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分的女人 (第2/5页)
契诃夫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3.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吧!”
“唉,我多么舍不得放你走啊,”奥丽加·伊万诺夫娜说,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我真傻,为什么要许诺那个电报员呢?”
狄莫夫快速地喝了一杯茶,拿了一个面包圈,温厚地笑了笑,便动身到车站去了。那些鱼子酱、奶酪、白鲑鱼全都被两个黑头发的人和胖子演员吃光了。
四
七月里的一个平静的月夜,奥丽加·伊万诺夫娜站在伏尔加河一艘轮船的甲板上,时而望着河水,时而望着美丽的河岸。里亚博夫斯基站在她的旁边,对她说,水中的黑影子,不是影子,而是梦;又说,在他的心目中,这种迷人的水及其梦幻般的亮光,这无底的天空和忧郁而沉思的河岸,都在说明我们生活的空虚,说明有一种最高的永恒的幸福的存在。我们若能忘掉自己,死去,变成回忆,那该多好啊!过去的生活是庸俗的和乏味的,未来也毫无意义,而这个一生中唯一美妙的夜晚也很快就要结束,融化在永恒里——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呢?
奥丽加·伊万诺夫娜时而听着里亚博夫斯基的说话声,时而聆听着夜晚的寂静。她在想,她是不会死的,永远也不会死。她以前从未看见过这样碧绿的河水,还有天空、河岸、黑影,充溢在她灵魂中的抑制不住的喜悦都在对她说,她将来会成为大艺术家,并且说,在远处什么地方,在月亮的后面,在一个广阔无垠的天地里,成就、荣耀、人民的爱戴都在等待着她……她目不转睛地久久地望着远方,她好像看见了一大群人、火光,听见了凯旋的音乐,人们的狂呼乱叫;还看见自己穿着白色连衣裙,鲜花从四面八方像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身上;她还想到站在她旁边、胳膊肘靠在船栏杆上的那个人是一个真正的伟人,天才,上帝的选民……他迄今所创作的一切都是美的、新的、不平凡的,而当他逐渐地成熟起来之后,他的创作的稀世天才,将会更令人吃惊,无限高超,这只要从他的脸,从他的表现方式,从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独特地用自己的语言讲述黑影、黄昏的情调、月光,因此使人不能不感到他那驾驭大自然的威力多么惊人,他本人也非常美,富于独创性,他的生活是独立的,自由的,没有任何世俗的东西,像鸟的生活一样。
“天气渐渐变凉了。”奥丽加·伊万诺夫娜说,打了一个寒战。里亚博夫斯基拿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悲哀地说:“我觉得我被您迷住了,我成了奴隶。为什么您今天这样迷人啊?”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的眼睛很可怕,她不敢看他。
“我疯狂地爱您……”他小声说,呼吸的气息吹着她的脸颊。“您只要对我说一个字,我就不活了,我要抛弃艺术……”他非常激动地嘟哝道。“您爱我,爱我吧……”
“请您别这样说。”奥丽加·伊万诺夫娜说,闭上了眼睛。“这很可怕。那么,狄莫夫呢?”
“什么狄莫夫?为什么会有狄莫夫?狄莫夫与我何干?现在只有伏尔加河、月亮、美、我的爱、我的喜悦,什么狄莫夫也没有……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需要过去,就给我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吧。”
奥丽加·伊万诺夫娜的心跳起来了,她本来要想想丈夫,但是她的一切往事,连同婚姻、狄莫夫、晚会都好像显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暗淡、不需要、远而又远了……其实,狄莫夫是什么?为什么有狄莫夫?狄莫夫与她何干?他是实有其人呢,或者只是一个梦?
“对他这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来说,他现在已经得到的幸福也就足够了。”她在想,双手捂着脸。“就让他们去指责、去诅咒我们好了。我就要这样做,自甘灭亡,我就要这样做,自甘灭亡……我要去体验生活中的一切。上帝啊,多么可怕,又是多么美好啊!”
“嗯,怎么样?怎么样?”画家嘟哝道,搂住她,贪婪地吻她的手。她有气无力地想推开他。“你爱我吗?爱吗?爱吗?啊,多么美好的夜晚!美妙的夜晚!”
“是啊,多么美好的夜晚!”她低声地说,望着他那双含泪而发亮的眼睛,然后她迅速地打量一下四周,抱住他,强烈地吻他的嘴唇。
“我们快到基涅什姆了!”甲板的另一端有人说。
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是小卖部的人员从他们身边走过。
“听着,”奥丽加·伊万诺夫娜幸福得又哭又笑地说,“去给我弄点葡萄酒来。”
激动得脸色发白的画家坐在凳子上,用一种宠爱而又感激的目光看着奥丽加·伊万诺夫娜,然后闭上眼睛,微笑着懒洋洋地说:
“我疲倦了!”
于是他把脑袋靠在栏杆上。
五
九月二日是一个暖和而又宁静的日子,但却是阴天。打从清早起,伏尔加河上就游动着薄雾,九点钟后则下起了小雨。晴天的希望落空了。喝茶的时候,里亚博夫斯基对奥丽加·伊万诺夫娜说,绘画——是最没有出息、最乏味的一种艺术;说他自己不是个画家,只有傻瓜才认为他有天才。说着,说着,他无缘无故地突然拿起一把小刀,划破自己的一张最好的画稿。喝完茶后,他心情忧郁,坐在窗口边,望着伏尔加河,可是伏尔加河已没了光彩,浑浊不清,黯然失色了,看上去,冷冰冰的。一切,一切都使人想到那个愁闷、萧索的秋天就要来临了。现在两岸富丽堂皇的绿毯,那金刚钻般的日光反照,那透明的蓝色远方,以及整个大自然的华美盛装,似乎都从伏尔加河身上脱了下来,收进箱子里,待来年的春天再拿出来了。连乌鸦也在伏尔加河附近飞翔,讥笑它:“光秃秃!光秃秃!”里亚博夫斯基听见了乌鸦的聒噪,并想到他自己已走下坡路,失去了才能,想到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相对的、愚蠢的,想到他不应该把自己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总而言之,他心情不好,感到郁闷。
奥丽加·伊万诺夫娜坐在隔板后面的床上,用手指梳理着她那美丽的亚麻色的头发,想象着自己时而在客厅里,时而在卧室里,时而在丈夫的书房里。她的想象把她带到了剧院,带到了女裁缝家里和有名的朋友家里。如今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会想起她吗?季节到了,该考虑晚会的事情了。那么狄莫夫呢?亲爱的狄莫夫!他在信中多么温厚地、像小孩似的哀求她快点回家。每个月他都给她汇去七十五卢布,而当她写信给他说欠画家一百卢布时,他就把这一百卢布也汇去了。一个多么善良、宽厚的人啊!旅行使奥丽加·伊万诺夫娜厌倦了,已感到无聊,真想赶快离开这些乡下人,离开河水的潮气,抖掉那周身不干净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她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住在农民家里时经常感受到的。如果不是因为里亚博夫斯基曾许诺过画家们在这里要同他们住到九月二十日的话,她今天就可以走了。要是今天能走,该多好啊!
“我的上帝啊,”里亚博夫斯基呻吟道,“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呢?没有太阳,我根本无法继续画我的阳光风景画!……”
“可是你也有一张画多云天气的画稿!”奥丽加·伊万诺夫娜说,从隔板那边走过来。“你还记得吗,右边的布景是树林,左边是一群母牛和公鸡,现在你可以把它画完。”
“唉!”里亚博夫斯基皱皱眉头,“画完它!难道你以为我那么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了呢!”奥丽加·伊万诺夫娜叹口气说。
“那才好呢。”
奥丽加·伊万诺夫娜的脸抖动起来,走开了,到火炉那边哭了起来。
“是的,缺少的就是眼泪了。算了吧!我有一千条理由可以哭,但是,我就是不哭。”
“一千条理由!”奥丽加·伊万诺夫娜呜咽道,“最主要的理由,是你已经认为我是累赘了。是的!”她说完,大哭起来。“如果说实话,那么你是在为我们的爱情害臊。你竭力不让那些画家们发现我们的关系,尽管这是瞒不住的。他们早就全都知道了。”
“奥丽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画家央求道,并把手放在心口上,“就一件事:不要折磨我!此外,我对您再没有别的要求了。”
“可是您发誓说您仍旧爱我!”
“这真是折磨人!”画家从牙缝里说道,并且跳了起来,“结果我只好去跳伏尔加河,不然就发疯!放开我吧!”
“那您就打死我,打死我吧!”奥丽加·伊万诺夫娜大声喊道,“打死我吧!”
她又痛哭起来,走到隔板后面去了。雨水打在小木房和稻草房的房顶上,沙沙作响。里亚博夫斯基抱着脑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后来现出决断的脸色,好像要向谁证明什么似的,戴上帽子,把枪挂在肩上,离开了小木房。
他走了之后,奥丽加·伊万诺夫娜在床上躺了许久,并且哭了。起初她想到服毒自杀,让里亚博夫斯基一回来就发现她死了。这样多好啊!后来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把她带到客厅里,带到丈夫的书房里,并幻想着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丈夫的身边,享受着身心的安宁和纯洁,晚上就坐在剧院里听玛西尼唱歌。她牵挂着文明,牵挂着城市的热闹和名人,心里感到疼痛。一个农妇走进屋来,从容不迫地生起炉子来,准备做饭。房子单充满了煤渣味,浓烟把空气变成了淡蓝色。画家们回来了,脚上穿着沾满污泥的高筒靴,脸上湿淋淋的。他们仔细地察看着画稿,并自我安慰说,就是在坏天气里,伏尔加河也自有它迷人之处。墙上那座不值钱的钟嘀嗒嘀嗒地响……冻坏了的苍蝇聚集在圣像旁边的墙角里,嗡嗡地叫着……还可以听见蟑螂在凳子下面那些大皮包里爬动的声音……里亚博夫斯基在太阳落山时才回到家,他把帽子扔在桌上,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样子,连沾满污泥的靴子也没有脱便倒在长凳上,闭上眼睛。
“我很累……”他说,眉毛动了动,竭力想把眼皮抬起来。
奥丽加·伊万诺夫娜为了表示对他亲热,并表明她没有生气,便走到他跟前,默默地吻他,并把梳子放在他的淡黄色的头发里。她想给他梳头。
“怎么一回事?”他问道,打了个寒战,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在他身上似的。“怎么一回事?别来打扰我,我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