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的人 (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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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莫西・汉森一生中遇到任何问题都能从容不迫地谨慎对待。他引以为豪的是,这种冷静分析继而作出最佳选择、最终不懈追求的习惯,使他在中年的时候就拥有了现在所享受的财富和地位。
一个清新的四月清晨,他站在德文郡大街一座房屋前最高的台阶上,考虑着自己的处境。这里是伦敦高级医疗中心。他身后两扇黑亮的大门先后慢慢地关上了。
顾问大夫是一位老朋友,多年以来一直是他的私人医生。即使是对陌生人,这位大夫也总是表现出莫大的关心和惋惜,而面对一位老朋友,他就更为难了。他那副表情,看起来比病人还要痛苦。
“蒂莫西,在我职业生涯中,我只告知过三次这样的消息。”他说道,一双干瘪的手放在X光片和病历卡的夹子上,“请你相信我,在一个医务工作者的人生中,这是最可怕的经历。”
汉森示意他完全相信他。
“假如你不是我所了解的那种人,我也许会对你说谎的。”医生说。
汉森感谢他的恭维和直率。
顾问医生亲自把他送到咨询室的门口。“如果有任何事情……我知道这是陈词滥调……但你明白我的意思……任何事情……”
汉森抓住医生的胳膊,对他的这位朋友报以微笑。这已经足够了,他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些。
穿着白衣的接待员陪同他走到门外。汉森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昨晚的东北风把城里荡涤干净了。他站在台阶的顶部俯瞰街上那些朴素优雅的楼房。现在,它们大都是金融顾问办公室、高级律师事务所和私人诊所。
在人行道上,一位穿高跟鞋的年轻女子正轻快地朝马里波恩购物街走去。她看上去漂亮妩媚,双眸闪闪发光,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汉森遇上了她的目光,一时冲动,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吃了一惊,他们并不认识。她突然明白这是一种挑逗,而不是问候。她报以嫣然一笑,继续快步向前,屁股摇摆的幅度加大了。司机理查兹装作没有注意到。实际上他全看到了,还露出赞许的神情。理查兹正站在那辆劳斯莱斯轿车的后面等待着。
汉森走下台阶,理查兹拉开了车门。汉森钻进去,在温暖的车内放松下来。他脱去外衣,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又把黑礼帽放在衣服上面。理查兹坐到方向盘后面。
“去办公室,汉森先生?”司机问道。
“肯特。”汉森说。
劳斯莱斯银魂向南驶入大波特兰街,朝泰晤士河驶去。这时候,理查兹大胆地提了一个问题。
“心脏没什么事吧,先生?”
“没事,”汉森说,“还跳着呢。”
确实没什么问题,要说心脏的话,他简直健壮如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来与司机谈论那些正在疯狂地、贪得无厌地吞噬着他肠子的癌细胞。劳斯莱斯汽车驶过皮卡迪利广场的爱神雕像,汇入到涌向干草市场的车流之中。
汉森靠向椅背,看着车顶的内饰。如果你刚刚被判了刑或双腿骨折被送去医院时,六个月的时间是漫长的,他心里想道。但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月,那就没那么长了,一点也不长。
医生说最后一个月他肯定得住院。当然,在身体变得非常糟糕时——肯定会的——还有镇痛剂。那些新药药效非常强……
轿车左转开到西敏寺桥路,然后驶上桥头。隔着泰晤士河,汉森看着对面庞大的奶油色市政厅大楼在向他逼近。
他提醒自己,新的社会党政府实行了惩罚性的高额税收,但他的财富仍非同小可。他是伦敦稀有珍贵钱币经销商,事业有成,在同行中享有威望,而且他独立拥有那座钱币大楼,没有其他合伙人或合股人。
劳斯莱斯汽车经过大象与城堡地区的交通岛,朝着旧肯特路驶去,马里波恩那些优雅的建筑早已不见踪影。汽车还经过了商贸繁华的牛津街,以及横跨西敏寺桥的两大权力中心——白厅和市政厅。从大象与城堡这里再往前,景象就显得萧索了,这里是象征财富权力的市中心与整洁安逸的市郊之间的过渡地带。
汉森蜷缩在一辆价值五万英镑的高级轿车里,行驶在每英里造价一百万英镑的道路上。他注视着那些老旧的建筑物在身边闪过,欣然想着正要去的肯特郡庄园。庄园坐落在一片绿地中,占地二十英亩,周围种植着橡树、椴树和山毛榉。他不知道这栋庄园将来会怎么样。他在市内富人区也有一套公寓,有时候,他喜欢工作日在那里过夜,这样就用不着驾车返回肯特了;他有时还会在那里招待一些外国买家——比起酒店,家里的气氛更能使人放松,对生意也有好处。
除了他的生意和两处房产,他还有些私人钱币藏品,都是多年来悉心收集起来的。此外,他还持有大批股票和股份,他在各家银行的存款账户和现在乘坐的这辆轿车就更不用说了。
想到这里,汽车突然在旧肯特路一个贫民区的行人过街横道线上停住了。理查兹发出不满的咂咂声。汉森望向窗外,一队儿童在四名修女的带领下正在过马路,两个修女在前,另外两个殿后。队伍后面的一个小男孩在斑马线中间停下来,兴趣盎然地盯着这辆劳斯莱斯。
那孩子长着一张好斗的圆脸和朝天鼻,蓬乱的头发上歪戴着一顶帽子,帽子上印着圣本尼迪克特孤儿院的英文缩写字母“St”和“B”;一只长袜子已经滑到了脚脖子上,上面的松紧带无疑是被用到了弹弓这种更重要的地方。他抬起头来,看到车内一位尊贵的白发老人通过贴膜的车窗玻璃在看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鬼脸,把右手大拇指顶到鼻子上,其余的手指晃来晃去,向他挑衅。
蒂莫西・汉森不动声色,也把自己的右手拇指放到鼻尖上,朝那个男孩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在后视镜里,理查兹很可能看到了这个手势,但他只是扬了一下眉毛,又透过挡风玻璃凝视前方。过马路的男孩看上去愣住了。他放下手,然后咧开嘴笑。这时候,他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修女从斑马线上拉走了。孩子们重新排好队,朝着栏杆后面路边的一栋灰色大楼走去。道路畅通后,劳斯莱斯继续沿着通向肯特的公路行驶。
三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杂乱无章的郊区,宽敞的M20高速公路出现在前方。过了灰白色的北唐斯,他们进入了如同英格兰花园一般的山丘和溪谷。汉森想起了他那已经去世十年的妻子。他们的婚姻是幸福的,确实很幸福,但可惜没有孩子。或许他们应该收养孩子,这个问题他们曾经多次考虑过。她是独生女,父母早就过世了。他有一个妹妹,但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妹妹,也反感她的丈夫和他们那个同样令人讨厌的儿子。
高速公路在梅德斯通南边到头了,又开了几英里后,理查兹在哈利特沙姆附近驶离干线公路,转向南方,朝着威尔德驶去,那里是一片原生态果园、田地、树林和蛇麻园。蒂莫西・汉森的乡间别墅就坐落在这片美丽的乡野地区。
还有财政大臣,这个国家的金融大师,他肯定想要分一杯羹,汉森心里想,而且是非常大的一份。不管怎么样,拖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必须立一份遗嘱。
“庞德先生现在可以见您,先生。”秘书说。
蒂莫西・汉森站起来,走进马丁・庞德的办公室,庞德是戈加蒂与庞德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
律师从书桌后面起身迎接他,“我亲爱的蒂莫西,又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汉森与许多富裕的中年人一样,早就与他的四个最重要的顾问——律师、经纪人、会计师和医生——建立了私人友谊,而且互相直呼名字。两个人都坐了下来。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呢?”
“很长时间以来,马丁,你一直在催促我立一份遗嘱。”汉森开口说。
“是啊,”律师答道,“早作打算才明智,但你一直不当回事。”
汉森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一个很大的红色蜡封封了口。他把信封递给书桌对面一脸惊讶的律师。
“就在这里。”他说。
庞德接过信封,他那张平时光滑的脸,现在由于疑惑而皱了起来,“蒂莫西,我真的希望……像你那样拥有大量财产的……”
“别担心,”汉森说,“这确实是一位律师准备的。已经及时签署见证了。没有含糊其词,没有任何争议的余地。”
“我明白了。”庞德说。
“别见怪,老朋友。我知道你纳闷为什么不让你来准备,而找了一家外地的律师事务所。我有我自己的原因,请相信我。”
“那当然,”庞德急忙说,“没问题。你是希望我把遗嘱妥善保管起来吗?”
“是的。还有一件事,在遗嘱中,我要求你作为唯一的执行人。我知道你肯定想看看遗嘱,但我向你保证,这份遗嘱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不管是从职业道德上还是个人良知上来讲。你能接受吗?”
庞德把这个沉重的包裹放在手里掂了掂。
“好的,”他说,“我向你承诺。不管怎么说,我们谈论的无疑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你的气色很好,让我们面对现实,你很可能会活得比我长。那时候你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