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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很多,除了心里牵挂、却又一时不能接近的小白老健他们,还有那个不幸的村子。可是我不想再见到独蛋老荒,更要躲开那个集团的人。当我一想到要重新踏上通向那些村子的小路,心里就泛起一种不安和痛楚。那连绵不断的雨水,那牲口棚改成的大通铺,那不时端来的浅黄色老酒,一切如在眼前。

我在想三先生——分手的日子里老人还没有完全康复,我一边与跟包在隔壁交谈,一边仔细听着另一间屋子的声息,听着老人发出的每一点细小的声音。老人言语不多,除了谈眼前的医事,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与跟包单独在一起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离开村子几华里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林子,林子里有一幢稍稍不同于一般民居的建筑。它建得有点奇特:屋顶比较大,一大一小两幢相邻,屋角在连接部位环交起来——进去才知道,这个环交部分正好在内部形成了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方厅,连接了两个屋子,并由两个屋子共用,成为接待客人的地方。方厅的左门通向起居间,右门则通向贮药间和跟包的宿舍。我们平时闲谈都是在这个客厅里。厅里十分朴素,没有什么字画条幅之类,只有一些铜制药杵等家什随便放在那儿;还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上面是一函函的古书。更多的藏书都在起居间那边,那儿有一个相当大的书房。

跟包告诉,这幢房子是三先生的先人留下来的,那也是一位有名的乡间医生。这房子的特异之处是外表的质朴与内在的别致,其格局与当地民居大异其趣;壁厚、高顶,这就格外轩敞;因为墙壁特别厚,就能够在墙内容纳火墙——它与大炕和火炉连接一起,成为严冬里的一宝。从远处望过来,这片茂盛的林子笼罩着两座连体大盖平房,有一种特别沉稳的落实感。林子里有上百种珍贵草药,除了原生的,大多都是老人与跟包种植的。跟包与我在林子穿行时,随手指认了几十种草药,并说一般并不采摘它们,而是留做急用……

我常常想起那一幕:林子里游动着两只白鹅;远远的仨俩青年,手握飞镖。那是三先生遭受暗算之后,我与老健他们第一次探望时看到的。屈指算着分别的日子,此刻竟十二分牵挂起老人……天一大早我与四哥打个招呼,告诉他想看看三先生。“看病?”我随口答一句:“就算是吧。”他不太放心地一直看着我走了很远。

我一路绕开老健他们的村子。最急于听到那两声鹅鸣。远远地看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林子了,脚步不由得急促起来。白鹅的影子终于出现了,它们真的啊啊叫起来。有一个人坐在一棵黑松下边,听到鹅声就直起脖子找人——他看见了我,却仍旧坐着不动。

我走近了,看出树下的人就是跟包。他一下站起:“哦哟,是你!”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可能他早就知道了我的事。我问:

“三先生还好吧?”

“嗯,又像过去一样,能到处走动了。”

我想起他背着老人一步步走进老冬子家的那天早晨。我转脸去看窗户:“三先生在屋里吧?”

“他采药去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一阵高兴,随口念道。我扳着他往前走,一边问:“你怎么不陪老人?他一个人走开你放心?”

“没事了,过去了。一个年轻人和他一起,我要留下守家制药、做每天他交代的事情——他去远处那些野地渠汊、沙岭,顺路还要给人看病。我这一段才忙呢,咱们分手后我就一直在忙——三先生性子越来越急了,因为外面那些事情逼着他,他是不得不急啊……”

我一时听不明白,刚要问,他四下瞥瞥,嗓子马上压低下来:“我还以为你和小白他们一起呢。见过这几个人吗?”

“没有,你见了?”

“一点音信都没!三先生挂念他们哩……”

我没有吭声。跟包又咕哝:“我估计你这一段也没心思干那事儿了……”

“什么事?”

“我说的那个乌坶王的故事啊——你该没扔到脑后吧……”

“没有。我正从头记下来呢;还有,只要民间有人谈起这个故事,我都会仔细听。”

“讲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同小异——各种讲述相互补充,就显得更完整了。”

跟包望望远处,咬咬下唇说:“三先生说得对,咱们这会儿都在做一件大事哩!”

<h5>2</h5>

我们两人在厅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老人的屋子。虽然老人不在,跟包走路时还是蹑手蹑脚的,大概这样惯了。他向我展示老人连日来采的一些药,叹息:“这些过去是很容易采的,现在一天采来的还不如过去一个时辰多。还有,”他引我到一旁的一个小门那儿,进入了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的一个暗间里,拍打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箱:“这味药越是急求,就越是难采……”

它原来就装了我以前见过的点了朱砂的白布小口袋——“‘魂’和‘魄’?”“是啊。‘魂’是有的,一‘魄’难求啊!”这儿除了小木箱里的东西,还有阁板上放的野参鹿茸一类珍药;有个小盒子里散着几粒玉石样的东西、鱼鳞似的片状物、一些特别的毛发样的东西……我想这肯定都是一些极难寻觅的异药。

屋角有一对粗布套,上边钉了带子,跟包说是老人去河西棘丛里采药用的裹腿。还有两个黑乎乎的生铁蛋子、一个带倒刺的竹针、一根缠了牛筋的木棍——原以为是用来医病治疗的器具,问了问才知道也是采药的工具。

跟包将三先生放在一个角落里的黑茶取了一点,用一个棕色小罐子煎了一下。这茶真是浓稠,香气藏得很深,需要慢慢品。我问起时下集团保卫部那次对老人的暗算,跟包长舒一口:“这事儿算过去了。”“怪不得林子里那几个青年不见了。”“其实呀,”他咬咬舌头,“那些家伙真要动手,再多几个青年也不顶事啊!集团的人不过是想给老先生一个下马威,让他封口,一切都有个下文哩……”

我等着听下文。跟包却反身回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皮的大本子,翻了几下又搁到一边去。“他们集团的总头儿知道了三先生被伤的事,亲自来看过,不停地骂那些人‘手毒’——但他不承认、更不认为是他下边的人干的。他那次说要出巨资为老人修建一个研究所、一个神医馆,还把五十多亩地规划出来,后来让我去看!看来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我回来跟三先生说了,先生一声没吭。”跟包又咬咬舌头,“那边几次催问,老先生还是一声没吭。”

“可能老人不同意。”

“咦,那也不能辞,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来硬的惹恼了他们,什么事都会发生,不如先拖着——老先生可能在想怎么拖下去。我跟了先生这么多年,明白他的心事。那个集团的头儿并不傻,他们想把先生这块牌子抢过去,各方面稳赚不赔;还有就是,那家伙正有件要紧事儿求着老先生呢!”

“他得了病?”

“是他儿子。他只一个儿子,正等着这小子接下万贯家财呢,想不到害了大病。为栽培这小子不知花了多少钱,先送美国,后送英国,谁知只待了一年就回来了。如今就在集团里待着,害了一种怪病:要不停地找女人……”

“流氓嘛!”

“是啊,我一开始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可不那么简单,这原来是一种病!因为这小子急起来一刻都不能停的,脸是灰的,嘴唇发紫,眼窝也陷下去了,手老要抖,不想吃饭……有的姑娘喊得紧,他母亲就对人家说:‘快可怜可怜俺孩儿吧,他不是发坏,他是有病啊!’你看吧,就那样子,他爹能不急吗?不知多少大夫看过了,打针吃药全都没用,只差做手术了——他母亲说吃药可以,做手术万万不行……”

我从对方严肃的神情里明白:这儿没有一丝玩笑。

“三先生看了,号了脉,看了舌苔什么的,连十分钟都没用就判个分明,告诉:你儿子患的是‘色痨’。”

“啊?真的有这种病?”

“就是啊。三先生告诉我,以前患这种病的人极少见,一个村子几辈子也遇不到一个,只是这些年才多起来——可能是环境污染或食物的改变造成的。不过,先生说像这小子病这么重的,他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呢。”

“以前那些流氓犯罪分子抓起来就得了,哪有这样复杂!现在倒好,可以用疾病来解释了,这会不会造成另一种纵容?”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要看是不是真的病了,要有脉象眼白舌苔等许多症候;再说了,一般的流氓关起来算完,患上‘色痨’的就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他们十有八九熬不过去——会死!”

“那就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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