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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烧死人。”麦克唐纳德说。待在农舍这么久,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窗前的这个位置。他看上去就很像个骷髅,煤黑的头发满是灰暗的尘土,尽数朝后梳着,露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

沼地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促而干哑的爆破声,是枪响。所谓仁慈的一枪——每每有身着格子呢垂死的苏格兰武士被扔进柴堆,与他的战友中更幸运的已死之人一同被付之一炬,富有同情心的英国军官会赐予他仁慈的一枪。詹米抬起头,邓肯·麦克唐纳德依旧坐在窗边,只是紧闭着双眼。

躺在边上的尤恩·卡梅隆轻声道:“愿我们也能找到同样的仁慈。”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他们果真如愿了。第二天正午刚过,农舍外终于传来穿着皮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打开了,皮质的合页不声不响。

“上帝!”见到农舍内的景象,来人压低了嗓音惊呼道。穿门而入的风搅动起屋里的臭味,夯土地面上或卧或坐地挤满了肮脏污秽、沾满血迹的人。

没有人讨论武装抵抗的可能性。他们无心恋战,抵抗毫无意义。屋里的詹姆斯等人只是坐着,等待来客的随意支配。

来客是一位少校,穿着笔挺的制服和锃亮的靴子,模样清爽光鲜。在门口稍事犹豫,查看了屋里的各色人等后,他走进屋里,身后紧跟着他的中尉。

“我是梅尔顿勋爵。”他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意欲寻找这些人的头领,好为他发的话找个最为合适的听众。

邓肯·麦克唐纳德看了看这位少校,慢慢站起来,点头致意。“邓肯·麦克唐纳德,来自里奇谷。”他说,“这里其余的各位,”他的手一挥,“不久之前都曾是詹姆斯国王陛下的战士。”

“如我所料。”英国人冷淡地说。他年纪挺轻,三十开外,但举手投足有久经沙场的自信。他刻意逐个审视了屋里的人,随后从上衣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

“在此,容我宣读坎伯兰公爵殿下的指令,”他读道,“授权处决任何参与近日叛乱之人等,立即执行。”他再次环顾农舍,问道:“此地可有人自认应当免于叛国罪责?”

屋里的苏格兰人之中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免罪?在这杀气未消的战场边缘,被硝烟熏黑了脸庞的人们,哪一个可能免罪?

“没有,大人,”麦克唐纳德说,嘴边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们全都是叛徒。是否这就执行绞刑?”

梅尔顿脸上稍显厌恶地抽搐了一下,继而恢复了先前的无动于衷。他是个身材单薄的人,骨骼清瘦,却能相当自如地表现权威。

“你们将被处以枪决。”他说,“有一个小时时间准备。”他犹豫地瞥了一眼他的中尉,似乎唯恐在下属面前显得过于慷慨,却仍接着说道:“如有人需要纸笔留下书信之类,我的文员会为你们提供。”他朝麦克唐纳德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去。

那一个小时很阴郁。有几个人索要了笔墨,开始执着地写信,没有其他可供书写的硬质表面,他们就把纸张垫在倾斜的木头烟囱上面。其他的人开始安静地祈祷,或者,只是等待。

由于盖尔斯·麦克马丁和费德里克·默里未满十七岁,麦克唐纳德为他们向英军祈求获得怜悯,申辩因其年龄小无须担负同长辈相等的罪责。这个请求被立即驳回。两个小伙子靠着墙并肩坐着,面色苍白地握住彼此的手。

詹米为他们感到钻心的痛楚——也同样为身边的其他人,这些忠实的朋友和勇敢的战士。对于自己,他感觉到的唯有解脱。再也无须担心,再也无须操劳。为了他的弟兄、他的妻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已竭尽所能。此时,让他肉体上的苦难从此消亡,他将走得无比感激,为了这份安宁。

他闭上眼,用法语开始忏悔,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一种形式。“我的主啊,我悔过……”他每次都是这么起头,然而他并不悔过,此时此刻任何懊悔也都为时已晚了。

他死后会立即找到克莱尔吗?他想问,又或许会像他猜想的那样,被判处暂时的分离?无论如何,他都将再次见到她,他紧紧地固守这一信念,比他信奉教会的任何信条都更为执着。上帝把她赐予了他,而他必将令她复活。

忘了继续祷告,他转而开始闭着眼睛想象她的面容,勾勒出脸颊和鬓角的曲线,那明朗的浅色眉毛总能引得他上前亲吻。就在那儿,在她眉间一小块光滑的地方,在她的鼻梁之上,在她清澈的琥珀色双眸之间。他的注意力进而集中到她的嘴形,仔细地想象着那丰满而甜美的线条,那种口感,那种触觉,还有那种欢愉。周围祷告的声音、笔尖刮擦信纸的声音,和盖尔斯·麦克马丁细小的抽泣声,都从他的耳边消失了。

下午三点左右梅尔顿回来了,这次带着他的中尉、文员,外加六名士兵。他又一次在门口踌躇不前时,麦克唐纳德不等他开口便站了起来。“我先上。”他说完稳步穿过房间,正要低头走出门洞,梅尔顿勋爵的手按住他的袖口:“能否请您报上全名,先生?我的文员会记录下来。”

麦克唐纳德看了一眼那文员,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功勋账吗?哎,好吧。”他耸耸肩,站直了身子,“邓肯·威廉·麦克劳德·麦克唐纳德,来自里奇谷。”他朝梅尔顿勋爵恭敬地一鞠躬,“愿为您效劳——阁下。”他走出门外,没多久便听到一声枪响,近在耳畔。

两个小伙子被准许同时赴刑,走出门时他们仍旧互相紧握着手。其余的人逐一被带走,报了姓名由文员记下。那名文员坐在门口的脚凳上,低头盯着怀中的文书,没有朝走过的人瞧上一眼。

轮到尤恩时,詹米用胳膊使劲撑起身子,倾力抓住好友的手。“我们会马上再见的。”他耳语道。

尤恩·卡梅隆的手握了一握,露出无言的微笑。然后,他俯身在詹米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便起身离开。

六个不能行走的人被留到最后。

“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他缓缓地报出全名,让文员有时间一一记下,“图瓦拉赫堡的领主。”他耐心地拼出每个字母,随后抬头望向梅尔顿,“我必须向您请求,大人,请帮助我站立起来。”

梅尔顿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向下盯着他,表情中些微的厌恶正转变为一种带着惊异的恐惧,似乎渐渐明了了什么。

“弗雷泽?”他问道,“图瓦拉赫堡的弗雷泽?”

“正是。”詹米耐心地说。这人就不能快一点儿?被判处枪决是一回事,但近在咫尺地听着战友们赴死可是另一回事,此时要控制住情绪简直没有可能。他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不胜压力地颤抖着,不听话的肠胃抽搐起来,发出恐惧的咕噜声,无法与自身更高级别的功能取得一致。

“真是该死。”英国人一边咕哝着,一边弯腰凑到墙角的阴影里,仔细瞧了瞧躺着的詹米,随后转身招呼他的中尉。“帮我把他抬到亮一点儿的地方。”他指示说。他们的动作很欠温和,一阵剧痛从腿上直冲头顶,詹米呻吟了一声,刹那间头晕目眩,没听清梅尔顿说了什么。

“你是那个人称‘红发詹米’的詹姆斯党人?”他焦急地又问了一遍。

听见这个,詹米浑身上下闪过恐惧的雷电,让他们知道他就是恶名昭著的红发詹米,他们就不会枪决他了。他会被套上铁链带去伦敦受审,成为一件战利品。随之而来的是刽子手的绳索,他会被勒得半死不活,躺在绞刑架上,被他们开膛破肚、掏出五脏六腑。想到这里,他的肠胃发出又一阵更长更响的咕噜声,他的肠胃明显不喜欢这个念头。

“不是,”他用尽可能坚决的语气否认道,“赶紧继续吧,可以吗?”

梅尔顿不理会他,跪下来扯开詹米衬衣的领口,拽着他的头发往后拉扯起来。“见鬼!”梅尔顿的手指戳着他的喉咙,就在锁骨上方一点儿。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伤疤,明显引起了审讯官的关注。

“图瓦拉赫堡的詹姆斯·弗雷泽,红发,喉部有一处三角形刀疤。”梅尔顿放开他的头发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片刻之后,他定了定神,转身对着中尉指了指农舍里其余五人。“把其他人带走。”他下令道,浅色的双眉深深地皱起。他沉着脸站在詹米跟前,其他苏格兰犯人被一个个抬出屋子。

“我得想想,”他咕哝道,“见鬼,我必须想一想!”

“想吧,”詹米说,“如果你有这本事。我可得躺下了。”他们先前把他支起靠在侧墙上,腿在面前伸展开来,可是平躺了两天后,直起身子端坐着实在勉为其难,屋子仿佛醉醺醺地倾斜着,眼前不停地冒出金星。他倒向一侧,慢慢把身子放平,一边拥抱着泥土地面,一边闭上眼等待眩晕赶快过去。

梅尔顿在低声说着什么,詹米听不清,听不听得清他也并不在乎。坐在阳光里的时候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那条腿,因而很有把握地认定自己肯定活不到绞刑的那一天。

大腿中段以上发了炎的部分是一片愤怒的深红色,比周围风干的血污都红得厉害。伤口本身化了脓,当屋里其他人的臭气慢慢减弱,他开始闻到脓液散发出来淡淡的有点甜的臭味。不管怎样,比起伤口感染致死的痛苦与迷乱,他似乎觉得迅速的当头一枪要可取得多。你听到枪响了吗?他疑惑着,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阴凉的夯土地面枕在他火热的脸颊之下,光滑而舒心,像母亲的胸脯。

他没有真的睡着,只是热度上升,陷入了昏睡,但耳边梅尔顿的声音又猛地把他惊醒。“格雷,”那个声音说道,“约翰·威廉·格雷!你可记得这个名字?”

“不记得,”他在睡意和热度之下迷茫地答道,“我说,要么枪毙我,要么走开,好吧?我生着病呢。”

“靠近凯瑞埃里克,”梅尔顿的声音不耐烦地催促着,“你在树林里遇见的他,一个金发男孩,十六岁上下。”

詹米眯起眼看着那个折磨他的家伙。视野在热度之下有点儿扭曲,但眼前那张消瘦的脸庞仿佛似曾相识,一双大眼睛几乎有点儿女性化。

“哦,”说完,他从脑中潮水般涌起的一幅幅混乱的画面中挑选出一张脸庞,“就是那个想要杀我的小伙子。对,我记得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在热度的作用下,不同的知觉莫名其妙地搅混在一起。他折断了约翰·威廉·格雷的手臂,记忆里他手中那男孩细长的骨头幻化成克莱尔的前臂,被他拉扯着,意欲挣脱巨石的掌控。迷雾中清凉的微风像克莱尔的手指一般摩挲着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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