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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她显然被我带来的东西吸引了,长时间地看着,嘴巴微动,但没有读出声音。她很谨慎,因为这些文字要无所阻碍地朗读出来是不可能的,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默读得磕磕绊绊,眼睛有时要滞留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词上。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一双清澈的大眼似乎在问:这样一部天书,你就读得懂吗?我微笑不答。她继续翻下去,最后才不得不把它稍稍推开一点。我告诉她:这本书我准备好好研磨下去,就一直留在身边。我早晚会把它的所有隐秘都破解开来的。我相信这和我们以前读过的那些典籍同根同源,不过更其艰辛罢了。“很可能是没有整理过的一部手稿,更有可能是一部未定稿。”她的舌头不自觉地伸了一下,像一只小猫舌。这个年龄应有的一丝顽皮和活泼让我喜欢。我又说:“让我们来一起读它吧,看谁能够先一步把它读通。也许你更聪明,走在前边。”

她高兴极了,对我的信任投来赞许的一瞥,然后说:“当然是你把它读通了,我嘛,顶多算是一个助手。不过我真愿这样做……老天,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这要涉及多少考古知识,古文字学,还有其他。你不准备请教那些老教授了吗?”

我看着她红濡濡的脸庞。她其实知道我在想什么。是的,起码眼下还不会,这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才会携上它去叩别人的门。这会儿嘛,就连吕擎和阳子都无缘一见,它只属于我们这两个“莱夷人”了,差不多是咱们内部的事情。一种幸福感,一种两个人拥有的隐秘,这件事本身似乎就象征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这是一种同族人才有的亲近举动。对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儿,大眼忽闪着,细高身量,双腿又直又长。她让我从第一眼看到就暗暗压住了一声惊叹。我竟然没有从她身上看到流行的时尚。是的,没有类似的痕迹。她自然,率性,淳朴而流畅。时间一长,我终于从她身上发现了那种深深吸引人的、令人惊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都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感受。是的,用书面语来说,那就是一种“梦幻气质”——好像虽然她整个人处于现实之中,而心灵与情志却远在高天之外,属于一个更为遥远的所在……一丝李子花的气息总是洋溢在她的周围,这是我第一次到她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闻到的。为什么是李子花而不是其他的花,不是其他的香味?不知道。准确点说这不是香味,而只是“气息”:若有若无,淡淡的,弥漫在她的四周。

我出生地的那个小茅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我小时候有多少时间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啊。外祖母常在树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我就从树上往下看她李子花一样的白发。有蜜蜂落在她的头发上了,它们大概误把她的头发当成了花束。我们的茅屋被雨水洗成了浅浅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无数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种细小的烂漫的歌声,这声音里有我们全部幸福的奥秘。

冬天走得多么迟缓啊,为了对付这寒冬,炕头上总要摆放一个炭盆。有时外祖母还要往灶口里塞一些柴火,烧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炕上热乎乎的气息,还有外祖母的故事,母亲剪窗花、描花的样子,是冬天里最不能割舍的。但我还是怀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彻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冈上奔跑,追赶刚刚出来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后就是攀这棵繁花似锦的大李子树了。

我仿佛没有父亲。是的,我很少谈论父亲,这终于引起了她的疑惑。关于父亲的话题几乎是一个禁忌。我始终没有对她、这个城市里目前给我许多温暖的年轻朋友,更多地说起自己的父亲。而对方也是一样,她也是一个不怎么谈论父亲的人。对我来说,父亲的话题太沉重了,仿佛一袋黑色的沙子长期压在心头,我只想搬开,搬开。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为有了这袋沙子,我才不至于在极为轻浮的年代里犯下一些低级错误。也就是说,我没有漂浮起来,没有像另一些人一样一触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浅薄相。没有,我还像一个有所经历的男人一样,矜持、忍住,没有在某个时刻随着大流儿胡说八道。

父亲等于什么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找不到合适的比喻。父亲作为一个形象、一个象征,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里,而是留在身后的时空中,仿佛是一道沉沉的、极有纵深感的天际线,使我不敢往那儿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着冷酷和严厉、战抖和恐惧,甚至还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笼罩了“父亲”两个字。我不想对眼前这样一位美好的少女夸张什么,因为对少女夸张父辈和童年的苦难是可耻复可笑的。我的最真实的感觉就是如此:父亲,一个令我战栗的字眼。

大约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才从那团恐怖的阴影下看出了另一种色泽,这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我在感受父亲的伟大。对这迟来的感受我也没有诉说,没有对她人说,就连梅子也没有说。这个话题同样沉重,简直太沉重了。

算了。忘掉最沉重最不快的东西,更多地回顾那棵大李子树吧,它才是欢乐之源,童年之源。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望到昨天的一切,鼻孔里是她的真实无误的气息。我感激你,眼前的你。你的出现改变了我,成为我的一个传奇。我也许心的深处有着过于浪漫的想象,不自觉地、过分地夸大了你的意义?不,我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给了我太多,你让我像复苏的冬天一样,身上开始出现化冻的小溪淙淙奔流……这样的感受已经许久没有了,这样的情形只在我热恋的年头出现过。而今它之所以弥足珍贵,是因为我内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不是一场恋爱。

这种判断是一种掩耳盗铃吗?不完全是——不,根本就不是。我以一个中年人的经验和诚实合在一起向自己保证:不是。

不言而喻,过分沉郁和不幸的少年时代,那种种经历,都往我的心里装满了沙子。我的心比一般人更容易变得衰老和沉重。这当然也不是矫情和夸大其词。所以我的中年是不曾显露的一场灾难,我的面容掩藏了真实的悲怆,我的习惯性的随和也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误解。其实我比吕擎他们更早地走向了荒凉。

所以当你走向我、当你给我信任和非同一般的友谊时,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挽救了我。你的职业是一位教师,也真的堪称我的老师,因为你教会了我怎样鼓起希望、怎样欢乐和怎样重新开始。

你给了我一颗童心。

这是真实无误的。我在你的气息中想象那棵大李子树,连同一切欢快的昨天都一并收拾起来了。奇怪的是童年的不幸却被我忘却了、推远了,所能忆起的尽是名副其实的童年。

那时有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师。就在她芬芳的小屋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两个人的午夜会是这般温暖。天很晚了,她留我过夜,把我当成了弟弟或孩子?她远离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像我一样孤单。这样的夜晚当然有童话故事,有应该有的一切。而我在小茅屋里都是和外祖母一起睡觉的,从很小的时候起,都是吸吮着外祖母的乳房合上眼睫的。而在老师的身边,当我睡眼惺忪的时候,竟然一如既往地寻找起她的乳房来了。昏昏欲睡中,她的羞涩与拒绝我没有丝毫察觉,只是含住了一个最温暖最丰腴的童年的糕饼,香甜地睡去了。

我这会儿凝视着你,不能不想起当年的老师。你们有哪些方面极为相像?是的,眼睛!当然是眼睛啊,这一对黑色的苞朵啊,谁来抵御,怎样抵御?

“你的脸红成了这样!你怎么了啊?”

我摇摇头:“哦,我走神了……”

<h5>2</h5>

但愿我能够始终像一个兄长那样爱护她——不,是保护她。保护与爱护是不一样的。这是理智的强大力量在管束自己。我不愿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时刻,由自己动手编织出又一个千人一面的陈旧故事。这其实并没有多少意思,充当一个老旧故事中的老旧角色真的无趣。这不仅是愧对梅子的问题,还有因袭一个老故事的乏味和无聊。让我们提防它吧,提防这其中的某一部分,因为它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馊。

这样,当许多年过去之后,我们将拥有多么美好的回味。那只能是关于青春和友谊的忆想。我们曾经彼此努力过,用了很大的劲儿,从一些不易迈过的坎儿上跨过来了。这可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她的睫毛眨动着,像是要看穿我的沧桑。我相信她并无一丝狡狯和恶意,她是那么明亮洁净。在我与她的相处之中,永远需要拒斥的,只是一个过来人的不自觉的阴郁和幽暗。我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伤痕累叠的心呢。这心里总有一些从来都没能掀开的角落,它们或是屈辱,或是狂喜,或是深惧,或是惶惑,或是其他莫名之物。

比如那个一生难忘的分别和丢失吧。

当我像往常一样去敲女老师的门时,才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她的突然离去让我万分震惊,还有痛苦。我怎么能忍受呢。我问所有可以问的人,问母亲和外祖母,他们没有一个说得清楚。我心爱的老师不在了,我再也没有了一个甜蜜的夜晚。我在这儿陪她、给她做伴儿,是得到母亲和外祖母同意的。肯定发生了什么更为可怕的事情,她或者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城市,或者消失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个对童年守口如瓶的时代,那是纯粹的成人的时代,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故事、日日夜夜发生的故事,都与我们童年无关。我们被关在生活的大门外边,却要因此而忍受更多的痛苦。我们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打听,越是模糊。人没有了,长夜里的芬芳没有了。

我在大海滩上游荡,不再上学,无心做任何事情。我瞒着外祖母和母亲在海边上摇晃,把不可忍受的伤痛咽下肚里。我那时没有父亲,他在我出生不久就远离了这个茅屋,一个人在南部山区的苦役地受苦。据外祖母说,那是更大的苦楚。总之我们家所有的人都在受苦,受折磨,这是不可逃脱的,我也一样。这不,我的厄运开始了,毫不含糊地开始了。

我呆在灌木丛中出神儿,一个人想了又想。我甚至大胆地想到:我爱老师。我幸福得哭了。我哭得不能自持,泪水打湿了好大一片沙子。这就是爱啊,爱就是一个人独自泣哭,就是藏在丛林中的悲伤啊。我甚至想到了一生跟上她奔走,寻找她,不再离开——我们之间称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她在一起,这样一生。如此下去又是怎样?我自问自答,心里有些发慌。最后我终于在心里大声说:

“你是我很大的爱人!”

因为从年龄上看,她比我大得多了。她教导我呵护我抚摸我,似乎还在睡梦中亲吻过我的脑壳——对最后这一点我不敢肯定,可能是真实发生过,也可能只是我的一个梦境。不管怎么说,我在她的怀中紧紧依偎过,这可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她身上的气味比李子花更稠,有一种刚刚成熟脱壳的葵花子那样的清香。她的眼睛和颈部、胸窝和肩膀,更有后背那儿,都有不同的气味。我在睡前总是深深地吸着,乐此不疲。我的这副模样让自己想起前些年我们家养的一条小狗:它总是贪婪地嗅着我的全身,贴在我身上用力地吸着,一双小灰眼睛爱恋地看着我。我那时深深地知道,它爱着我。那么我爱自己的老师,这还用多说吗?

我在大海滩上游走,成了一个野孩子。荆棘刺破了我的裤子,露皮露肉也浑然不觉。小鸟在高处盯着我裤子上的破洞,像是要看出里面的秘密,或是幻想着有一天能在里面做窝。无所谓,我已经无羞无涩,满目凄凉,几天之内突然长大了。丛林里的一些猎人往常见了我,总要讲一些鬼怪故事来吓我,而今他们看看我冷漠的眼神就不想说什么了。有一个老猎人随身不离一个大酒葫芦,见我悲切切的不开心,就给我灌了几口热辣辣的东西。啊,这种人间最神秘的液体,从那时起我算知道了你的滋味。如果饿了,就随便采一点野果、从地里找一种发甜的根茎。我还烧过蚂蚱和海蛤吃,嘴上常常带着黑乎乎的胡须般的灰迹。

想不到就是这样的灰迹惹来了事故。

有一个年纪差不多像我的老师或者稍稍大一点的女人在林子里采蘑菇,她一见了我的样子就笑了。她不停地笑,把我笑蒙了。原来她是海边园艺场里的人,后来才知道她是一个女会计。这会儿她戴了黄色的套袖,穿了花衣服,还有一个别别扭扭的掀在后背的斗笠。她长了一副大圆脸儿,眉弯弯的,一笑两个酒窝。人不难看,就是有点邪气。她比起我的老师来,简直是差得没法说。可是她对我蛮和蔼的,还从兜里掏出早熟的苹果给我吃。多么甜的苹果啊,这只有他们园艺场才有。

后来我们多次在林子里相遇。她总是给我苹果,还给我糖。她的糖块都是包在一个小花手绢里的,当她一点点解开手绢时,我就闻到了一股迷人的香味。当时我还想过:多么奇怪啊,她们女的就是不一样,她们女的总能弄出一些香气来,这才是她们最了不起的方面。我们成了朋友,一般化的朋友。她有一次邀请我去不远的果林里玩,玩到很晚,还和我一起登上了高高的草楼铺——那里看园人在木架子上搭的草铺子,这样可以看得很远。当我们踏着木梯吱嘎嘎往上登时,心里真是高兴。看园子的人不在,她说他们各个都偷懒,只要铺子上有人,他们就不来,早跑到海边找酒喝去了。我们俩在铺子上玩得很开心,听她讲一些杂七杂八的故事也算有趣。天黑下来时,她喊着困了困了就伸手一扳把我放倒了,我们并排躺着时,她还装着打鼾。她睡觉的样子比醒着时好看多了。有时她故意吓唬我,说半夜里起了雾气时,会有一种叫“黑煞”的东西偷偷摸上岸来,专门登上木梯找一些未成年的小孩吃,“它们咬小孩子的声音啊,咯吱吱,咯吱吱……”我知道这是瞎编,但还是有些害怕。这时她就在黑影里搂紧了我,使了很大的劲儿,搂了又搂。

我在她的怀抱中不能不想起自己走失的老师。可这不是想想就能代替的事儿。她身上的气味不对,人也太胖。她有时很难说不是故意用力地挤压我,让我差一点窒息。我从她怀中挣扎出来,总是大口地呼吸一场。我身上给捂得汗漉漉的,心跳噗噗。她抚摸起来,手伸进我的衣服里,说:“多滑溜的皮儿呀,怎么这么滑溜;呀,小肚肚真软呀,我看看穿了肚兜儿没有?”她真的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起来,让我满脸羞红。我拒绝她不止一次,她就是不听,那也就索性由她去吧。我咬紧牙关,只想着自己的老师,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你害冷吗?”她突然停了手,问道。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月亮升起树梢那么高时,她坐起来四下里看了看,咕哝了一句什么,重新躺下来。她对着我的耳边呵气,弄得我痒痒的。我说:“我要回家。”她说:“还不到半夜呢,哪有这么玩的。”我就不做声了。我想着自己的老师,有一种又深又长的思念,还有渴望,还有怨气。我长长地叹息着,她就说:“哎,年纪这么小就会像大人一样叹气,这说明你长大了!”我心里最同意这句话,心想:你算说对了,我其实知道比你更多更大的一些事情!她抚摸我的手越来越细致也越来越无所顾忌了。后来她不知怎么把我的衣服解掉了一部分,用力地拉向自己。我闭着眼睛连连说:“我不。我不。”可她就像没有听见,搓弄,拉动,还骑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身上给她弄得湿湿的,热热的;她分明是把我身上的一部分给弄得更湿了,并把这一部分尽可能地拥向自己的深处。我真的哭了。她安慰我。她不停地安慰我。我从生下来,从来没有听到有人—— 一个女性,如此细致和柔软地安慰我。她生怕我伤心,她怕极了。这一切都是我从她一丝丝的抚摸和安慰中感知的。

月亮的光华哗一下洒了下来,洒了满满一铺子。我坐起来。她帮我整好衣服,亲了我几下。我的泪水干了。我觉得这个夜晚是不平凡的。

<h5>3</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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