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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雯睁开眼,盯着面前的虚无。片刻之间,她只是躺在床上,懒懒地抚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巨蛇戒。将这个戒指戴在手上会引来许多怪异的目光。如果没有人认为她是两仪师,那么智者学徒的身份会让她感到更轻松。她当然不是两仪师,她是见习生,但伪装成两仪师这么长时间,让她有时差点都忘了这点。

一缕清晨的阳光从帘子透进来,照亮了帐篷内部。她几乎完全没睡觉。她额角的血管在不停地抽搐。自从兰飞儿差点杀死她和艾玲达,最后与沐瑞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之后,每次进入特·雅兰·瑞奥德都会为她带来一阵头痛,但这种头痛还没真正对她造成困扰。在家乡时,奈妮薇曾经传授给她一些关于草药的知识,而她也在凯瑞安找到了一些有用的草药。好睡根会让她昏昏欲睡(或者这只是因为她的疲惫),但它能清除她的每一点头痛。

从床上爬起来,她抚平身上浸湿汗水、满是褶皱的衬衣,赤脚踩着小地毯向洗脸盆走去。实际上,那是一只雕花的水晶碗,以前的用处也许是为贵族们盛酒,不管怎样,它盛水的作用和镀蓝釉的大陶罐是一样的。她把清水泼到脸上,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凉意。她抬起头,从挂在帐篷壁上的那面镀金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眼睛,她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

“那么,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悄声说道。她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但镜中她的那张脸只是变得愈来愈红。

这只是一场梦。这和特·雅兰·瑞奥德不一样,在这样的梦里发生的事情等到她醒来时就不复存在,但她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瞬间,就如同它们都是真实的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脸颊要燃烧起来了。只是一场梦,是盖温的梦,盖温无权梦到那样的她。

“那都是他做的,”她生气地对镜中的自己说,“不是我!我在那里没有选择!”她可怜地闭上了嘴。她在因一个男人的梦而指责他,又像个白痴一样对着镜子说话。

在帐篷口停下脚步,她先弯下腰向外观望。她的矮帐篷位于艾伊尔营地边缘,在西边两里外,灰色的凯瑞安城墙隔着赤裸的丘陵与这里遥遥相对,在城墙外是一片焦土,那里原先是环绕凯瑞安城的首门区。太阳刚刚从地平线探出头,却已经射出了刺目的光芒,有许多艾伊尔人正在帐篷间来回奔忙。

今天她起得并不算早。在离开身体一整夜之后(她的脸颊又变红了,光明啊,她一辈子都要为一场梦而脸红吗!她很害怕自己真的会这样),她现在能一直睡到下午,煮麦片粥的味道完全无法与她沉重的眼皮竞争。她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床铺上,坐倒下去,用双手揉着额角。她太累了,根本没力气准备好睡根,而且她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好睡根大概也没什么用了,那种迟钝的疼痛总是会在一个小时左右消退。等她醒来的时候,它就会消失了。

当盖温充满了她的梦时,她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有时候她只是在重复盖温的梦。当然,这些梦都依照她的想法发生了改变。那些令人困窘的事情都没发生,或者是很快就掠过去了。盖温用更长的时间向她倾诉爱意,紧搂着她,和她一起观看日出和日落,在对她说爱她时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看上去像真实的他一样英俊。还有许多梦完全是她自己的,永远不会分开的温柔亲吻。他跪在地上,她用双手捧着他的头。而另外一些梦则毫无意义。有两次,她梦见他们之中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抓住他的肩膀,要违抗他的意愿转开他,让他去看别的方向。其中一次,他粗鲁地拨开她的双手;而另一次,她则比他要强大。这两个梦模糊地混杂在一起。在另一个梦里,他开始关上一道她面前的门。她知道如果那道释放出光亮的狭窄缝隙消失了,她就会死亡。

不同的梦在她的脑海里翻涌,并不完全与盖温有关,而且它们都是一些噩梦。

佩林站在她面前,一头狼躺在他脚边,一只鹰和一只猎鹰栖息在他的肩膀上,越过他的头顶彼此瞪视着。而佩林似乎没有注意到它们,他只是不停地扔掉他的斧头,直到最后他开始拔腿狂奔,而那把斧头仍然飘飞在半空,追赶着他。又是佩林,他从一名匠民面前转过身,开始奔跑,他跑得愈来愈快,虽然她一直在呼唤他回来。麦特说着她几乎完全不明白的奇怪话语——她认为那是古语。两只乌鸦落在麦特肩上,爪子深陷他衣服下面的皮肉中,而麦特似乎像佩林没有察觉鹰和猎鹰一样没有察觉到它们,挑战的神情出现在麦特脸上,又变成严酷的容忍。在另一个梦里,一名被阴影遮住面孔的女子向麦特招手,指引他走进巨大的危险中,艾雯不知道那是什么危险,只知道那是惊人的凶恶与恐怖。还有一些关于兰德的梦,并非全部是可怕的,但却都是古怪的。伊兰用一只手强迫他跪在地上。伊兰、明和艾玲达沉默地环绕他坐着,轮流伸手按在他身上。他正走向一座燃烧的大山,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发出碎裂声。艾雯翻滚着、呜咽着。那些被他一步步踩碎的东西是暗帝的封印,她知道,她不用看到它们也知道。

在恐惧的心情中,她的梦变得更可怕了。那两名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见到的陌生女子抓住了她,将她拖到一张桌子前。桌子后面坐满戴头巾的女人,当她们摘下头巾时,每一个人都是莉亚熏——那名在提尔捉住她的黑宗两仪师。一名面孔刚硬的霄辰女子向她递来一副用银索连在一起的银手环和项圈,这是一副罪铐,她哭喊起来。霄辰人曾经用罪铐铐住过她,她宁死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兰德跳跃着穿过凯瑞安的街道,大笑着用闪电和火焰摧毁建筑与人群,还有另一些男人跟着他,他们也在使用至上力。他那道可怕的特赦令已经传到了凯瑞安,但肯定不会有男人愿意导引的。智者们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抓住了她,将她像牲畜一样卖到艾伊尔荒漠对面的那片土地上,艾伊尔人总是这样处置他们在荒漠中找到的凯瑞安人。她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的面孔融化,颅骨裂开。她模糊地看见有各种身形的东西用坚硬的棍子戳她,戳她,戳……

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身穿白色羊毛长袍的柯温迪坐在她脚边,被兜帽遮住的头低垂着。

“请原谅,两仪师,我只是要叫醒您,让您吃早餐。”

“但你也不必在我的肋骨上戳个洞出来吧!”艾雯喃喃地说道。话刚一出口,她就感到一阵歉意。

柯温迪深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气恼,但她很快就把那点怒火压了下去,重新戴上了奉义徒顺从忍耐的面具。奉义徒都必须发誓在一年又一天的时间里柔顺地服从所有命令,不能碰触武器,要不做抗拒地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论是粗暴的言语、殴打,甚至是一把刺进心脏的匕首。但对艾伊尔人来说,杀死一名奉义徒就像是杀死一个孩童,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对于犯下这种罪行的人,即使是他的亲兄弟姐妹也会将他杀死。但艾雯相信眼前这名奉义徒的表情只是一副面具,奉义徒虽然忠实地遵守着自己的誓言,但他们仍然是艾伊尔人。艾雯完全无法想象会有真正温顺的艾伊尔人——即使是柯温迪这种在一年又一天之后仍然拒绝脱下白袍的人,她的拒绝是因为她顽固的自尊心和对逆境的不屈与挑战,因为她对艾伊尔节义的认知与忠诚,就像一名战士拒绝在面对十名敌人时退却一样。

正因如此,艾雯在对奉义徒说话时一直都尽量小心,特别是对柯温迪这样的奉义徒。他们认为如果恢复战士的身份,他们就亵渎了他们所相信的一切。而另一方面,柯温迪是一名枪姬众,如果她能说服自己脱下这身白袍,她一定还会作一名枪姬众。如果没有至上力,她也许能在磨利一把长矛的同时将艾雯捆成一团。

“我不想吃饭。”艾雯对她说,“让我睡一会儿。”

“不吃饭?”这是艾密斯的声音。当这位智者走进帐篷时,象牙、白银与黄金手镯和项链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她没有戴戒指,艾伊尔人不戴戒指,但她戴在其余地方的首饰分给三名女子都还显多。“我以为你至少是恢复了食欲。”

柏尔和麦兰跟在艾密斯之后走进了帐篷,她们两个同样戴着许多珠宝。这三位智者来自于不同的部族,但她们的帐篷总是聚在一起,而其他越过龙墙的智者都会靠近她们的氏族宿营。她们坐到艾雯床角边的彩色流苏垫子上,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暗色披巾,除了法达瑞斯麦之外,似乎所有艾伊尔妇女都无时无刻不戴着披巾。艾密斯和柏尔一样满头白发,但柏尔老祖母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白色的头发相比,艾密斯的面容显得出奇的年轻,她说过,在她还是小孩时,头发就已经接近白色了。

这三位智者中,通常都是柏尔或艾密斯居于领导位置,但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却是有着太阳色头发和绿色眼睛的麦兰。她首先对艾雯说道:“如果你不吃饭,你的身体就无法恢复,我们本来已经考虑让你参加下次与其他那些两仪师的会面,她们每次都会问何时能与你见面——”

“而且她们每次都会表现出湿地人的愚蠢。”艾密斯气恼地说道。她不是坏脾气的人,但沙力达的两仪师似乎很倒她的胃口。也许会见两仪师这件事本身就让她不高兴,根据习俗,智者们都要避开两仪师,特别是能够导引的智者,比如艾密斯和麦兰。而且,她们也很不喜欢那些智者代替了奈妮薇和伊兰,艾雯也不喜欢这一点,艾雯怀疑智者们已经相信奈妮薇和伊兰明白了特·雅兰·瑞奥德的危险。而从她听到的智者们对于那些两仪师的零星评论中,她认为那些两仪师完全没意识到这些危险,很少有人能让两仪师郑重对待某件事情。

“但我们也许应该再考虑一下。”麦兰继续平静地说道。在麦兰结婚之前,她曾经像是一丛多刺的山楂林,但现在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她的沉稳。“你在体力完全恢复前绝不能回到梦境里。”

“你有黑眼圈。”柏尔带着专注的神情说。她的声音像她的面孔一样苍老,但她在许多方面都是这三个人之中最强硬的。“你好好睡觉了吗?”

“她怎么可能睡得好?”艾密斯的声音里依然充满着火气,“昨晚我看了她的梦三次,什么都没找到。如果不做梦,没有人能睡得好。”

艾雯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她的舌头和上颚粘在了一起。在她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前,她们隔几个小时就会检查自己一下。

麦兰皱起眉头,她盯着的不是艾雯,而是仍然垂头跪侍的柯温迪。“在我的帐篷附近有一堆沙子,”她的声音中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原先的锐气,“你要一粒一粒地找,直到找出一粒红色的沙子为止。如果那不是我要找的那一粒,你就要重新找过。现在,去吧!”柯温迪鞠了个躬,脸一直垂到彩色地毯上,然后才跑出帐篷。然后麦兰带着愉快的微笑望向艾雯:“你似乎很惊讶。如果她的认知有偏差,我会让她做出正确的决定。既然她说要继续侍奉我,她就仍然是我的责任。”

柏尔的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不会有用的。”她调整了一下瘦削肩膀上的披巾。虽然太阳还没完全升上来,但艾雯衬衣下的皮肤仍然不停地冒汗,艾伊尔人则早已习惯比这个炎热得多的气候。“我打朱力克和贝莱一直打到手软,但无论我要他们脱下白袍多少次,他们总会在日出前重新将白袍穿在身上。”

“这真是令人生气,”艾密斯喃喃地说道,“自从我们进入湿地以来,有四分之一的奉义徒在期满后仍然拒绝回归他们的氏族,他们误解了节义的内涵。”

这是兰德干的,是兰德告诉所有艾伊尔人原先只有部族首领和智者们才会知道的秘密——曾经所有的艾伊尔人都拒绝碰触武器和进行各种暴力。现在,一些艾伊尔人相信奉义徒才是他们所有人的正确身份,还有一些人因此而拒绝承认兰德是卡亚肯。直到现在,每天仍然会有几名艾伊尔人前往北方的山里,加入隐藏在那里的沙度部族。有些艾伊尔人只是扔下武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艾伊尔人说那些人是被荒季带走了。而最让艾雯感到奇怪的是,除了沙度艾伊尔之外,没有任何艾伊尔人责备兰德。鲁迪恩预言中说,卡亚肯会带他们回归,并摧毁他们。回归到什么地方,似乎没人知道,但艾伊尔人都知道他会摧毁他们。他们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如同柯温迪接受这个毫无希望的任务。

但就在此时,艾雯并不介意凯瑞安所有的艾伊尔都穿上白袍。如果这些智者怀疑她做了什么……她宁可接受搜检一百堆沙子这种惩罚,但她不认为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只要艾密斯知道她没按照她们说的去做(梦的世界是危险的,没有她们的许可,不能进入),她们就不会继续教导她,而这才是她最害怕的惩罚。在炽热的阳光下翻检一千堆沙子也比这样更好。

“不必这么害怕,”柏尔笑着说,“艾密斯并不是对所有湿地人都会发火,特别是不会对你发火,你已经像是我们的女儿了。反倒是你的那些两仪师姐妹,那个名叫卡琳亚的两仪师建议我们违抗你的意愿将你拘禁。”

“建议?”艾密斯的白眉毛几乎扬到她的发际上,“那个女人只会命令别人!”

“她最好学会管住自己的舌头,”柏尔依然笑着,在猩红色的坐垫上晃了晃身体,“我打赌她会的。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大声喊叫着,拼命要把裙子里的那些红膨蛇弄出来。”她又用安慰的语气对艾雯说:“红膨蛇看上去很像红蝰蛇,湿地人迟钝的眼睛是分辨不出来的。红膨蛇并没有毒,它们很擅长在狭窄的缝隙里蜿蜒而行。”

艾密斯哼了一声,“如果她认为那些红膨蛇不存在,它们就不会存在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传说纪元侍奉的两仪师不可能是这种蠢货。”不过她说这段话时语气倒是很平和。

麦兰发出响亮的笑声,艾雯发现自己竟然也在笑着。她对于艾伊尔人的幽默还有许多不明白,但她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她只见过卡琳亚三次,但想象那个僵硬、冰冷、目空一切的女人慌乱地蹦跳着,从裙子里抓出一条条小蛇来——她能做到的只有不让自己的笑声太过嘹亮。

“至少你的情绪还不错,”麦兰说,“没有再头痛过了?”

“我的头还好。”艾雯说了谎。柏尔点点头。

“很好,我们还一直担心你的头痛会持续下去。只要你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保持不进入梦境,你就可以彻底摆脱头痛了。不要害怕自身的病痛,身体用病痛提醒我们注意休息。”

这差点让艾雯又笑出来,但这次不是因为幽默。艾伊尔人不在意皮肉伤和骨折,他们认为这不会对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我还要再等多久?”艾雯问。她痛恨对她们说谎,但她更加痛恨无所作为。在兰飞儿击伤她之后的最初十天里,她什么都没做,这已经让她受不了了,那时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一样。当她觉得自己有些力量的时候,她就结束了她母亲所说的那种“人闲手发痒”的日子,瞒着智者们进入特·雅兰·瑞奥德。躺在床上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的。“下次会面吗?就像您说的那样?”

“也许,”麦兰耸了耸肩,“我们到时候再看看。但你一定要吃东西,如果你对食物不再有欲望,那么你的身体一定是出了我们还不知道的毛病。”

“哦,我能吃东西。”从帐篷外面传来的麦片粥气味确实是很好闻。“我想,我只是觉得有点懒。”要动作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确实费了她一些力气,她的脑袋似乎并不愿意被挪动。“昨晚我在思考一些刚刚想起的问题。”

麦兰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睛:“自从你受伤之后,你对每个人都至少已经问了五个问题。”

因为艾雯要弄清楚自己的疑问。当然,她不能这样说。所以她只是从排列在帐篷壁边上的小箱子里挖出一件干净的衬衣,换下自己身上被汗湿的衣服。

“提问是好的,”柏尔说,“问吧!”

艾雯小心地选择着言辞,一边心不在焉地穿起白色的亚葛外衫和智者们穿的宽大羊毛裙。“有没有可能在违背自己意愿的状况下,被拖进某个人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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