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对干净的变态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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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过日本的朋友，不能否定一点：日本非常干净。日本就像一个小姑娘，干净而温和。

日本人爱干净是出了名的。1995年1月17日，日本关西地区发生了7.2级的大地震，因为震中位于大阪和神户附近，所以被称作阪神大地震。这场大地震造成6500多人死亡，近30万人被迫避难。据说，有位外国记者在震后对灾民进行了采访，问他们感到最不适应的是什么，灾民的回答却让他大感意外：他们不抱怨缺少食物和饮水，不抱怨冬季的寒冷，抱怨的竟然是不能洗澡！那位外国记者不由得感叹，日本人爱干净的品质真是深入骨髓。

日本属于温带海洋性季风气候，一年四季降雨充沛。日本是个岛国，四面环海，空气湿润，加上高达70%以上的森林覆盖率，真的是山清水秀的国度。日本的气候造就了日本非常干净的自然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日本人，对精神和肉体上的“干净”也有种近乎变态的追求。

先说说身体上的干净吧。除了前面说的洗澡，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日本如果你身体不洁净，会被认为是对别人的不尊重。99%的日本女性在外出时都要化妆，甚至在家中面对丈夫时也是一样，很多日本男人甚至一辈子没见过妻子素面朝天的模样。日本女人通过她们精致淡雅的妆容展现她们的优雅，这从根本上讲体现的是身体的洁净。还有一个例子是，日本人为了防止给人不洁的感觉，甚至发明了一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装备——“音姬”。日本女性上厕所时，很在意别人听到自己的“淙淙流水”声或“澎湃飞瀑”声，她们每次关上厕所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冲水，以免“天籁外泄”。据统计，日本女性上厕所时平均冲水2～5次，这样做当然非常浪费水。而日本人生性节俭，所以著名的洁具公司东陶（TOTO）就发明了“音姬”，启动它就会发出冲水的声音而实际上不会流水，既满足了需求又不会浪费。日本的大部分卫生间都装有这种设备，而且还有便携式“音姬”，无论在哪里都可以使用。日本女性之所以这么在意，是因为日本人认为厕所是“不洁之地”，不愿让自己的“不洁之声”污染别人的耳朵，根本的原因也还是对干净的一种追求。

日本人对精神洁净的追求，也深入日本民族的骨髓里。日本历史上最有代表性和广为人知的文化，应该就是武士道文化了。武士这群人，说白了就是地方大名手下的打手，负责保护大名的生命和势力范围，以换取大名对他们的供养。武士相当重视忠诚，他们对自家主人大名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即便在大名死后，也要想方设法给主人报仇。日本有个著名的“四十七浪人”的故事，可以说家喻户晓，直到今天还在不断被翻拍成各种电影、电视剧。故事发生在日本江户时代的元禄年间，也被称作“元禄赤穗事件”。据说，赤穗藩藩主浅野长矩在江户城中拔刀杀伤吉良义央，被幕府将军纲吉处以即日剖腹自裁的死刑。浅野袍服自杀后，他手下的以大石内藏助为首的47名武士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在一年零九个月之后终于找到机会闯入吉良家，杀死18个人，把他们的首级供到浅野墓前，随后一起切腹自杀。

在武士道的文化里，武士如果没能保护好主人就是最大的失职，是一生难以忍受的耻辱，永远是精神上的一块污点。而只有通过复仇，才能够洗刷这种精神上的污点。终于完成了复仇的武士们，最终通过自杀这种方式谢罪，完成了自身的“终极救赎”。这47个武士的行为不仅没有受到指责，反倒受到了人们的交口称赞，当时的幕府将军还对他们的忠义行为进行了表彰。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生动地说明了日本人的精神洁癖。日本近代大文豪夏目漱石有一篇非常著名的中篇小说《少爷》，讲的是一个生性直率莽撞的年轻人闯社会的故事。这个少爷在学校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却因为看不惯一个同事（小丑）的为人，要和这个同事断交。可是断交前还有一个障碍，就是这同事之前曾经请少爷喝过一碗价值一分五厘钱的冰水：“现在觉得被这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两面人请喝冰水，实在是一种耻辱。我只喝了一杯，算是欠他一分五厘的人情，接受这种诈欺似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舒坦，当下决定，明天到校一定要还他一分五厘钱。”夏目漱石把日本人不愿欠人情的心态描写得淋漓尽致，这位少爷确实也是还了同事一分五厘钱之后才宣布断交的。日本人觉得，受别人的恩惠是一件让人非常不安的事情，因为总觉得有所亏欠，所以总要想着如何偿还。日本人送礼通常非常简单，一般就是一套毛巾、一盒巧克力等，不愿意亏欠别人，这也是精神洁癖的一个表现。

日本人对干净的追求，不光表现在身体和精神上，还体现在日语这门语言上。跟很多语言不同，日语里骂人最狠的，并不是“八格牙路”，而是另外一个词“汚い”，意思是“肮脏”。如果你说一个日本人脏，那是非常严重的侮辱了。另外，日语里虽然没有太多专门骂人的话，日本人还是一样吵架的，不过吵架方式很少出现两人火力全开、疯狂对骂的场面，反而比平时更加温文尔雅，连平时不用的程度很高的敬语都用上了。日本人吵架是用词越尊敬，语言里的讽刺就越明显，日本人是用尊敬拉远了二人的距离，这就是疏远和讽刺的效果。

我没参加过旅行团，去哪儿都是自己一个人。从我自己的经验来讲，日本更适合自由行，有这么几个原因：第一点就是交通问题，我觉得日本是交通最便捷的一个地方。这个便捷指的是什么呢？就是无论是火车还是汽车，都是准点的。准到换车的时间最短的是一分钟，火车到这个站台，然后你走过这个站台，到那个火车上，刚好火车开走了，完全没有问题。日本的旅游配套设施也很发达，比如说在车站最近的地方有一个“观光案内所”，这案内所的人都会说英文，有的地方会说中文。你到这个城市来，任何问题都可以咨询，比如说你住的旅馆在什么地方、你怎么去等，他们可以帮你订旅馆，还可以告诉你，这城市有些什么地方可以玩，还可以给你设计路线。旅行有两种路线设计，一种我称为直线型，这种路线就是，你的行李老得带着。而我自己设计的旅行路线，一般是环状。比方我到大阪的时候，我出去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原地，这样我就可以把行李存在旅馆，我带很少东西就行。我觉得旅行有意思的地方实际上是在这儿，就是旅行不应该太省事，但也不能太费事。自由行最重要的问题是交通问题，但我问了一些朋友，他们跟我讲，如果以日本的交通情况来要求全世界其他国家，没有一个地方能达到这个水平。

第二个就是日本的安全问题。日本连续多年被评选为安全度最高的地方，我有一次坐飞机到东京时已经晚上10点钟了，然后从机场乘火车、火车换地铁，到旅馆已经将近12点钟了，没有任何问题。你也可以去没有灯的地方，一个人在村里面走也没有事，所以有时候出去散散步，只有住所的灯光和月光也没有问题。我觉得安全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保证。

《一个人的日本旅行团》

第三就是日本比较舒服、舒适。我个人有这么一个经验，就是去偏僻之地，可以住日式旅馆。日本旅行如果只去京都、东京、大阪这些地方，我认为是远远不够的。到日本一定要去那些很偏远的地方，就以交通工具来衡量，只通巴士的地方优于通私铁的，通私铁的优于通JR的，通JR的优于通新干线的。一定要到特别偏远、特别小的地方去，才能够享受到日本旅行的好处。

去日本还要住日式旅馆，好多日式旅馆都是带温泉的。另外，日式旅馆从根本来说应该是饭馆，这种住宿方式叫“一泊两食”，就是住一个晚上，吃一顿晚饭和一顿早饭。好的日式旅馆的晚饭，可以达到怀石料理的水平。旅馆一般都是家庭旅馆，我住过十代目的，就是这家已经经营第十代了，当然这十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日本有比十代还多的。日本旅馆一般都是很老的旅馆，房子不一定是老的，但是家族是老的，所以旅馆里经常会陈设一些东西，比如墙上的橱窗里会摆一些文物：过去的账本、过去旅客的登记，还有很多（名人）的信、信封之类的。

我曾经去过茅崎，发现那里有个旅馆叫茅崎馆，我一看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了，那是小津安二郎住过的旅馆，他经常要和编剧野田高梧到这儿来写剧本，短的100天，长的到200天，包括《东京物语》都是在这儿完成的。

我回去上网一搜，发现这个旅馆有自己的网站，我当时提前了几个月就订了房间。这个旅馆很好，不用事先付钱。里面有一个客厅，客厅内摆的都是小津，墙上挂着小津的海报，还有小津的各种书。我走过一条街，发现餐馆里刀摆得很好，案板擦得很干净，地也扫得很干净，调味料放到一定的位置，你会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生活的要求。

举个例子来说，早市上卖的都是当地农民拿来的东西，很多城市都有这种早市。当地农民把自己种的菜还有别的东西拿来卖，菜都摆得非常好，很漂亮，你拍一个照片就是一件作品。“安居乐业”这个词在中国比较强调“安居”，要有地方住，可是日本人更“乐业”，就是确实觉得干这个事有兴趣，也愿意把这件事情干得很好。

起码有10次以上，我住的旅馆只有一两个客人，可店主一定给你最好的房间。去日本旅行，我觉得不要追求奢华，他们质朴的那一面更重要，而我们所谓的现代文明的发展趋势，实际上都趋向于奢华这一面，质朴的东西越来越少，我觉得在日本旅行是可以体会到那种很质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味道的。

——止庵

（作家，周作人、张爱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