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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

走差</h2>

腊月二十九,是个晴天,刮着北风。我跟父亲去半塘走差。

半塘是个位于长江边的小渔村,不久前的一场火灾,使它一时间远近闻名。父亲挎着一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沿着风渠岸河道边的大路走得很快。我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他。我看见他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坡的顶端,然后又一点点地矮下去,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过不多久,父亲又在另一个大坂上一寸一寸地变大、变高。

最后,他停在了那个坡顶的大杨树下,抽烟,等我。

道路两侧的沟渠中结着冰碴。在起伏丘陵背阴一面的草窠中,星星点点的积雪尚未融化。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灰灰的鹞鹰一路跟着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仰身停翅在云端。当它急速俯冲向下,掠过我头顶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它那纺锤般漂亮的腹部以及翅膀上的白斑。一眨眼的工夫,它又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铁屑般小灰点。

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我不时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鹰,他一次也没有催促过我。等我走到跟前,他顺手折下一根杨树枝,帮我刮干净鞋底和鞋帮上的淤泥,然后蹲下身来,捏了捏我的手,对我说:&ldquo;得走快点了。一会太阳出来,地上封冻一化,路就烂了。&rdquo;随后,他忽然冲我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笑着说,如果我在他脸上亲一口的话,他就让我骑在他肩上走一段。父亲的许诺让我有些吃惊(那时我毕竟已经九岁了),但我还是乐意立刻照办。我跨在他脖子上,双手抱住他的头。有时,我也会淘气地突然蒙住他的双眼。即便在这时,父亲也不会生气。他只是嘿嘿地笑着,装着酒醉一般,跌跌撞撞地在路上扭着秧歌,并威胁我说:&ldquo;再不放手,我们就要走到池塘里去了。&rdquo;

在我们当地,父亲对儿子过于亲昵,被认为是一件极不恰当且有悖伦常的事。一般来说,呵斥、殴打或视而不见的沉默不语,是父亲向子女传达爱意的惯例。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父亲在村子里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只要不妨碍别人,大伙都会听之任之,乐得眼睁眼闭。这倒也不是说父亲的社会地位有多么尊贵,或者拥有什么任意妄为的特权。村里人不屑于与父亲一般见识,恰恰是因为他长年背着一个令人羞耻的坏名声,似乎还不够资格成为一个&ldquo;正常人&rdquo;。在过去,村里人都叫他&ldquo;赵呆子&rdquo;。当我被人亲切地称为&ldquo;小呆子&rdquo;之后,父亲则被尊为&ldquo;大呆子&rdquo;,或&ldquo;赵大呆子&rdquo;。当然,有时候,人们偶尔也会称他为&ldquo;大仙&rdquo;&mdash;&mdash; 一半的原因,是父亲&ldquo;赵云仙&rdquo;的名字中,有一个&ldquo;仙&rdquo;字,至于另一半的原因,我们马上就要谈到。

太阳终于在砖窑高高的烟囱背后露了脸。那熔岩般的火球,微微颤栗着,从窑头赵村的荒树间一点点地浮出来,顷刻间,天地绚丽,万物为之一新。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有一阵子,当&ldquo;咚咚锵锵&rdquo;的锣鼓声被肆虐的北风刮得没了声息,我仍能听见村子里传来的鸡鸣。年关将近时,听到锣鼓声,那感觉与平时完全不同。它烘托出了节日的气氛,为本来毫无生气的山川、河流、村舍染上了悦丽之色。我提醒父亲,与我们同属一个大队的窑头赵村也许正在唱花集。父亲想了想,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断:&ldquo;那是大队干部在给各村的军烈属送喜报。快要过年了嘛!&rdquo;

我知道,所谓的&ldquo;喜报&rdquo;,不过是一副春联,外加一封由公社统一印发的慰问信罢了。大队干部们敲锣打鼓,来到军属或烈属的家门口,给他们贴上春联,递上粉红色的慰问信,寒暄片刻,猛敲一通锣鼓,就算完事。年年如此。

果然,没过多久,窑头赵村前的池塘边上突然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从齐人高的枯苇丛中一个个地闪了出来,在通往外村的官道上走成了单行。高定邦、高定国兄弟走在最前面。他们一个敲锣,一个打镲。在他们身后,小木匠赵宝明胸前吊着一面大鼓,系着红绸的鼓槌上下翻飞,他打鼓的章法与他做木匠的手艺一样为人称道。宝明身后跟着朱虎平。他是大队救火会的会长&mdash;&mdash;谁都知道,他们家的柴屋里趴着一尊神奇的水龙。据说一旦发生火灾,那老龙就会发出&ldquo;呜呜&rdquo;的悲鸣。朱虎平手里倒是有一面小锣,但他并不怎么敲,而是不时转过身去,与身后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说笑。这个姑娘,我虽有点眼熟,却叫不出她的名字,似乎来自另一个村庄。

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不用说,正是梅芳。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果说我曾经深深地记恨过什么人的话,梅芳是唯一的一个。尽管我父亲自作聪明,加快了脚步,但仍然没能避免我们在两条大路的汇合点撞在一处。随着锣鼓声的骤然停歇,传来了高定邦那喑哑而威严的一声断喝:

&ldquo;大仙!&rdquo;

我感到父亲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两下,马上就站住了。

&ldquo;大早上不出工,你们父子两个,这是要去哪儿装神弄鬼啊?&rdquo;还没等高定邦发话,他弟媳梅芳就抢先开了腔。你看,我之所以那么恨梅芳,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话比茅坑里的屎还要臭。俗话说,新开茅坑三日香,可我从来就没听她说过半句入耳的话。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用刀子在剜你的肉。

父亲的答话一点也不含糊:

&ldquo;山脚下的驼背老舅,今年八十岁,也是烈属。他是三十夜里生的,今天做九,我们去望望他。&rdquo;

他的脑子里有的是说不完的瞎话,张口就来。听他这么胡编,就仿佛世界上真有&ldquo;驼背老舅&rdquo;这么个人似的。父亲的话,梅芳自然也不会相信。因此,父亲紧接着马上又补充了一句:&ldquo;已经向德正请过假了。&rdquo;

&ldquo;你别成天德正长、德正短的,拿了鸡毛当令箭!&rdquo;梅芳冷冷道。

大概是因为鼻子流血的缘故,高定邦的鼻孔里塞着一团草纸。这使他那张方方的麻子脸更显得凶悍。不过,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为难父亲的意思。他往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对父亲道:&ldquo;你身上有没有带烟?&rdquo;父亲赶紧从衣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柴,讨好地笑着,给他递了过去。在高定邦点烟的那工夫,他弟弟高定国在一旁对父亲打趣道:

&ldquo;昨夜老牛皋犯病了。天不亮我去看他,已经穿好了寿衣,搁在棺材盖子上了。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老哥替他算算,什么时辰归西?&rdquo;

&ldquo;高会计说笑了。&rdquo;父亲不冷不热地支吾了一句,也给他递了一支烟,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略显复杂。与定邦相比,高定国的模样显得斯文清秀一些,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他是我们大队的会计。

&ldquo;哎,我说大呆子,我们家的那头老母猪,肚子大得拖在了地上,跟你说,连奶头都磨破了。你给算算,来年春上能生多少头小猪?几公几母?&rdquo;那个穿红棉袄的邻村姑娘,也来凑趣。

她既然称父亲为&ldquo;大呆子&rdquo;,说明他们是认识的。她似乎对自己的玩笑话很是得意,笑着捅了一下身边的梅芳。可梅芳铁青着脸,没搭理她。

父亲的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他朝那姑娘看了一眼,谦恭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ldquo;行啊!你把她老人家的生辰八字报一报,我这就替你算算,来年春上,你们家会添多少小口。&rdquo;

话音刚落,定邦就笑得喷出一股烟来,连嘴里的槽牙都露出来了。朱虎平、小木匠宝明也都咧着嘴笑。父亲给他们送上烟去,他们都欠身道谢。梅芳的脸上尽是鄙夷和不屑。她没有笑。

虽然我不太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有何出彩之处,但当我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在众人的大笑中窘得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倒也觉得解恨。这说明,父亲这个人,虽说生性温和、怯懦,但面对公然的羞辱,却也并非总是一味忍让。

等到高定邦吸完了烟,这伙送喜报的人再次打起锣鼓,朝魏家墩方向去了。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到了枯树之巅。化了冻的田间小路油黑油黑的,又酥又软。父亲拉着我的手,自己走在路的正当中,却让我踩着路边的青草走。如果路的一侧有池塘,父亲就把我抱到另一侧。好在这段田塍小路不算太长。我们穿过一块打谷场,绕过磨坊尖尖的山墙之后,又重新踅回到大路上。

我问父亲还有多远,他指了指眼前那条满是车辙的大道,对我说:

&ldquo;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上二三里,就能望见西厢门的牌楼。过了西厢门,就是东厢门。然后,就会看见一道长长的山墩。山墩中间有一个方方的大洞。穿过大洞,就可以看见一条小河。河对岸有一个乱坟岗,那是这一带有名的狐狸窝。小河上有座石桥,只有一边有栏杆。过了小石桥,沿着河岸往北去,再走上三四里,就能看到半塘村头的那棵大白果树了。那棵树,有六百多年了吧?早就枯死了。听人说,这棵树是东海舰队飞机的识别标,所以不准砍伐。&rdquo;

&ldquo;我们能看见狐狸吗?&rdquo;

&ldquo;这可说不准。&rdquo;

&ldquo;你给算算。&rdquo;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斜睨了我一眼,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他果然扳起手指头,闭上眼睛,表情夸张地算了起来。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用十分肯定的语调对我说:&ldquo;会看到的。有两只。一只白狐狸,一只红狐狸。&rdquo;

&ldquo;真的吗?&rdquo;

&ldquo;真的。&rdquo;

这时,父亲突然毫无来由地将我揽入怀中,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随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有点令人费解的话:&ldquo;办完了今天这件事,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好过多啦!&rdquo;

这不由得让我联想到,父亲大清早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赶往十里外的半塘,似乎并不是去给人算命,而是在办一件足以改变他未来命运的大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父亲是一位算命先生。

我们当地的算命先生,根据其手法和仪轨的不同,可以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最为普遍,算命先生一般是瞎子,或是伪装成瞎子的人。通常,他们依据你所报上的生辰八字,推算你的命理和定数。很多人相信,正是由于双目失明,触发了天眼的开启&mdash;&mdash;他们能&ldquo;看见&rdquo;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当一个瞎子翻动着满眼的白翳,端坐在你面前,说着瞎话,为你预测未来时,你那颗悬着的心往往会陡然安静下来,对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感。这是因为,瞎子那特殊的神态(沉思中透出安详和警觉),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智者。只要你把瞎子和聋子的神态比较一下,就不难得出上述结论。

第二类算命人,我们通常称为相面先生。他们通过看面相,预知祸福灾祥。这里所说的&ldquo;相&rdquo;,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长相之外,还包括骨相。骨相可以看,也可以摸。摸骨者通常是男性,他们服务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急于想知道命运底牌的庸常妇女。摸骨算命法容易招人物议,其实并不难理解。我们当地最有名的摸骨师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名叫吴其麓(他出家时的法号是&ldquo;惠明&rdquo;)。他在一九五三年以流氓罪被人民政府判刑八年,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请他摸过骨的&ldquo;老鸭子&rdquo;回忆说,惠明法师替人摸骨时,确实不太规矩,&ldquo;不该摸的地方,他也乱揉乱捏,弄得人脸热心跳,好不害臊!&rdquo;吴其麓的最终被捕,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第三类算命法,可称为&ldquo;黄雀叼牌&rdquo;,如今已经失传。算命先生将预先写有&ldquo;吉凶休咎、富贵穷通&rdquo;的命牌(一般由竹、木制成)平铺于桌上,然后从鸟笼里取出一只黄雀,交由问卜者放飞。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最终取决于黄雀会叼起哪只命牌。实际上,这种算命的方法,不过是&ldquo;求签&rdquo;的一个变种。&ldquo;黄雀叼牌&rdquo;的失传,据说是因为捕捉和训练黄雀的过程,实在过于费事。

最后一类,也就是所谓的&ldquo;灵童扶乩&rdquo;,在我们那一带较为少见(在整个童年时代,我也只见过两回),这里略过不提。

其实,在我们乡下,所谓的算命先生,也不限于以上四类。如果我们把走村串巷的测字者、龟卜者、阴阳先生、风水师、画符的道士都算上的话,你可以大致想象一下,在我父亲的幼年时代,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乡村环境中。这可以解释,我父亲早年在上海虹口的一家南货店当学徒,快要满师时,为什么会突然投到一个名叫戴天逵的命相师门下,干起了算命这个行当。

我父亲算命的方式,可以归入第二类。也就是说,既看相,也摸骨。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怎么忌讳自己算命先生的身份。在他给我讲述的&ldquo;睡前故事&rdquo;中,关于他师父戴天逵的种种灵异传说,就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推测,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出于他的虚构,目的仅仅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换取我对他懵懵懂懂的崇拜。

那天上午,在跟随父亲去半塘走差的途中,我曾经问过父亲这样一个问题:&ldquo;老牛皋今天到底会不会死?&rdquo;

本来,父亲尽可以用&ldquo;也许&rdquo;&ldquo;可能&rdquo;&ldquo;说不定&rdquo;一类的字眼来打发我,但这回他好像不屑于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了事。&ldquo;哦,牛皋!&rdquo;父亲说,&ldquo;他已经死过三次了,对不对?这一次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作死。等过完年,你就会看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门前,嗑着瓜子,晒太阳。他死不了。&rdquo;

父亲跟一个在路边拾狗粪的老头打了招呼。两个人隔着一片桑林寒暄了几句。老头显然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随后感慨道:&ldquo;有些人看着要死,偏偏死不了。而另一些人,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说死就死。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蹬腿翘了辫子,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啦。&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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