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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整整坐了一夜火车。火车终点站离那个“环球集团”的所在地还有整整一百公里。杂志社曾给那个集团的办公室打电话,他们要用车接我,被我拒绝了。他们当然不会理解,想不出我这样做的缘由。其实我不过想自由自在地来去:每次出门都独往独来,看上去好像为了把各种麻烦减少到最低限度,实际上却是由于一种特别的需要——我只想离开,只想走出这座城市并撒开腿大走一场——像个真正的地质人那样一直地走下去,直走个昏天黑地……那片原野啊,那片苍茫啊,是无边的苦汁汇成的海洋;而我,就是一条漫游的鱼,出城后只渴望游动和畅饮。

可是出人意料,就像恶作剧一般,这次一出车站就看到了接我的一块牌子。一辆蓝色轿车停在旁边。接我的人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剪了短发,很利落的样子。他不冷不热地跟我握手,嘴里一连串“欢迎欢迎”、“总裁派我来的”等等。

我有些不解,忍不住问:“‘总裁’就是‘董事长’吗?”

“一样,一样吧。”

我发现当他说到“总裁”两个字时,脸上有无论怎么也掩饰不掉的贱坯子气。这时轿车里走出了司机,这家伙膀大腰圆,屁股沉甸甸的……

轿车开得飞快,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阵狂奔。车里放着怪声怪气的西方摇滚,好像是一个外国歌星。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那种咆哮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大街小巷里都充斥着这种咆哮:西方人的咆哮。

只用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车子就拐进了一片别墅群。一看就知道这个居住区刚刚建起,到处是水泥抹过的簇新痕迹。小区很整齐,可惜没有像样子的树,给人一种十分干燥的感觉。来到一个爬满了葡萄藤蔓的小庭院,车子“嚓”一声停下。院内一个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解着围裙,冲那个跳下车的小胡子用力一笑,走过来。

这原来是一个招待所。我被引进了一个套间。小楼里有好几套类似的房间,都空着。

坐下后年轻人自我介绍:“我叫小金。”我立刻想到那个总裁也姓“金”。小伙子解释说他们原来的村子就叫“金家庄”,后来才改成了“环球集团”——近来又要改名字,改成“金星集团”:“这个名字才好!报上说了,我们集团实际上就是北方的一颗‘金星’。”

女服务员进来,递上冒着热气的、洒了香水的毛巾,又递上茶。我发现客厅里挂着许多低俗不堪的“名人字画”,让人想起一片片脏里脏气的破布。我知道他们都喜欢这些东西,每年都要招徕一群所谓的“书画家”,让他们在这儿白吃白住,临走时就留下这么一堆所谓的“墨宝”。

我一边喝茶一边琢磨:大概他们把我也当成了那些人的同类。不过我不会给这里留下一张“破布”,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或许更脏。也许在我给他们制造包装破烂的那种“金箔纸”的时候,我自己也要变成一堆破烂。老天,这样的年头啊,一个人一旦有了洁癖还不如马上自杀,因为最后你什么都不能容忍,你不甘心亲手往自己身上抹脏东西,那是天底下最臭的东西。

小金他们走后,我想一个人在别墅区走一走。我弄不清整个这一片是否都作了招待所,如果这样就未免太奢侈了。遇到一个清洁工模样的人,问了问才明白,原来只有我住的那幢小楼前后三处是招待所,其余大部分是集团领导的宿舍楼。我问:村里其他人住哪?

“北边,他们住北庄。”

我明白了,这儿就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大企业”和“大集团”一样,头目们往往要离开原来的村子,到不远的地方建一座“贵族村”;当然,随着财富的积累,贵族村容纳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要住在原来的老地方。这几乎是一个普遍现象。奇怪的是有一些搞报道的贱坯子却故意要忽略这个事实,大肆宣扬所谓“共同富裕”的奇迹。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巨大差异不闻不问,或者是一对贱坯子眼根本就看不见。

站在别墅区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讨厌的水泥和陶瓷贴片:没有袒露泥土的地方,没有绿色,连一棵草都没有。人走在路上鞋子磕地响,让你想起水泥下边有被密封起来的活物,让你想起有新嫩的什么根脉在底下艰难地挣扎,直到憋死——往前走着,猛一抬头看到了一块刚立上不久的路牌,它让我愣了一下,揉揉眼好好看了一会儿。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路牌上真真切切写了这样三个大字:橡树路。老天,这儿也有“橡树路”?做梦吧?可这是真的,尽管这里连一棵橡树也没有,别的树也没有。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这里有无“橡树”并不重要,因为这和城里那一拨后来住进橡树路的人一样,他们压根儿就不喜欢树。他们喜欢的只是那个名字:橡树路。

从“橡树路”走开,渐渐转到了“工业区”。那儿有纺织厂、印染厂,还有一家“家用电器厂”。空中流动着说不清的气味,鼻子黏膜很快就感到了不舒服。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妇女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我原以为他们是放学后来这儿玩的,问了其中的一个才知道,他们都是这儿的工人——童工!

我问他:“你是哪儿来的?”

小家伙口音怪异,要听懂他的话很费力。这马上使我明白了,他来自很远的省份。旁边一个人告诉,这里雇用了三分之二的外地人,他们大都来自那些最贫困的地区,月工资只有三四百元,尚且包括各种各样的所谓“补贴”。

一个小姑娘说:他们车间里所有的头头脑脑都是本村的人,他们的工资大约是外地人的十倍,而且还有“职务补贴”——实际上是不同的“酬劳”。

我记得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一直是集团老总们最得意的计谋之一:不声不响地调动起整个村子的拒外心理,使村里人普遍产生出一种优越感和骄傲之情;外地人虽然明知自己受了盘剥,只可惜身在异乡毫无办法,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吐吐肚里的苦水。

前边挂了一个橡胶厂的大牌子,同时一股刺鼻的焦胶味越来越浓。

走进车间马上可以看到,这里的设备简陋到让人吃惊的地步,百分之九十的工作全靠手工。在一些黑色胶布前面一溜坐了几十个童工,一人一个马扎,手里不停地忙着,手指动得飞快。由于长期接触腐蚀性物质,每只手上都贴满了胶布。因为要赶定额,他们干的是计件活,所以一些劳保用品根本不能使用,如果戴了手套,做起活来就要慢多了。

我站在旁边看,一个领工模样的女人就直直地盯着我。她口中露出一排又大又黄的牙齿,像患有甲状腺机能亢进,一双眼睛圆圆地鼓出来。她的目光让我不由得往角落退了一步,她却一直走过来,盯着我。

她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

我说是金仲老总的客人,随便出来看看。

她一听“金仲”两个字,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她重新退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我在一个两手不停忙活的女孩身边停下。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一开口说话就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来自我的出生地——那个平原!那里可一直是个富庶之地啊,孩子们却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我问她:“不上学了吗?”

小姑娘两眼干涩,瘦骨嶙峋,好像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她边干活边回我的话,两手在胶布上每一用力肩膀就要抖一下,像待在冷风里一样。她摇头,说平原上的村子现在差不多有一多半人都没活可干,土地被矿区和新兴的开发区占光了,原来家里的几亩承包田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边角,“俺妈说读书要花忒多钱,读下来也没甚用,连大学生一个个都成了闲溜子。俺妈托了村里大叔才把俺送到公司来——那时这里还叫‘公司’呢……”

原来她在两年前就来这里做工了,那时她还多么小啊。她说与自己一块儿来的都是南南北北一些孩子,都在一块儿吃大食堂,睡通铺;模样好一点儿的就到集团的宾馆里做服务员,自己以前也是服务员——她说这话时脸突然红了一下,抬头看我一眼。这使我注意到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是穿的衣服太脏了,脸被黑胶沾成了花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宾馆做下去?那里的工资低吗?”

“那里工资比这里高多哩。”

“那为什么出来?”

她吞吞吐吐:“反正我不做了。我妈也不让做。她说不如在这里学个手艺……”她这样说时,脸转到了一边……

走出橡胶厂,我又到相挨的榨油厂、粉丝加工厂、塑料编织厂、印染厂……在一个安装车间里,我亲眼看到一些工人把从外地购进的电器商标撕掉,然后贴上他们的商标,最后就是包装。

正看着,外面响起刹车声。一会儿那个接我的小胡子进来了,鼻尖脑门上都是汗珠,急急地拍着巴掌说:“哎呀宁先生,你可让我们好找。总裁要见你呢!”

他几乎是把我拖进了车里。

<h5>2</h5>

车子急急开出了工业区,一直往西,几分钟后在一座十几层高的大楼前面停下了。小胡子仍然在前边引路,“噌噌”上了二楼。脚下是朱红色地毯,穿中式服装的姑娘站在一旁。前面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牌子,上面写了“经理室”。小金把我送进经理室外间,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套间,外间很宽敞,摆了一圈沙发,茶几上有一些水果。两三个人坐在那儿,眼神都有点木。我听见里屋有人说话,笑声,咳嗽声。“总裁”可能就在里面。

我坐下等。

里面的人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的人走进去。原来“总裁”要轮流接见客人。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的一拨儿才结束。我知道该轮到我了。可是我进去后才知道不太对劲儿:桌前的瘦子面色肃穆站起来,探过身子来握手,一边耸动着一边说:“噢噢您好您好,总裁等您呢,我们走吧走吧。”

他领我出门,上了电梯,一直蹿上十楼。在一个摆放有巨大绿色植物球的门前,他敲了敲,然后走进去。里面传来压低的咳嗽声。一会儿他又出来了,示意我进去,自己却回身离开了。

我只觉得像捉迷藏一样,也多少有趣。进屋后我的目光首先落在四周,因为这个办公室大得吓人,足有一百五十多个平方:屋里的一半空间由各色花卉掩映下的高高低低的木台所占据,上面是传真机和电脑之类;一些皮革高背坐椅正虚席以待,旁边有宽屏电视、几个矗起的褐色音箱。稍稍偏一点的地方才是一个阔大的写字台,背后是一排又一排书架,架上大致是漆布烫金的大型套书。这使我开始有点明白了——对方为什么打起了我们杂志的主意,原来他不幸地染上了一种与书籍之类有关的疾病。这就活该倒霉,没有办法了。架上那些精装簇新的套书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多少忽略了这儿的主人。到处都修饰得整整齐齐,玻璃闪亮,地毯蓬松——它们衬托着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此刻这个家伙正在低头看一份什么材料,当然是装模作样。他头也不抬,只伸手指指旁边的座位,又是轻轻一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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