时的房子,就是他在宅邸牛奶布丁店和萨米哈见面时激动地说了很久的那个单开间一夜屋,可眼前几乎就是一座破败的茅舍。地面是泥土,跟三十三年前一模一样;和房间相连的是一个中间有个茅坑的茅厕;从茅厕的小窗外传来夜间经过环城路的卡车的噪音。以前烧木柴的暖炉旁边,还放着一个电暖炉。尽管麦夫鲁特没发现私拉的电线,但凭经验他知道,在一个像库尔泰佩这样的街区里,如果没有私接电线,谁也不会去买电暖炉。儿时的夜晚,他一边惧怕着鬼怪一边在上面做功课的那张摇晃的瘸腿桌子还在那里,弹簧床也在那里。麦夫鲁特甚至看见了三十三年前他用过的煮汤锅和咖啡壶。就像爸爸和他自己一样,那么多年来房客们也没给这个家添置任何东西。
而事实上,周围却发生了巨变。半秃的土山上,满是三四层的混凝土楼房。一些在1969年开通的土路,现在全变成了柏油路。周围的一些老一夜屋,变成了三四层楼的律师、建筑师、会计师事务所。所有房顶上的卫星电视天线和广告牌,完全改变了麦夫鲁特中学年代做功课时抬头看见的窗外景致。但哈吉·哈米特清真寺的宣礼塔和杨树依然如故。
麦夫鲁特用他的全部积蓄,请人翻新了一夜屋(他也开始用这个词了)的地面,修理了房顶,改造了茅厕、粉刷了墙壁。有一两次,苏莱曼建筑公司的卡车也来了,但对于苏莱曼的帮助,麦夫鲁特对萨米哈只字未提。他在竭尽全力和所有人友好相处,他不希望有人对自己的婚事说三道四。
伊兹密尔的大女儿整个夏天杳无音讯,一次也没回伊斯坦布尔,麦夫鲁特对此心生疑虑,但他不愿意多想。然而谈论婚礼细节时,菲夫齐耶不得不告诉了爸爸实情:法特玛,反对爸爸在妈妈去世后和姨妈结婚。她不会来伊斯坦布尔参加婚礼,甚至拒绝打电话给爸爸和姨妈。
炎炎夏日,歪脖子·阿卜杜拉赫曼来到伊斯坦布尔。麦夫鲁特去杜特泰佩,在地震中歪斜的三楼,正式为萨米哈向他提亲,就像二十年前去村里为拉伊哈提亲那样,麦夫鲁特还亲吻了他的手。如果歪脖子·阿卜杜拉赫曼和萨米哈父女二人去伊兹密尔,是否能够说服法特玛来参加婚礼?但法特玛连这个造访也不接受,因此麦夫鲁特想对她生气、忘记她,因为法特玛背弃了家庭。
但麦夫鲁特没有对女儿生气,因为他觉得女儿在理。他发现萨米哈也感到了同样的歉疚。萨米哈为了法特玛上大学费尽了心思,在她母亲去世后更是对她关怀备至,因此萨米哈像麦夫鲁特一样好不容易才接受了法特玛的这个态度。然而,当麦夫鲁特说“咱们在远离人们视线的地方举办婚礼”时,萨米哈提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建议。
“咱们要在杜特泰佩附近办婚礼,让所有人都来,都看见……让他们去说闲话……”萨米哈说,“这样问题就会更快结束。”
对于萨米哈的这个决定,以及她在三十六岁穿上白色婚纱来强调新娘身份的勇气,麦夫鲁特敬佩不已。因为靠近杜特泰佩和无需花钱,他们选择在协会举办婚礼。协会的房子不很宽敞,参加婚礼的客人喝了柠檬水(还有麦夫鲁特在桌下准备的拉克酒),送了礼物,没在闷热、拥挤、潮湿的协会多坐就离开了。
萨米哈用自己的钱,和维蒂哈一起在希什利的一个店家租了一件婚纱。整个婚礼,麦夫鲁特都觉得萨米哈异常漂亮:和这样一个美人四目相对的任何一个男人,自然会给她写三年情书。
苏莱曼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让萨米哈不安,因此不论是苏莱曼,还是阿克塔什家的其他人都没在婚礼上过多地让人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离开婚礼时,苏莱曼喝醉了。他把麦夫鲁特拽到一边。
“别忘记,我的兄弟,你的两次婚姻都是我安排的。”他说,“但我不知道是否做对了。”
“你做的很对。”麦夫鲁特说。
新郎和新娘、菲夫齐耶和她丈夫、歪脖子·阿卜杜拉赫曼,婚礼后坐上萨杜拉赫先生开的道奇,一起去了比于克代莱的一家供酒的餐馆。麦夫鲁特和喜欢穿婚纱的萨米哈都滴酒未沾。一回到家,他们就关掉所有灯,上床做爱了。麦夫鲁特一开始就觉得,和萨米哈做爱不会是一件麻烦、苦恼的事情。他俩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幸福。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当妻子在里面熟睡时,麦夫鲁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杜特泰佩、哈吉·哈米特清真寺、被公寓楼覆盖的其他山头,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闯进脑海的拉伊哈。在结婚的头几个月里,有几次他陷入了一切似曾相识的错觉。他不知道,陷入这种错觉是因为多年后自己再婚,还是因为又回到了儿时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