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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寿元年石磨日,天色蒙尘,雾锁京城。皇帝刘欣一早便下得早朝,乘步辇过紫房欲桂宫谒拜,途经中宫椒房殿时,细闻有嘤嘤哭泣之声。因罢免国丈傅晏大司马一职,傅皇后定然难以释怀,心情云愁雨怨的,便急促内侍快辇疾走。

中常侍吕简于辇旁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帝太太后已辟谷多日,皇后娘娘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为避帝后违和计,万乞陛下行一恩典,移驾中宫位,举案共饮,以播皇恩!”

刘欣乜斜吕简一眼,嗟叹道:“傅家上下都一生好强,昔日与东朝明争暗斗,终是大母赢得了圣宠,东朝弈得了江山。朕承阼始,也曾遣中郎谒者张由,为御弟中山王治理眼疾,孰料大母与冯太后同为昭仪,素有不睦,遂使张由诬陷冯太后诅咒于朕,大母便派御史丁玄审理此案,又着中谒者令史立与丞相长史、大鸿胪丞一同审理,为逼供冯太后,仗毙内侍宫婢近百人,血流成河哇!”刘欣说罢又长叹一声,点头恩准。吕简见状忙扬袖喝道:“摆驾中宫椒房殿!”

时远山如黛,近水墨渲,宫阙高低晕染一片,毫无一丝勾勒之笔。然青锁宫窗内,傅皇后正倚靠凤榻放声恸哭,忽有尚仪女官近前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陛下欲中宫施恩吃席,圣驾已摆椒房殿!”皇后闻听皇帝驾临椒房殿,赶忙拭去面上泪痕,便着尚食女官赶赴庖厨间报备。有司衣为其褪去素服换置华装,然其秀发尚未来得及绾扎,皇帝已着赤墨衮袍,脚登重木赤舄捷足进殿了。

傅皇后见陛下进入内殿,便忙行朝王稽拜大礼,且呆呆怔怔道:“罪臣之女傅黛君,囚首垢面,诚乞陛下依咎降罪!”言毕潸然泪下。刘欣惊见傅皇后如此行跪拜大礼,忙上前轻轻执手搀起,遂悻悻大声呵斥道:“梓童何出此言?还行此大礼,你叫夫君如何受得,誓欲弃夫君而去么?”吵罢便扶傅皇后在暖榻坐定,又曳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滴。

傅皇后怏怏翘首望了眼夫君,看那一脸陌生之相,心情自是激荡难平。帝后按理本就一家,然与其耳鬓厮磨的男人,宛若夜空浩瀚之星辰,时明时暗,空寂飘渺,不知长夜栖于何方;又若春日断线的纸鸢,摸不到抓不牢,亘古盘桓于九霄云外,俨不知归途……

刘欣拨见皇后发髻零乱,上无饰物,心有怜惜却调笑道:“梓童与班婕妤好有一比,娘娘赋《怨歌行》,那可是冠绝古今。梓童单单一深闺怨妇,妄言无辜,以邋遢之相侍君王,欲自绝于朕抑或责难于朕么?”

皇后兀自黯然神伤,见陛下如此调侃,一时气急,便不问青红皂白回怼道:“班婕妤如此才情,陛下尽可娶了去。妾身一羸弱女子,自是不敌那七尺男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家翁赤足打回方国,身为人子,竟能憋气不吭,苟活这世上还有何意义?”言罢,两行清泪又飘然而下,湮透了刚换的那身白苎素衫。

刘欣见泪便嫌生厌恶,遂起身泠泠喝问道:“前朝之事,后宫切莫枉生动议,外舅若交廷尉议罪,当枭首示众!老祖宗便是听了你的蛊惑不依不饶,辟谷数日,今病入膏肓,皆不好看。敬武公主也是几度怨朕,言辞激烈,难道朕真的是桀纣之君么?”

中常侍吕简见陛下盛怒,忙顿首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哀泣诉道:“陛下暂息那雷霆之怒,娘娘贵为中宫后主,上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帝太太后、敬武公主等诸多至亲,以肖小之资统领六宫,着实令人汗颜!说无为而治吧,则我大汉子民只知太后而不知皇后矣!”说罢忙于身后摆手,向傅皇后示意慎言。

傅皇后见状也并未理会,边拭泪水边嗫嚅道:“臣妾乃一高墙女流,日久忝居后宫,不曾为皇家开枝散叶,已属重罪。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身悉知子凭母贵,闲言秽语犹如钝刀,刀刀伤人哪……”说罢又跪伏在天家足前,莺声啜泣道:“妾身自知罪孽深重,伏惟陛下废黜后位,寻一良人母仪天下,以慰圣躬!”刘欣闻听眉头拧紧,“哼哼”嗤鼻了两声,又冷冷戏谑道:“中常侍的好意,人家不听呢!”

吕简瞥见庖厨间宫婢正依序传菜,为转移陛下视线,忙递眼色于太官。太官令何等聪慧,赶忙趋至天家跟前,立容致礼道:“启禀陛下、娘娘:朝食已备,早宴始,烦移步中庭!”哪知天家气头正盛,一声“住口”,气咻咻大袖一甩,直点女官履屐道:“退后!退后!”直吓得一众宫人浑身颤栗,满庭噤声。

刘欣回首,见皇后竟无一丝惧意,恫吓无果,便一身瘫软,上得前来赔笑道:“梓童亲亲,气归气,朝食还是要吃的。”见皇后不理不睬,便又气上心来,“国丈一事,或是拒食死,或是自黜亡,纷纷攘攘闹短长,这这,成何体统哇!”刘欣见宫婢们一个个碍手碍脚的,便挥手怒叱道:“尔等勿视,殿外侯去!如若不然,朕便遂了皇后心意!”

众宫蛾、内侍们闻听口谕都肉跳心惊的,二话不说忙垂首躬身,若逃离火海般一股脑儿地往外涌。刚到殿外,又麻溜儿地垂首立在殿廊两侧,胸中却暗暗轻嘘了一口真气。远离朱天菩萨,心情自然宽和好多。

刘欣不知哪眼瞥见了中常侍吕简伫立于殿角,便挥袖驱赶。折身见殿内空空荡荡,方狠下心来,拽起皇后直冲到偏殿香木案前,不由分说将她揽卧在席榻之上,揪其履袜脱扔一边,再端起一坛蟹莲羹汤搁置案前,叱喝道:“傅黛君,有种你尽饮此羹,朕便准了你的奏请!”皇后闻听此言,一心求死,便忿忿然端起羮汤一饮而进,生怕天家不守信用,末了连掉落的莲子也塞至口中,最后再摆一副视死如归的蔑态,亮于陛下看。

刘欣轻睨了皇后一眼,表情冷峻透着肃杀之气。皇后屏泪避开眼神,安之若素,一心静侯发落。殿内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滴漏声声,静得令人窒息。除却二人急促的呼吸声,连泪水悄然滴落之声都听得清晰可闻。

哪料傅皇后因饮食过多过快,突然一个饱嗝出来,直惊得二人面面相觑。少顷,傅黛君便直羞赫得拧眉盈泪,无奈以袖掩面,双足顿地大声嚎哭起来。谁知调门刚刚拿捏上去,又发觉皇帝竟于背后揪其发髻,且嘿嘿黠笑两声。

傅黛君只觉得又羞又恼,便不由分说,举起小拳便折身扑打,刘欣夺闪不及挨了两拳,遂气极生恼,狠狠倒退几步,一咬牙,便撩袍叉腿在皇后头顶窜跃而过。皇后何曾遭受过这等羞辱,便又哭又闹,瞅准时机,迅疾起身扑打过去……

殿外宫人听得仔细,闻讯殿内天家洋洋得意,都长长出了一口污气,露出笑脸。中常侍吕简听闻也眉头舒展,遂低低浅笑道:“长乐未央!”宫蛾内侍也随之跟唱道:“长乐未央!”又皆笑着垂下头去。

时有黄门令自宣室殿疾步赶来,与吕简附耳奏报一番。吕简闻讯忙趋行到殿门朗声奏报道:“启禀陛下:新都侯王莽已到长安,现应诏于北门元武阙,乞陛下恩准觐见哪!”说罢凝耳细听,便有殿内弱弱回复一声道:“着长御引领永信殿,谒见太后吧!”长御女官闻听忙折身领命,随黄门令出宫元武阙而去。

天家携皇后在暖阁奁台前泠泠对坐,见皇后发乱如麻,便膝行其后,两手尽散其发髻,又用青白玉梳轻轻打理,声调也随之温婉起来,“梓童乃朕的元妻,母仪天下,贵敌至尊,夫妇焉有离心之理?大汉之广,皇城之大,肌肤之亲者又有几人?如今皇后执掌后宫,虽上尊三宫太后及敬武公主,皇后一语,仍地裂山崩。梓童亲亲但放宽心,夫君愿于此立下誓言:今生除却椒房、椒风,后宫誓不再纳一人,若有反悔,愿天打五雷轰……”傅皇后见他口出狂悖之语,便赶忙伸小手裹他唇上。

刘欣说罢两眼通红,几滴清泪终是洇湿于皇后掌面之上。傅黛君一时心痛之极,便把额头紧紧贴在夫君颚下,呜呜嘤嘤地抽泣起来。刘欣轻揽美人腰支,却悲悯痛心无言以对,难言之隐埋藏多年,以致后宫多年来滴露未沾。今日若不实言相告,也枉为人君:“不瞒梓童,自定陶藩王起,朕便患痿瘅之疾了!手足关节实难张驰,从无疾步快走过。时有癫痫或肌臀无力,近日更甚!朕恨自身非寻常儿郎,何尝厌与梓童合欢哪?”

听夫君娓娓慽慽诉说衷肠,傅黛君早已是涕泪俱下、血迸肠绝。正悲怆间,忽觉头梳处略有顿疼,便于妆奁中拾得一物递与夫君,刘欣会意,便用玉梳从中沾些出来,涂于发丝,便觉得玉梳游刃自然,顺滑有余了。

刘欣边梳边复诉道:“朕因董贤出自太子舍人,俊朗温润,两小无猜,也曾有心禅让大位,然遭王闳死谏方息。朕曾风闻,言圣卿与我有床第之私,然痿瘅之疾又有谁知?风传误人呀!夫君念其鞍前马后,侍药先尝,方知董贤人品贵重。反之于朕,命比绢薄,也曾有心将你二人珠联璧合,诞产皇嗣。近日又寖剧日重,享国难永,承祚不继,岂不哀哉?”说罢失声痛苦,又怕皇后哀伤,忙又埋首拭泪,抽噎得不能自已。

“夫君——”傅黛君观陛下哽咽落泪,遂五内俱焚,便一头扎进夫君怀里,又哭成了泪人。

待三千青丝梳呈垂云髻,见夫君又在髻前敷一雀爵,尾部斜插一白羊脂的玉簪,点翠莲花钗,又细插金缕飞鹿一步摇,不禁破啼一笑道:“夫君手法如此娴熟,女工拔萃,妾身只问学自何处!”刘欣尬笑着将一对缕空翡翠吊于皇后耳鬓之上,又随手摘取几朵官黄玛瑙的梅花揩于鬓边,边欣赏边认真道:“哪有什么出处,小时常绕行于祖宗膝下,平素见宫婢与大母妆扮,耳熟能详,比猫画虎罢了!”

傅皇后不啻掩唇一笑,见镜中冤家兀自陶醉,亦不再言语,遂自奁中点出漆眉笔,眉描远山黛,肤涂玉女粉,朱唇点绛,分外明丽动人。

西窗外残雪寥寥,日头若薄冰般滑下山坡,一袭凉月挂上檐头,映衬得几树梅花,若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如此风景,不赋诗一首倒也可惜,便冥思苦想,终就一阙,便背过手去,浅浅吟唱道:“屏却相思,宫阙密录暗私语。偎依妆前,梦呓终相觅。花前叠影,惟耳鬓厮磨。西窗白,飘飘凉月,一院冬梅雪。”

“夫君,”傅黛君双眸盈泪,温情脉脉地偎依在刘欣怀里,柔声道:“可惜一阙佳赋,既无殿内注也无题名。”刘欣轻嘬皇后鬓角,呢喃低语道:“梓童可出一个!”傅黛君“噗哧”一笑,矜持道:“容妾身细思——便叫《抹奁香》罢!”“甚艳!”刘欣用鼻翼轻轻摩擦着皇后香腮,却反被皇后唇吻一囗锁紧,恬恬道:“勿语!”……

掌灯时分,正逢两情相悦之时,忽见中常侍吕简揖礼殿门低声吆喝道:“启禀陛下、娘娘,桂宫催宣,诚乞陛下娘娘速去永信殿哪!”夫妇正值你侬我侬之时,忽闻禀宣,方知殿外尚踡着一干宫人。刘欣折身欲起,却被皇后那肤若白雪莲藕般的胳臂牢牢裹紧,挣不出身子,只得在皇后腋下递出话来,“朕已悉知,尔等散去吧!”说罢又相拥而眠。

傅黛君生怕夫君得而复失,便若秋野惊兔般又缩至刘欣怀中,头顶夫君下颚,两颊绯红映出脉脉浓意,娇羞潮红的眼睑之中,柔情深眸盈盈生泪,熠熠生恨,如胶似漆,如哀似怨,有鼓励,有哀叹,有肯定,抑或有、失落……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红尘。刘欣再次立身坐起之时,方知泪水已洇湿了衮衫。又恐皇后瞥见,忙挥袖点点抹去泪痕。却见傅黛君泪眼婆娑地坐起之时,竟哀哀怨怨扯去了内裳,又双臂环手锁紧了夫君脖颈,赤身委于刘欣面前……

刘欣不忍见皇后锐挫望绝的眼神,遂嗫嚅垂泪道:“梓童受屈,朕犹如万箭穿心!上天赐我万乘之躯,也予我这不豫之身,赋我生杀予夺之恨,却难成床第男女之欢啊!曾几何时,朕便有心搓和梓童、圣卿金童玉女之良配,他日又有皇嗣承阼,朕当死而无憾了!”言罢膝行到皇后跟前,俯身埋首在黛君双足之上,已泣不成声。

傅黛君闻听夫君逆天悖论,顿时错愕不已,忙穿衣坐起,涕泪涟涟道:“陛下龙言失仪,疯癫至此!自古帝后一体,当日月同辉!董贤妩媚惑主,人神共愤!夫君竟助其淫乱后宫,妾身不恭,愿以死明志!”说罢起身,将绫罗挽结抛过殿梁,头刚套进,便被刘欣死死托住,一点一点搂抱下来。傅黛君气得又抓又咬,遂后翻身伏在床榻之上,嚎啕大哭起来。

刘欣不由痛心疾首,一时间气血上涌,浑浑噩噩便斜躺于床榻之上,脸色蜡白,气若游丝道:“朕……呼吸不畅……”皇后嚎啕之声嘎然而止,忙拭去眼泪,下榻唤司药速传太医署,不料被刘欣伸手喝住,他扶额垂目道:“梓童切勿惊慌,惯常如此,小憩即可。”说罢接过司药奉上的药汤,皱眉浅酌了一口道:“苦苦苦,朕实实不忍梓童之苦,不知何法方能疏解梓童之委屈哇!”

“夫君枉学圣贤,懵懂少女心事。”傅黛君用绣帕轻拭下夫君唇边漱口的水渍,嗔怪道:“妾身倭于夫君怀中,越是恸哭,便越是欢心!陛下不解床第男女之私,甚是可恶!若妾身终日哭闹于夫君怀里,便是坠入那酆都鬼域,也终是不悔!”说罢捂脸抵蹭于夫君肩头。刘欣怜爱地轻嚼黛君发髻,情到浓处,又一下子箍紧其纤纤细腰。黛君顿时两腮飞红,不由自主将小手伸于夫君素衫之内,娇声呢喃道:“夫君——”陛下用手指轻压黛君绛唇,低声曰:“勿语!”……

此时殿外有快马蹄声若紧锣密鼓,刘欣猛然裸身折起。省中纵马乃大不敬之罪,宫苑踏马定有大事发生,遂促皇后快起。待帝后二人起身更衣,中常侍吕简便于廊间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娘娘,东朝懿诏已到前殿!”

刘欣正欲携黛君赶至正殿,适逢长乐少府王闳自殿外疾步走来,进殿见帝后二人忙深揖一礼,脸色凝重道:“太皇太后口谕!”刘欣及皇后听闻一惊,忙退后揖礼恭听。“永信太后大限已至,速敕帝、后赴桂宫守孝!”王闳宣完便小声督促道:“陛下、娘娘,帝太太后回光返照,王公大臣悉数到齐。敬武公主脾气燥,迟滞缘由望斟酌一二。时下太后尚存留一口真气,待陛下、娘娘移驾谒见哪!”说罢退后折身而去。

刘欣与皇后听闻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大长秋忙遣司衣宫蛾与帝后二人整冠束带。出得殿来,龙凤双辇早已齐备,一前一后直上北阙,走紫房复道御天桥,直奔桂宫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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