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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
夜里，顾之风做个奇怪的梦。梦见耶和华对挪亚说话，让他造一艘方舟。
他醒来，看到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听见闹钟在滴嗒滴嗒的响。
时间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它会以自己的方式征服所有的合理与不合理，让他们最终走向消亡……他侧头观看熟睡的安琪，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种想法。
闹钟支靠在硬纸盒上，不知是以前顾客的疏忽还是店家的故意，都已经无所谓。
他安静地听着滴嗒滴嗒没有尽头的声响。无形的时间被实物化后的滴嗒声，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无法追溯的青春。他觉得空气里有衰老的味道。这种味道像墓穴，有吸纳灵魂的力量。他无法想象，眼前孩子的娇嫩皮肤被时间吸干水分，逐渐长满如刀刻的皱纹。
晨光，美好而神秘。他似乎很久没有关注过时间，努力驱散潜意识带来的灰暗。
这个滴嗒声使他产生很多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与过去的很多事情连接在一起的。他起身，看到长长的孤独的光线从窗帘缝隙穿过。
安琪苏醒，开始穿衣服。顾之风等她穿好，带她去洗漱。
他拉开窗帘，看到一只麻雀斜掠过阳光，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他。它的眼睛圆圆的，很亮。顾之风推开窗户想找点食物碎屑喂它时，它倏地离开窗台，飞走了。
他点支烟，望向窗外。没有被旅游破坏的小镇，保有自身的清净。难得小镇路畔的商铺播放班得瑞的音乐。袅袅音乐飘进来，在空中回荡了很久。与其说是人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就像在落日斜斜的光线中看到密密的白桦林和教堂里响起优美的赞美诗。
记得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他第一次见到肖正阳的妻子，那种感觉很像今天的晨曦。
外面空气有些清冷。他冲杯自带的茶，将那本叫《蝴蝶夫人》的书放回包里。
曾经很喜欢爱科莫·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托斯卡》《蝴蝶夫人》和《波西米亚人》。这种在大剧院里演奏的舞台艺术，比之京剧有更加恢弘而悲壮的力量。
不过，若是昆曲，那种柔婉与缥缈，则是西方歌剧所难以具备的。昆曲被誉为“百戏之祖”，然而它何尝不是亡国之音。美好的事物，未必能带来美好的结果。
看着孩子盥漱完，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感伤。想到居住的城市，心里升起莫名的惆怅。他不知这种没有预兆的情绪如何滋生，让他始终被看不清的雾所笼罩，无法消解。
他带孩子吃过早餐，在小镇的街道上漫步。有年轻的女子在阁楼唱昆曲《牡丹亭》。声音优美而空渺，让人不由想到戏台上杜丽娘姽婳的姿态。敞开的店面卖各种常见水果。顾之风过去买几斤柑橘、龙眼和车厘子。他与卖货的摊贩搭讪，知道小城附近的湖泊已然在围海造田时填平，中间的淤泥滩不能种庄稼也不能盖房，常年泛着腥臭气。
顾之风觉得失望，带安琪去小镇的广场吃水果。广场上有高大宏伟的群雕，放眼望去空旷的让人寂寥。偶尔有人经过，反衬托出广场的冷落。安琪吃着顾之风剥好的砂糖橘，问：“老师，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没有人。用这里种花不是很好吗？”
顾之风抚摩孩子的小脑袋，微笑着没有回答。对于这样的小镇，或许一生中只会来一次。这里无数的生命，或许一生都无法再相遇。自我，独立，芸芸众生，乌合之众……
他觉得自己逐渐疏离于人事，有种遁入空门的感怀。他还是不由自主想起张露，暗自责怪自己离开的草率。他真想回去找她，一次次强行驱散这种念头。
街角几个形体不健全的乞丐，在向阳的地方晒太阳。孩子因为恐惧拉紧顾之风的手。
在街道的尽头有一家小的画廊，里面满是色彩强烈的风景画。为节省油彩，没有大面积凸起的色块。虽然这些油画立体感分明，却缺乏某种情绪。询问知道画廊的主人是个大学毕业生，因为在城市找不到工作，向家里要钱与同学开了这间画廊。他的生意多是装修房子的小镇人买去作装饰。他们已然在机械地复制中泯灭对艺术最后的热情。
“老师，这里的人真少。”安琪好奇地环顾四周。
“人们都到大城市去打工了。”顾之风漫无目的带孩子游荡。
他说不清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没有丝毫特色的地方驻留。或许是因为旅途劳顿，或者是因为清静陌生。他带孩子到附近的工艺品店，买个做工精细的虎头帽和制作精巧的人形面具。回旅店，想起张露关于丝绸之路的讲述，用电脑给孩子播放《丁丁历险记》。
他百无聊赖坐进椅子，回想各种关于嬉皮士的介绍。那些反对世俗的年轻人，他们共同造就了一个贬义词。旅行，是前进还是逃离？他想像汉尼拔般探寻心中的圭臬，可这趟旅程除了让他感觉背离，还使他对生活丧失最基本的热情。
泛娱乐时代，人们在娱乐中麻木自己、放纵自己、消耗自己，最终彻底迷失自己。
这个纯真的孩子和逐年累积的年龄，使他的内心产生禁忌。他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时的孤独，孤独得想去放纵。他取出烟，又放回去。烦躁的情绪，折磨他的身心。
房间的电话铃响，接听是服务台问是否要小姐。他回绝不要。见安琪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起身下楼，开车去画廊买下两幅仿美国画家霍默的《顺风而行》和正奇的《老船》。他等他们打包画，思忖这个信仰混乱物欲横流的时代，这种被估价的艺术还能维持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