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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封冻,天地锁国。灰冷灰冷的数九寒天,若檐下倒插的尖尖的冰凌,阴森森迫近百姓的头顶。有雪花轻飘,势如那漫天的缟素,紧锣密鼓地敲击这大地的丧钟。

轩内案上铺就一幅无色的云锦,淡得出彩,白里透亮,若水中的繁星闪着冰冰曜曜的光,又若敞开的胸襟坦坦荡荡。这便是一幅无边无垠的江山万里图啊,上面有农田、闾里、城池、宫阙还有草场,有奴婢、平民、奸商、啬官还有诸王……王莽掂起居延巨笔,在墨池里舔了又舔,却不知如何下笔。犹如女娲造人,对亲手捏出的一个个人形,却不敢用手再塑,怕伤了他们的自信与自尊。那些宫阙,王的殿,毁掉了多少草场和农田啊?尚有那些达官显贵,将人类分成了三六九等,独享世袭罔替,榨尽民脂民膏,以致富的愈富,穷者愈穷。这是改朝换代的前奏啊,是该变天了,这不公平!

王莽兀自打了个激凌,如此宏论由来已久,貌似自已便是上天的使者,孤傲的王,若不居间调和阴阳,这便只是一幅无色的云锦,亘古充斥着原始与野蛮,亘古史诗不前。念于此,便搭笔在那大大的宫阙位上,涂下了六个古秦小篆,“均众庶,抑并兼”。虽为古体,亦有汉篆笔道方折之特性,撑挺大方,气势豪放。

刚将居延放上笔架山,便见增秩碎步走来,将一袭酱色披风轻轻披在了自已肩头。王莽见增秩善眉细目,身着素裾短袄,髻束素帕,上无珠饰,一副奴婢打扮,不觉内心又疚诘起来。增秩年龄尚幼,亦是两子之母,大儿王匡正值童蒙,女公子王晔也适逢弥月。其为王家生儿育女,却未曾有过一丝名份,甘作后庭浆洗奴婢,潜心侍奉夫人却从无怨言。

王莽于袖间摸触了良久,终于捏出来一个木簪。这祥云鸟身的木簪虽不华贵,却精细无比,敷于绛漆,更趁得珠零锦粲。王莽遂将这木簪颤巍巍斜插于增秩发髻之上,又拥揽入怀,轻怜重吟道:“一缕云丝心可可,相拥结下因和果。料是前生应识我,木骨缠绵,惯向云中卧。对镜花香又鸟语,为君巧把相思锁。”增秩一听,便噙泪添笑地将鬓角贴于王莽胸前,颔首呢喃道:“良人有心了。”

“窃忝列侯之尊,你我遍身布衣。木簪虽贱,余愿为你精雕细刻,打磨三日,以此赎百人不留宿街头。”王莽说罢,兀自惆怅。增秩颔首抿笑之余,便默默探寻着那双眼晴,忧郁又憨实,纯得能滴出一汪水来。“家财万贯,不如贴补于民,与民生息,家国自安。奴家观那廓城内外,逃荒要饭,白骨生寒,夜难成寐,食难下咽。但愿天公若有知,人人均同,方自心安。”

王莽见增秩知书达理,遂泪目长叹道:“天下熙熙皆势利,高山流水遇知音。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粥一餐,当常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当常念物力维艰。善出者善返,福往者福来,仰不愧天怍人,而俯怍小君哇!”

一纤纤手指轻轻摁于王莽唇上,耳边丝语麻麻道:“家主待奴家恩义厚重,夫人待王匡、王晔也如同嫡出。妾身已毫无怨言,此生足了。”增秩说罢莞尔一笑,又仰首凝眸,脉脉含情道:“家主若真心相待于我,便与夫人相濡相呴,举案齐眉。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便是对增秩莫大的恩宠了。”

小妾这番肺腑之言,不由王莽退后两步,遂朝增秩深深一揖,羞愧无地道:“巨君受教了。余昔日忝居三公,昼夜不息忙于公事,对儿女怠于私教。荀况曰: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亲属之民不劝。无以为报,谨乞小君容情宽宥吧!”增秩听罢,忙疾身入怀,嘤嘤而泣。

粼粼范湖,若一面深邃的明镜,层层冰盘裹进了多少苍桑。连廊那一片篓粗的梧桐,生无可恋地干枯地挺着,百无聊赖,好不乱人心脾。此时孔休急急来报,言说有驿马宫函已到暖阁。王莽闻听忙端帻正衣,增秩见有人来,忙抽身羞赫而去。

王莽折身回到暖阁,见啬夫呈上一鱼形木椟,漆器黑红相间,上敷一龙纹云缎,甚是精美。俟啬夫退去拆开宫函,方见一东朝黄绸锦轴,抻拉开来,乃是一帧骨秀神清的汉隶锦文,上书云:侄男便启:倏尔岁寒,桂宫有染,试北望整饬朝纲,环伺周全。长子诣京站位,以递更节序。落款长信殿。

时不我待,倥偬三年,大好时光若小溪流水,于指缝间只曜曜一闪,便滴落于无形。尚记得天家初阼大位,便在未央宫大宴群臣,为博皇帝新欢,有宫内宦者于东朝凤榻旁并置宝榻。大司马王莽宴前巡检,见傅太后与东朝同尊有违论常,便大发雷霆叱责道:“定陶傅后乃藩王太后,怎可与当朝太皇太后并席而居?”随即下令撤去席位,并将有礼司执事及内宦常侍一并抓捕治罪。

傅太后一见恼羞成怒,气咻咻拂袖离席足登便辇,穿飞阁驾离了未央宫。新帝刘欣听告后龙颜大变。东朝为顾全大局便居中斡旋,下诏令侄儿递呈辞表,卸职还国。新帝见东朝出面平息,一再挽留,俟王莽归野后便马不停蹄,着封傅太后为“帝太太后”,居永信宫;封母亲丁氏为“帝太后”,居中安宫。

新帝祖母傅太后得封帝太太后,遇太皇太后竟不再下拜,且直呼东朝为“老妪”。太皇太后毕竟扶侍过四代帝王,叶大根深,一时竟成了东西两朝对立的局面。王莽一去,便是三年。

岁旦日近,对酒浇愁。东朝那音容笑貌,铁骨柔情,已在脑海中化作几枚飘逝的残叶,孤寂空寥,随风而趋,末了仅残留一线难以辩识的脉络。王莽下意识于笔架山挟过一支白马作笔,毛笔以错宝为跗,皆以秋兔之毫。此间有侍女原碧陪侍左右,见家主挥毫,便于砚台内注入清水,掂起玄墨细细打磨起来。

王莽持毫饱舔墨池,千言万语,却无从下笔。侧目见原碧身穿绿缎短袄,头扎双髻,稚嫩水肥的小脸蛋上,呼灵灵的双眸正清泉般探睨着自已。

王莽放下白马作笔,见原碧神色恍惚不定,便和蔼询道:“自你入得府内已遥遥三年,与儿媳吕焉同挽豆蔻,此番公子夫妇西去长安,我有心着你辩见识远,不知你意下如何?”原碧忙懵懵懂懂地颔首应喏。自从踏进新都侯府,王莽便将她视同小女,吃穿用度与小主吕焉并无二致,虽恃宠而骄,逐随年轮增长,却也懂些主仆之分,力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王莽书好一封信牍,嵌印封泥后置入蓝锻收套之内,瞥见原碧二目低垂,双手紧抠裙摆纹路,便格格笑道:“少小进京见识一二,这巴望不得的好事,到你这里,倒成了诏狱问罪,怎会生出这般哀相?”原碧仍是忸怩不语,招罪般地撕扯着衣襟。也是难怪,家有双亲,周边宛城也未曾去过,闻听遥赴京师,既外慕徏业,又迟迟不舍,诚若断雁孤鸿般怅然若失。

“此去京师千里迢迢,一朝争得一席地,这侯国小城怕是回不来了。你与吕焉情同姊妹,彼此相顾,也好图个前程。”王莽观原碧那稚嫩小样,一脸孩子气,便怜笑道:“看你这出息,去将公子夫妇叫来,余稍作交代,就合符去吧!”

原碧唯唯诺诺退出阁门,见廊下一人正冷颜以对,仔细一瞧,缘是孔休,心中一凉,赶忙一脸惊悚地溜身而去。

家丞孔休叩门而入进得暖阁,便郑重朝王莽深揖一礼,王莽忙折身回礼,道:“丞相何事?”孔休一脸嗔怪道:“君侯乃汉室皇亲贵戚,何等的尊崇,竟与这下人袖里吞金!都侯请看,如今这侯府可是遍地主子,都被您惯坏了。臣下汗颜,都无法管了。”王莽见孔休一脸的委屈,便呵呵笑道:“家丞难道不是?敢当面申饬主君的,也只有你了。”孔休一听,忙赔礼谢罪。

云开雾散又晴霁,日光一截截垂掉下来,遍地的金轮便破窗入得暖阁之内。王莽又手书了一封信牍,封泥压印,方置于红缎锦椟以内。时王宇夫妇掀帘进阁,施礼毕皆跽坐一旁。

但见王宇弱冠之年,身披青紫燕居冬皂长袍,髻扎深蓝纶巾,浓眉凤眼,一副循规韬距的样子;儿媳吕焉杏眉灵眸,水嫩欲滴,一指甲都能掐出水来。见她身穿明绿曲裾三重衣,百合髻上搭挂有各色的花佃,又间插燕尾簪花,略略一抖,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真的是粉嫩可人。

王莽见人已到齐,便开宗明义道:“东朝来函,桂宫傅太后身心违豫,怕是沉疴难起了。乳子董贤,以媚骨迁升驸马都尉兼侍中,逆领内朝。你等先回京师打理,王宇可在光禄勋处谋一差事,内外兼顾,为父自有斡旋之地。吕焉携原碧赴长信随侍太后,悉学些宫廷礼仪。多说无益,便宜行事吧。”

王宇听罢揖礼应喏,倒是吕焉一脸懵懂地站起身来,略施肃礼,小嘴一嘟道:“儿媳一清素女子,习得宫厅礼仪又有何用?”王莽敛容屏气地步于炉前,用铁杵卸了炭渣,方哑声道:“太皇太后年逾古稀,镇日孤苦零丁寡居那深宫之内。你等学得礼仪承欢膝下,便是替阿翁返哺行孝了!”

此间原碧将暖茶一一奉上,见气氛肃然,便呆立一旁。王莽谆谆间见牖外人影有动,便话中有话道:“新都府上就莫再挂念,内有孔休一手操持,自是万无一失。孔休本有柱国之才,跟随我等屈居新都,瘁累三载。余有生之年,定不负其拳拳辅国之心,银印青绶也是当然。”王莽说罢端盏欲饮,见窗外仍人影幢幢,知是孔休,便将陶盏轻搁几案之上,暗支原碧去将他叫来。

待家丞入阁落坐,王莽便于帷檐取下一柄泛青幽之光的玉具宝剑,双手飨奉在孔休面前,恭敬道:“国丞尽瘁新都,不曾离我左右半步,今献你玉具宝剑一柄,不成敬意。”孔休忙躬身揖礼,不敢愧受。王莽又恳求道:“诚见君面上有一瘢痕,玉具可以灭瘢,你试试便知。”见孔休一再推辞,王莽便无可奈何离席起身,苦笑道:“君嫌我附有私心么?”说吧便将剑柄倒置过来,重重磕砸在石阶上,玉具宝剑遂一折两断。孔休见状,疾身上前拾起剑袋将残剑裹起,欣然揖礼致谢而去。

待孔休走后,王莽适才端出红锦简椟交于吕焉,哑声道:“家函务必亲呈太皇太后,切莫大意!”吕焉称喏施礼后接过简椟,遂藏于贴身袖袍之内。

“宇儿近前,”王莽见王宇抵近施礼,便将蓝锦简椟亲自交到他的手中,低声附耳道:“此为密函,务必亲呈北军刘歆,切勿假借他手!”王宇知晓刘歆出身皇家,又是父亲门人,掌管京师北军布防,如此斡旋,自是明了,遂将简椟藏于袖袍之内,称喏揖礼而去。

却说孔休回到寓所,一下子瘫卧在床榻侧沿,目光呆痴地对视窗外城垛,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夫人李氏见孔休如此狼狈,甚感诧异,便将满身赘肉往他身边一堆,咧嘴调侃道:“良人哈,这是睲窥了哪家贱人,弄得是如此这般狼狈?”孔休曳斜夫人一眼,髭胡一吹,端起案几上的隔夜凉茶,古咚咚一饮而进,末了沾了沾胡髭,方嘿嘿狤笑道:“今日本相算开了窍门儿,董贤、原宥遣我监守王莽言行,害我三年若身陷囹圄,表弟误我呀!”

孔休言罢,莫名又朝夫人趣笑。妻子一时颇费脑壳,便瞪圆铜铃叱喝道:“老母随你整整三年,镇日龟缩此不毛之地。董贤那厮,催得日日火烧猴腚似的,叫老娘连个狼崽也未曾怀过。孔休听了,明个打马便回京师,叫你龟儿也尝尝鳏夫的苦!”说罢伏在案角一起一伏地嚎哭起来。

“细君莫哭,”孔休也随夫人趴于案角,嬉皮笑脸道:“今日王莽得一宫函,东朝着长公子回京打点,后日起程,我等还朝之日还会远么?”妻子泪水涔涔地望着孔休,又拍拍他瘦小的肩头,哑声嗫嚅道:“你一小侯家丞,妄有此念。好好睡觉去吧,梦里啥都有。”孔休咧嘴诘笑道:“王莽待我还算仁善,一俟还朝,还荐本相银印青绶,一飞冲天哪!”

李氏一听,大嘴便咧成了两瓣烂杏,蔑眼啧啧道:“你这脑瓜被驴踢了,净说傻话!银印青绶,他王莽还是白丁呢!当是得知良人于廊下,故意说给你听吧!”孔休啼笑一声,两眼眯成一字道:“细君但放宽心,一会把那些密奏烧了,君侯功德上报朝廷,襄助其力,光宗耀祖未可知呀!”孔休说罢取出奏牍,在灶膛里打火引燃,遂消弥于无形。

当双马辎车辗过京都长安南部斗城的章城门时,吕焉与原碧皆叩窗探头瞧看,放眼望去,尽皆琼楼玉宇、紫房金阙。巍峨壮观的皇城气象如入仙境,真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王宇撩帘跳下辎车,惊得马夫疾拉缰拴,王宇一边四处眺望,一边紧随辎车信步而行。

时值晌午,辎车在一处气势恢宏的三门府邸前嘎然而止。王宇扶吕焉二人下得车来,举目瞻望“大司马府”四个蒙尘金篆,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仰屋窃叹。

王宇趋至西偏门,搭手轻叩三簧铜锁,稍许,便听“吱呀”一声,但见玄漆偏门开处,一老者蹒跚挤出来半拉身子,哑声询问来者何人。俟几人上得前来,老叟定睛见是王宇夫妇,寻思须臾,竟掩口失声痛哭起来。

王宇夫妇认出是管家王翁,与昔日完全判若两人。以前的王翁心闲手敏,四清六活,如今已蓬头历齿遍生华发了。王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波澜,上前揖礼叫了声“王翁”,便一头扎在管家肩头,大声呜呜抽噎起来。吕焉怔怔呆于一旁,亦是弄得一脸清泪。原碧本不识得王翁何人,见吕焉恸哭也红了眼睛。王宇攥住王翁双手,不停地来回揉动,只想把王翁一把搓回到十多年前。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一脚踏进这魂牵梦绕的旧时府邸,金鲤不再,花枝却早已凋敝,树干仍那么干巴巴戳着,蔓草丛生,檐上那一个个尖尖的冰凌尚未化尽,霉蚀之气已随冷风扑面袭来。

几人随王翁进得中庭,满目但见暗牖吊悬丝,画梁堆燕泥,翠钿折几角,宝镜生锈尘。王宇吕焉不由又唏嘘生泪,水银瀑泻般滚落于清冷府邸的每一寸角落。

待中庭坐定细说逶迤,方知举家搬回封国后,留王翁几人固作留守。王翁见柜面拮据日紧,便尽数遣散所有奴婢,硬生生一人撑起了一座府邸。去秋王婆身染重疾不治身亡,王翁劳心焦思,积劳成疾,便一直萎靡蹉跎至今未愈。

几多唏嘘几多愁。王翁得知王宇几人回京长住,禁不住喜上眉梢,起身欲到闾里招些伙计,王宇赶忙交付几多五株。见王翁拄杖蹒跚走远,王宇方回过头来,目光最终落在了府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之上。匾额系独轮金丝楠木制就,上阴刻镏金大字“大司马府”,恢宏大气,虽蒙尘多年仍熠熠生光。

此匾由已故成皇帝刘骜御笔亲书,体方笔圆,行款大气,这法度森严的金文小篆,便是放逐市集也价格不菲,实属存世之珍品。王宇谨尊父命,差原碧搬来一朱漆长凳,遂扶墙而上。轻轻摩挲这曾几何时光宗耀祖的门楣,不免心潮澎湃,溅泪湿衣。

次日破晓,应征家仆一行七人一字排开在砖蔓前庭,王翁一边安置居所被褥,一边分发着装及膳房清扫等诸多事宜。吕焉、原碧也不清闲,协助王宇将一新匾高高挂起。上有王宇亲笔隶书“静园”二字,静而不争,静居则安;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身心转恬泰,烟景弥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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