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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瞒各位,黑龙会每年向孙先生提供一定的经费,用来支持孙先生的革命活动。”杜心五解释道,“要知道,光靠办报刊和募捐所得,远远不够每年的开销。这一点,想必陶先生也是深有体会吧。”

办报纸刊物主要是为宣传思想,随时可能被官府查封,本就赚不了什么钱,海外华侨也大都是底层的华工,原本就收入菲薄,募捐不了多少钱财。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副会长,需要运作整个组织,这其中的艰辛,他当然体会良多。

“那黑龙会能得到什么好处?”龚保铨却不管什么经费不经费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刨根问底。在他看来,黑龙会肯向孙文提供资费,当然会从孙文那里得到相应的回报。

“黑龙会是替日本陆军办事的组织,他们从成立起,就想把满蒙和西伯利亚一带谋夺为日本的领土。黑龙会支持孙先生,就是希望孙先生能在南方举事,牵制清廷的军事力量,使他们有入侵满蒙的机会。”杜心五实话实说,“但孙先生从来没有答应过出卖国土,只是暂时利用黑龙会而已,绝不会与其同流合污!一旦驱除鞑虏成功,恢复了汉人天下,又岂会坐视日本侵占国土?暂时与黑龙会保持合作关系,这不仅是孙先生的想法,也是黄克强和宋教仁两位先生的意思。”

黄克强即黄兴,当年维新变法和自立军起事失败后,黄兴毅然投身革命,在三十岁生日当天,设宴约请宋教仁、章士钊等人,在长沙共组华兴会,黄兴被推为会长,宋教仁任副会长。黄宋二人在革命人士当中有着极高的名声和威望,有他们二人支持孙文与黑龙会合作,作为光复会副会长的陶成章,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向龚保铨使眼色,示意他别再往下追问。

陶成章站了起来,问杜心五道:“不知道孙先生眼下在不在东京?如果在的话,我想尽快与他会面。”

“孙先生前段时间身在香港,我北上找你们时,他正打算去欧洲组织募捐,现在应该在去欧洲的路上,估计以最快的速度,也要两个月后才能返回东京了。”

“那就是说,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两个月?”

“陶先生不用担心,孙先生虽然不在,但兴中会、华兴会、科学补习所等会党的义士们都已经来到了东京。这两个月的空闲时间,正好供大家相互认识,共商革命大事。”

“如此倒也好。”陶成章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说清楚,杜心五打算告辞了。

“饭堂设在一楼,请的是国内的厨子,各位可以随时去用餐。如果另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开口。明日一早,我就带各位去见其他会党的义士。”

杜心五向所有人抱拳见礼,离开了房间。

他没有下楼,而是去了楼顶。

在那里,胡客正等着他。

天道的代码

正是夕阳西下、暮色苍凉的时候。

站在这个名为“日出之国”的土地上,从异国他乡望向日沉的地方,远眺那殷红如血的晚霞,胡客禁不住神思悠悠。当他不知是第几次想起姻婵,那位在湘江畔与他束发共髻的妻子时,在他的身后,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杜心五来了。只有身怀真功夫的人,才能将脚步走得如此既轻且快。

无须过多的言语,在夕阳的注目下,时年三十六岁的杜心五,向年仅二十二岁的胡客,讲述起了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件往事。

“那是我在川、黔、滇一带走镖的第三个年头。”杜心五说,“记得那一次,我是护送一帮马队去黔南,随后独自一骑返川。我走的那条山道,是蜀身毒道的支线,向来有不少马帮商队行走,所以山道上经营着不少山野客店。在川黔交界的那片深山老林里,我误入了一家黑店,夜里和店主动上了手。”

杜心五讲述的这件事,发生在光绪十五年的秋冬之交。他所说的那家黑店,是由几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草屋拼凑而成的,毕竟在深山老林的崎岖山道上,不会有什么丹楹刻桷、层台累榭的豪华建筑。他所说的黑店店主,是个亡命的江洋匪盗,在夜里翻入房间对他动黑手时,被他发现,于是过上了手。

这个江洋匪盗长得牛高马大,手提一柄方头菜刀,而他的对手,只是一个身材瘦削、赤手空拳的年轻人。看起来,江洋匪盗的胜算很大。

只可惜,他面对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杜心五。

那时候的杜心五,虽然只有二十岁出头,但自身的本事,却已相当惊人。

杜心五年少习武,七岁时随石彪学习暗器手法,八岁时师从严克学习南派拳术,十三岁时四处挂牌求师,声言:“小子不才,诚心求师,惟须比试,能胜余者,千金礼聘,决不食言。”此后打遍慈利县所有挑战者,未逢敌手,最终是一位来自四川的叫徐矮师的武师,送给了他第一败。杜心五不服,在输了第一场比试后,又数度发起挑战,然而皆告负,最终心服口服。杜心五兑现了诺言,随徐矮师入川,拜入自然门下,在峨眉山上负重踩桩,练习内圈法,直到十八岁那年艺满下山,入了重庆的金龙镖局做了一名镖师。

所以在杜心五的面前,这个吃惯了江湖饭的江洋匪盗,充其量只是一个会些三脚猫拳脚的草莽匹夫罢了。

“他并非我的对手,几拳几脚便被我撂倒在地,刀也被我夺了。他倒也老实,在我的喝问下,没敢隐瞒,交代了干过的劣迹。我依照他的交代,救出了关在地窖里的几个妇女,找到了压在床下的几大箱财物,拾回了山沟里的散碎尸骨,然后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除掉那江洋匪盗后,杜心五把几大箱财物分给救出的几个妇女,让她们自行归家。几个妇女千恩万谢后,结伴走了。杜心五把那些捡回来的无名尸骨重新葬在山后。弄完这一切后,天已黑尽,杜心五打算在客店里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继续赶路。

“就在那天晚上,我刚睡下不久,山道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听起来不止一骑马。那阵蹄声来得很急。夜里山道漆黑,胆敢如此纵马狂奔的,不是传递边关紧急情报的驿夫,恐怕就是亡命的匪徒了。这阵马蹄声在客店外忽然停了,然后传来了拍门声。我杀了那店主后,虽然把尸体扔进了山沟,但大堂地上的血迹还没清理。为了避免是非,我没有去大堂开门,而是躲在穿堂门后,心想他们多半是要投宿,不见有人理睬,敲一会儿也就走了。哪知片刻后哗啦一响,外面的人竟然踢断门闩,硬闯了进来。”

闯入客店的人大喊了几声,见无人回应,于是自行掌了灯。躲在穿堂门后的杜心五,瞧见灯光映照出三个男人的脸,其中一个鼻梁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神色委顿,浑身上下缠满了铁链,像是犯了什么事的囚犯,另外两个男人手握武器,脸色严肃,看样子是在押解这囚犯。

“当时我以为是衙门的官差押解案犯,暗想我杀掉的虽是开黑店的主,但空口无凭,如果被他们瞧见地上的血迹,徒然惹来是非。哪知那两人见到了地上的血迹,却浑然没当回事,一个人大咧咧地拉出长凳坐了,眼睛盯着那囚犯,另一人则拿水袋去厨台汲水。坐在大堂里那人,喝问囚犯把代码交给了谁。听那人的口气,似乎原本有九个人负责追捕,结果一路上竟被那囚犯干掉了七个,但那囚犯也在拼斗中受了重伤,最终力竭被擒。那囚犯什么也不说,跟木头似的蹲在地上。那人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等同伴取来水,两人掏出干粮,就着水吃了起来,却将那囚犯饿在一边。

“填饱肚子后,一个人语气恭敬地问:‘赶了一天的路,你看要不要休息一晚,明儿个再走?’另一人说:‘不休息,直接赶夜路,省得夜长梦多。’两人拿起武器,站起来,灭了灯,准备押那囚犯出门。灯刚灭时,眼睛看什么都是一团黑,所以那两人起身的一瞬间,我什么也没看清,只隐约看见那囚犯的身影动了动,然后听见铁链子稀里哗啦地响了几响,接着嘭嘭两声,大堂里便没了动静。我在穿堂门后等了片刻,始终没传来半点动静,于是壮着胆子走出去,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

借助灯光的照明,杜心五看见那两人已经倒在地上,身下有鲜血流出,看样子已经死了。那囚犯靠住土墙坐着,身上还缠着铁链,但双手已经抽脱出来,腹部插着一柄弧形刀。油灯点亮时,那囚犯翻开眼皮,目光微微向上斜,盯着杜心五。从那囚犯的眼睛里,杜心五读出了十分真诚的恳求。杜心五知道,那囚犯恐怕不行了,而在死前,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事后我才发现,原来厨台的清水和柜台上的米酒都被下了蒙汗药,想来是那黑店店主干的。那两人喝了从店里汲的水,多半受了影响,所以那囚犯在灭灯之时拼尽全力一搏,这才击杀了两人,但那囚犯自己却也被弧形刀刺中腹部,眼看是活不成了。我觉得他有话要对我讲,所以凑过去,问他是不是要说什么。他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去御捕门……找白锦瑟……就说天道……天道的代码,藏在我……我心里……’可是他没来得及将代码的内容说出,便咽了气。”

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又莫名其妙地同归于尽了。杜心五不知道这些人之间有什么仇怨,他无法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觉得有些悲凉。第二天天亮后,他将三具尸体搬到山后,准备将三具尸体埋在那些无名尸骨的旁边,使他们不至于死无葬身之所。

“我先埋了那两人的尸体,然后埋那囚犯的尸体。那囚犯身上还捆绑着铁链,我想他死后能轻松些,所以俯身去解那些铁链,哪知却被我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我解开铁链后,发现他的左侧胸膛隆起,比右侧胸膛明显高出了许多。我拉开他的衣服,发现他身上有很多伤疤,多半是与那些抓他的人拼斗时留下的。在他的左侧胸膛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已经缝合起来。

“我走镖时少不了与山匪贼盗动手,自己也受过伤,知道受了刀伤后如果没处理好,就会感染脓肿,但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肿胀到那等吓人的程度!我当时觉得有些反常,于是伸手按了按那囚犯的左胸,立刻发现了异样。我冒着对尸体的大不敬,用匕首挑断他左胸伤口的缝合线,拨开伤口,发现肉里面竟然藏着东西。那是一节竹筒!

“我这下子猛地明白过来。左胸膛就是心脏所在,那囚犯临死前曾说,天道的代码藏在他的心里,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我猜想那囚犯在拼斗时,左胸受了重伤,知道难以逃脱,索性在被抓住之前,将东西放入竹筒,藏进了左胸的伤口里,并用线缝合起来。也难怪那两人找不到了,还喝问他把代码交给了什么人。别说他们了,谁又能想到,一个活人,竟敢把东西藏在自己的肉里呢?这需要承受多大的痛楚啊!”虽说已过去了十六年,但杜心五回想起这些事时,仍不禁摇头,显得仍难以置信,“我取出了那节竹筒,我知道所谓的天道的代码,就藏在竹筒里。当时我心想,就冲那囚犯缝肉藏物的勇狠之气,无论如何,我也要去御捕门找到白锦瑟,将这节竹筒亲手转交。”

找一个人转交一样东西,看起来,这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至少当时杜心五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发生的事,却让他改变了这个看法。

埋好尸体后,杜心五回到了重庆。他已有些厌倦,不想再继续走镖,于是趁这机会,辞去了金龙镖局的生计,独自一人去了北京。

到北京后,他找到御捕门总领衙门,但守卫拦住不让进,于是他向守卫打听,向进进出出的捕者打听,哪知竟没一个人知道白锦瑟是谁。

杜心五不死心。他仗着拳脚上的本事,在京城里找了一份看守皇城大门的活路,一边赚钱糊口,一边打听白锦瑟的下落。几个月里,他问过平头百姓,问过进出皇城的大小官员,但还是没人能告诉他白锦瑟究竟是谁。似乎白锦瑟这三个字,只是一个杜撰出来的人名。杜心五暗暗奇怪,心想总不成是那囚犯临死前说错了人名,抑或是他听错了吧。

“我白找了几个月,心里烦闷,有一晚拿出竹筒端详,越想越是生气。再加上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好奇心又越来越重,终于没能忍住,打开了那节竹筒。那节竹筒用蜡封着口,我用匕首戳开封口,发现里面塞了一团白布。我取出白布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串古里古怪的代码,读起来十分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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