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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说出现在和在,才算醒过来。清醒的部分继续躺着,往上端详着天花板,往下探望着床上躯壳,直到认出了我,由此推论出我在、现在我在。接下来出现的字眼是这里,因而无论如何令人心慌起来;因为今晨的这里,指的是躯壳应该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点:而此地,是家。

现在并不单纯是现在。现在还是个冷酷的提醒:比昨日整整晚了一天,比去年晚了一年。每一个现在都标明了日期,使得过去的现在们全部过时,直到也许——不,不是也许——是肯定会:那一刻来到。

远远的前方某处那等待着发生的事物,遂让人产生令人作呕的畏缩感。恐惧扭曲着迷乱的神经。

同时,身为冷酷纪律长的大脑皮质已在中央控制室就位,板着脸,逐一检测各部位:伸展双腿,拱曲下背部,握紧手指后放松。现在,透过全身内部通话系统,大脑皮质对全军发布今日第一道命令:起床。

听从命令的肉体运用杠杆原理下床,拇指关节的风湿隐隐作怪,左膝也抽痛着,痛得眉头紧缩,幽门痉挛导致轻微反胃。下床后赤着身蹒跚步入浴室,膀胱获得疏解,登上体重计:仍是一百五十磅多一些,在健身房吃了那么多苦却没用!然后照镜子。

映入眼帘的与其说是张脸,不如说是困窘的写照。上面布满了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五十八年来它给自己找的种种麻烦,呆滞的眼神、经年粗糙的鼻子;下垂的嘴角让唇形呈苦笑状,仿佛讥讽着自制毒素所产生的悲苦;被肌肉锚定的脸颊向下塌;包覆在细细皱褶中的喉咙瘫软无力。烦恼的神情如同疲乏至极点的泳者或跑者,无奈于终点遥遥无期。众目睽睽下的它将继续奋战至倒下的一刻。然而它的行迹并不英勇,只是没有另一条出路的下场。

望着镜子反复端详,看见自己的面孔上还有许多脸——童年、少年、青年、年华稍逝的脸,悉数如化石层层交叠,一起留存,死气沉沉也一如化石。它们对这只生命力黯然的生物说:看看我们——我们已经死了——世间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它回答它们:只不过,死却渐渐、轻易地发生。我怕被人催促。

它再三观看,嘴唇张开,开始以口呼吸,直到大脑皮质不耐烦,命令它盥洗、剃须、梳头。裸体必须靠衣物遮掩,因为它即将外出,即将踏进有着其他人的世界,必须打扮成那些人能辨认的外观。举止也必须能为他们所容。

它乖乖盥洗、剃须、梳头,因为它承担着对其他人负的责任。它甚至庆幸着自己在他们之间仍有容身之地。知道人们对它的期望。

它知道自己的名字。它的名字是乔治。

着装完毕,它变成他,差不多已经转化完变成乔治,但仍旧还不是他们需求的那个乔治,还不是他们认可的那个他。倘若清早这时有人来电,听见他的声音肯定一头雾水,假如他们听出电话线另一端这家伙只有四分之三,恐怕还会心生畏惧。当然,他们是分辨不出来的——它的嗓音能把他们的乔治模仿得天衣无缝,连夏洛特也会上当。有过两三次她曾感觉不对劲,还问过:“乔——你还好吧?”

他走过被他叫做书房的前厅,走下楼。楼梯有个弯角,这座楼梯狭窄而陡险,张手时手肘同时能碰到左右扶手,即使和乔治的身高一样只有五点八英尺,也只能低着头走。这栋房子的格局狭小,但房子的小巧时常带给他安全感,因为几乎没有寂寞的空间。

话虽这么说……

一旦想起俩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同在这小小空间里,站在炉前做菜时手肘擦碰,在窄梯上侧身让过,在小浴室同一面镜子前挤着刮胡子,时常小跑步、推挤、无意或故意碰撞到对方的肢体,无论态度是煽情、挑衅、别扭、不耐、怒火高涨或浓情蜜意。可想而知,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深刻无形的痕迹!通往厨房的门设计得太窄,让端着满盘菜的俩人匆忙之间往往在门口撞上。如今,就在这个位置,几乎是每天早晨,乔治下着楼梯,往往倏而发现自己像是走到崎岖如猛然断裂的断崖——仿佛意识到步道被山崩掩埋。就在这里,他紧急煞住,一股恶心之意升上来,一如当时刚刚得知吉姆噩耗的感受。吉姆死了。死了。

他木然无语站着,至多发出动物般的一声闷哼,等着痉挛散去。然后他走进厨房。今早的痉挛太痛苦,无法以心疗法医治。痉挛过后,他只觉得如释重负,感觉像度过一阵激烈的绞痛狂潮。

今天来了更多蚂蚁,以蜿蜒的行列纵横地板,爬上洗涤台,威胁到他存放果酱与蜂蜜的橱柜。他拿杀虫喷雾枪来顽强抵抗,脑海忽然闪过他灭蚁的一幕:一个恶毒的老顽固,想逼这些励志型的益虫就范。生命体在万物之前摧毁生命体,而这些观众——锅子、平底锅、刀叉、瓶瓶罐罐——在演化王国里无足轻重。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宇宙之中有个敌人——一个大暴君——诱使人类和大自然的朋友成为死对头,好让人类看不见大暴君的存在,好让人与万物同遭暴政荼毒?然而,乔治想到这里时,蚂蚁早已死光光,被他拿湿抹布擦干净,全冲进洗涤台的出水口。

他为自己准备一盘水煮荷包蛋,附带培根、吐司和咖啡,在厨房桌旁坐下来用餐。饮食的同时,萦绕脑际的尽是幼年的一首儿歌。当时他在英国,由保姆教他唱:

水煮荷包蛋加吐司真好吃——

(她的容貌仍清晰可见,灰发,鼠亮的明眸,身材矮胖,端着幼儿用的早餐托盘,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她以前常嘟哝楼梯太陡,把楼梯叫做“木山”——被他纳入童年奇幻语录之中。)

水煮荷包蛋加吐司真好吃,

吃了一次,还想再吃一次!

啊,童年那份令人心碎而不安稳的舒适,多么甜蜜!乔治少爷喜欢吃蛋;保姆看着他,流露安心的微笑,表示说,在注定毁灭的小世界里万事平安!

与吉姆共进早餐曾是他俩最美好的时光之一。早餐期间,两人喝着第二或第三杯咖啡,才是聊得最起劲的时刻。他们想到什么就聊什么,连死亡也不忌讳,聊着如果能活下来,幸存的究竟是哪部分。他们甚至讨论猝死与自知来日不多的相对优劣,但现在乔治想破头也记不得吉姆在这方面的立场。这课题充满书卷味,很难让人认真看待。

暂且假设人死后真能重返人间,假设大致吻合吉姆身心的某种东西真能回来探视乔治,这样的探视真能令人满意吗?值不值得回来一探?最理想的情况是,如同外国观察员暂时放弃在外的自由,获准入内一窥究竟,透过玻璃远观这位独坐小桌的人物,看他在狭窄的房间里食用水煮荷包蛋,见他吃相卑微而沉闷,像被终身监禁的阶下囚。

客厅黝黯,天花板低,窗户的对面是通天落地的满壁书架。读了这些书,乔治没有变得比较高贵、优秀、睿智。原因只有一个,他钟情于书本的言语之声,喜欢依据心情来选择倾听哪一本。尽管他必须秉持恭敬的态度在公众场合聊书,却常把书拿来乱用,用法近乎无情,例如用来助眠,用来忘却时针与秒针,用来舒缓絮叨不休的幽门痉挛,用来权充八卦、扫除忧郁,用来诱导大肠的制约反射作用。

他现在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约翰·罗斯金对他说:

……学龄时的你喜欢玩具空气枪,而来复枪与阿姆斯特朗枪是同一种物品,只是较为精良而已。然而最糟糕的是,儿时的你被瞄准时觉得好玩,被瞄准的麻雀却不然。现在的你被戏耍的滋味不同于州鸟被戏耍的滋味。至于黑鹰,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你有点怕对它们开枪。

令人难以忍受的老罗斯金,总是对得无懈可击,而且狂妄又暴躁,吹胡子斥责英国人——今天找他来陪坐马桶五分钟是个完美选择。一阵排泄欲传来,急促而宜人,乔治箭步上楼,拿着书冲进浴室。

坐在马桶上,他能望向窗外的景观。(马路对面的人只看得见他的头和肩膀,看不见他在忙什么。)加州的冬晨灰沉沉的,不冷不热,在太平洋雾气的笼罩下,天空显得低悬而柔软。在海边的话,可见海天相连成柔软、伤感的一团阴霾。棕榈树挺立着,纹风不动,夹竹桃的叶子滴着露水。

这条街被称为樟木巷。也许这里曾经种过樟树,现在却一棵也见不到。比较可能的是,早期居民取这名字来烘托美景。最早的一批移民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他们舍弃脏乱的洛杉矶闹区和正经八百又瞧不起人的帕萨迪纳,前来此地殖民定居。他们搭建独栋的灰泥小屋和出护墙板遮成的简陋木屋,昵称为“村舍”,命名以俏皮取向,如“艏楼”与“够高”。他们对马路的称呼是巷、道、径,以契合他们心目中的森林风韵。他们的乌托邦美梦是一种亚热带的英式村落,携带巴黎近郊蒙马特的气质:一个精致的好地方,让你能偶尔绘画、写作,经常喝酒。信仰个人主义的他们自诩为断后特遣队,任务是与二十世纪进行殊死战。他们从早到晚大声庆幸自己逃过扼杀性灵的市侩主义。他们俗气又开朗,是叛逆浪人,彼此问好一百遍也不嫌累,具有无边无际的容忍度;打起架来,至少是挥挥拳头、甩甩瓶子和家具,不必劳驾律师。他们多数人的运气够好,能在大变局来临前渐渐灭绝。

大变局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当时从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的军人带着新婚娇妻,从东部蜂拥而来,在阳光明媚的大洛杉矶区寻觅更新更好的繁殖场地。在他们出海打仗之前,最后一瞥见到的家园就是这里,因此念念不忘。这里是山腰住宅区,步行五分钟可到海边,不见足以歼灭未来婴儿的车流,世上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繁衍下一代的地方了。因此,村舍一间接一间易主,原本弥漫着自酿琴酒臭气、洋溢着哈特·克莱恩诗香的本地,现在被喝可口可乐的电视观众攻陷了。

退伍军人进驻原本是浪人乌托邦的本地后,起初适应良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些人甚至可能在两场宿醉之间的空当提笔来创作。但娇妻从一开始就向另一半解释得清清楚楚,养儿育女和浪人作风是格格不入的两件事。想繁殖下一代,必定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申请房贷、累积信用、买保险。她们对先生说,等到未来的家境衣食无忧,才准你死。

婴儿来了,一胎接一胎又一胎。老旧的小教室变成一整群通风良好的新大厦,海边的寒酸市场也扩建为超市。樟木巷立有两面标语,其一警告民众不要采食溪床上的洋水芹,因为溪水不干净。(早期的移民吃了好几年也没事,所以乔治和吉姆试吃一些,滋味鲜美,事后没有异状。)另一个标语在黄色的背景上画了几个邪恶的黑色轮廓,注明“留心嬉戏的儿童”。

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乔治与吉姆当然看到黄色的标语,但两人故意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对房子一见钟情,理由是进出的通道只有小溪上的一座桥,而且周遭的树木与后方灌木浓密的峭壁隔绝,使得这栋房子宛如坐落于林间空地。“和当岛主的感觉一样好。”乔治说。他和吉姆如涉水般走过深及脚踝的悬铃木落叶(这棵树长年惹人厌),两人决心要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们望进阴湿而低矮的客厅,一致认为如果燃盆火,晚上一定够舒适。车库外面爬满了纠结成瘤状的常春藤,半死不活,让车库虚胖了一倍。车库里面很小,因为完工的年代相当于福特T型车问世时。吉姆觉得可以用来养宠物。他俩的车都太大,停不进去,但可以停在桥上。他们注意到,那座桥已开始出现向下坍塌的迹象。“没关系吧,我猜在我们有生之年垮不了。”吉姆说。

那天下午,乔治与吉姆对这栋房子的第一印象无疑和邻居小孩一样。常春藤丛生,晦暗又隐蔽,正符合故事书里的卑鄙老怪兽巢穴。自从乔治开始过独居生活,他发现自己扮演的正是老怪兽的角色,而且暴力倾向越来越显著。这角色释放出他不愿让吉姆看见的本性。当斯川克太太的小班尼和葛尔芬太太的小乔在桥上跑来跑去,故意招惹乔治,气得他隔着窗户像疯汉似的振臂吆喝时,若吉姆瞧见这一幕,他会怎么说?(吉姆向来和邻居的小朋友相处融洽,常请他们过来摸摸臭鼬和浣熊,让他们对八哥讲话,然而他们却从来不会主动过桥来。)

住在对面的斯川克太太不时尽职地骂骂小孩,叫他们别去打扰人家,还解释说人家是教授,平常工作很辛苦。斯川克太太原本是电台歌手,为了替丈夫生养五男二女而割舍前途,个性被家事折腾得温吞,歌唱生涯不再的悔叹为她增添柔柔的忧郁。尽管如此,本性温柔的她也面带骄纵儿女的笑容,语带一丝许可的意味,忍不住告诉乔治,她的老幺班尼现在都以“那个男人”来称呼他,因为乔治曾在院子里追赶他,一路追过小桥,跑到马路上。原来是班尼拿着铁锤一直敲他家门。

乔治为自己对小孩大吼大叫的行径感到羞愧,因为他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情绪失控,事后他觉得受辱,气得想吐。同时他也明了,邻居小孩其实希望他扮演怪兽的角色,而他的表现正中下怀。如果他突然拒演,脾气再也无法被挑起,他们只好另觅目标。他们绝不会想到的一个问题是:他是在演戏,或是真的讨厌我们?他们对他毫不关心,只把他当成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对这事耿耿于怀的只有乔治。因此,大约一个月前他做了一件事,更让他为自己一时心软感到羞愧。一个月前,他买糖果在街上请小孩子吃,他们拿了糖果却不道谢,只以好奇又忐忑的眼光看着他,也许正从他的态度学习到蔑视他人的第一课。

这时,罗斯金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品位是唯一的道德!”他一边咆哮,一边对着乔治摇手指。他越来越无趣,因此乔治在他意犹未尽时就以合上书本的方式叫他闭嘴。仍坐在马桶上的乔治望向窗外。

今天早晨很安静,几乎所有小孩都上学去了。再过两三个星期才是圣诞假期。(圣诞节的念头为乔治带来一阵绝望的寒意。也许他会采取断然措施,搭飞机去墨西哥城,买醉一星期,疯狂奔走在酒吧之间。“你才不会,你永远也不会。”有个声音对他说,语调冰冷而无趣。)

啊,班尼来了,手拿着铁锤。人行道上有几个等垃圾车来收的垃圾桶,班尼在垃圾堆里东翻西找,挖出一个有故障的浴室体重器。乔治看着他开始拿铁锤猛敲体重器,边锤边狂吼,假装体重器正痛得哇哇惨叫。斯川克太太以生了这小子为荣,以前居然有胆一面嫌恶得发抖、一面骂吉姆怎么狠得下心处置那几条不会咬人的加州正蛇幼蛇。

正当班尼残杀完体重器,斯川克太太走出来,站在门廊上。班尼站着,低头看散落一地的体重器零件。“放回去!”她对儿子说。“放回垃圾桶去!赶快放回去!快!放回去!放回垃圾桶去!”她的嗓门提高又落下,有意故作温柔的吟诗声。她从来不对自己的小孩嚷嚷。她遍览心理学丛书,知道班尼正处于侵略性增强的时期,和他的年龄完全相符,这种举止再正常、健康不过了。她全然明了的是,街坊可以清楚听见她说的话。她有被听到的权利,因为现在是母亲时间。班尼终于把残破的部分零件放回垃圾桶,她再以吟诗的语调说:“好乖哦!”面带微笑走回屋里。

在斯川克家和葛尔芬家之间的空地上,三个年纪比班尼小很多的幼儿,两个男童,一个女童,正在挖洞,班尼走过去搅局。(这两家的房子面朝马路,毫无遮掩,乔治的巢穴侧对着马路,比较隐秘,和邻居恰成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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