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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车笨重的木轮辚辚地在那泥土路上滚过。在这无数的马车的夹缝里又有许多挑夫,扁担上挑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军火。

人丛里挤着许多白袍的韩国人,一个个都背着一种奇异的A字式的木架,人钻在那框子里,把它架在肩膀上,上面堆满了东西,一袋袋的粮食,一捆捆的军衣、军毯、各种军用品。这种A字架在朝鲜是一种主要的运输工具,号称「朝鲜的吉普车」。

黎明的天空是澄明的淡碧色。东线有战事在进行,可以听见炮声隆隆,和爆炸的声音。几颗照明弹挂在降落伞上,降落得异常缓慢,悬在半空中几乎一动也不动,青荧荧的。

每一辆马车上装载的军用品总有一吨重,黑压压地堆得像一座小山。赶大车的戴着三块瓦的破皮帽子,老羊皮袍子敞着衣领,他们都是东三省人,从他们村子里被动员来了,「志愿支前」。车子和牲口都是他们自己的,说不出的心疼。

军队里的民夫人数非常多,大都是强征来的东北农民。抬担架的排成一个极长的行列,长得出奇。士兵们排着队在他们旁边走,看着实在有点触目惊心。难道今天等一会这些帆布架上会统统睡满了伤兵?也许上级计算错误,征来的夫子太多了。

这支军队是昨天晚上开拔的,走了一夜。行军向来是在夜间,因为避免空袭。天一亮就怕飞机轰炸,这样大的目标,多么危险。但是这条路上挤满了骡车,一来就堵住了,所以走不快。但是一晚上也已经走了四五十里路。中共的军队承袭着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传统,是以善走著名的。判断一个士兵是否合格,第一先要问他能不能忍受长途行军的辛苦,其次就要他把-械擦得非常干净。对于射击的准确倒不怎么注意,主要也是因为节省子弹,不大肯让士兵有机会练习打靶。所以到了紧急的时候,动员炊事员医务员上前线,也并不嫌他们外行。

刘荃是营部的一个文工团员,这次前方死伤过多,所以他也一同开赴前线。他到朝鲜来,是自动要求上级把他调来的。要求派到别处去,那是「强调个人兴趣」,什九不会批准的;要求到朝鲜去,却是很快地就批准了。他仅只是觉得他在中国大陆上实在活不下去了,气都透不过来。他只想走得越远越好。他也不怕在战场上吃苦,或是受伤、残废、死亡。他心里的痛苦似乎只有一种更大的痛苦才能淹没它。

他比普通的士兵多穿一件棉大衣,但是也一样佩着子弹带和一只长长的搭裢,腰间的皮带挂着一只布包着的饭碗。扛着-的手臂又酸又麻,自由地甩旧的手臂像秤锤一样沉重。

在半山里新辟出来的这条路,两旁都是一层层的荒废的梯田,再往上看,即是白茫茫的一片晨雾,那高山只是白雾中的一个淡蓝色的影子。到底是身在异国了,他想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是微妙的,有时候的确仿佛时间即空间,隔开了一万里路,就像是隔开了五年十年,过去的那些事已经往事如烟了。

有一辆大车的轮子又陷到泥潭里去了,许多士兵在后面帮着推,还是推不动它。队伍又停顿下来。

背着A字架的朝鲜人把身子往下一蹲,把那木架后面的两根桌腿往下一扳,支在地下,那架子就自归自站在那里。背它的人轻松地钻了出来,倚在架子上休息着,带着漠然的脸色。内中也有老头子,戴着马鬃编的半透明黑色小礼帽,帽子非常小,顶在头顶心。他们一律穿著白布长袍。

「妈的,给谁戴孝,」一个兵士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轻声说:「跑到这丧气的地方来!」

「又要『说怪话』了,王锡林,」另一个兵士说:「当心挨检讨!」

「你的冻疮怎么了?」王锡林说。

「新发下来的这种皮靴不顶事,还是他们东三省的侉皮鞋好,里头塞上些稻草,暖和得多。」

「脚上全破了,疼得心作呕。」王锡林又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刘荃记得这王锡林有一天深夜放哨回来,曾经向他的伙伴说起他怎样志愿参军的。那天晚上大家寄宿在当地的民家,刘荃被臭虫咬得失眠,恰巧听见他们在板窗外悄悄地说话。王锡林说他是山东人,今年他们村上闹抗美援朝,开大会,村干部预先向他劝说「你要争取第一个参军。」他心里想:他凭作什么要千山万水跑到朝鲜去打仗?为了谁打?他拚着得罪干部,无论如何不肯。后来那干部说:「这么着吧:只要你肯第一个站起来,决不把你派到朝鲜去──派到四川,四川是个好地方。你第一个站起来,村上这些小伙子都服你,知道你是个精细的人,有你带头,自然大家都跟上来了。」王锡林被逼得无可奈何,也只好昧了昧良心,在这骗局中串演一个角色。大会上号召大家参军的时候,他就第一个走上台报名。他不知道一当了兵就失去了自由,结果还不是派到朝鲜来了?有苦说不出。心里像吞了一块火炭一样。

这一个师团里像他这样的新兵占极少数,都是久历戎行的中共基本部队,与新收编的傅作义的兵搀杂在一起,便于监视他们。这一支军队从内地调往东北,路过上海的时候,才向他们宣布。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朝鲜。也并没有发动他们「志愿援朝」。干脆就是把他们派到朝鲜去了。到了鸭绿江上的安东,中国境内的一个小城,士兵们得到了命令,把他们胸前缀着的写明姓名与部队番号的白布条子拆下来,一切与中国人民解放军有关的证章统统销毁掉。

「你们现在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了,」长官告诉他们。

刘荃有时侯想:「在这许多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倒是真正的志愿军。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了。作家魏巍写了一篇歌颂志愿军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假使他知道真正的答案只是一个三反期间几乎被枪毙的我,大概会觉得爽然。」他不禁微笑起来。

前面的军队又停住了,来到了河边,河上没有桥。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在朝阳中亮闪闪的。

「走走!走走!」几个下级军官赶上去叱喝着。

手榴弹掷到冰面上,砰然爆炸起来。连去了十来个,把冰炸开了。大家涉水过去,水不很深,但是奇寒澈骨,简直火辣辣地咬人。

辎重与民夫留在山凹里,没有过河。

晓雾已经散净了,前面是一片马粪纸似的黄色平原,四面围着马粪纸色的荒山。头上突然有嗡嗡的飞机声。

有紧急的命令,大家分散成为四五个人的小组,继续前进。

轰然一声巨响,地面震动了一下,左方涌起棕色泥土与火焰的喷泉,冲天直射上去。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前面的一座小山。这座山头已经得而复失好几次。前面的原野就像一脸麻子似的,密布着一个个炮弹炸出来的坑穴。掘的壕沟一道又一道,把土地像搅冰淇淋一样搅得稀烂。

作为目标的那座小山也只是满目荒凉,没有什么树木,也不看见人。近山巅略有几棵高而瘦的白杨,很像倒竖着的扫帚,那一根朝天生长的枯枝在晨风中摇摆着,在天上扫来扫去,把那淡青色的天空扫得干干净净的,一无所有,连一朵云彩一只飞鸟都没有。

「轰!轰!轰!」接连几声巨响,就在他们背后。是他们自己的迫击炮开始放射,掩护进攻。但是仍旧看不出它们射击的目标是什么,前面只是一座空山。

头上的飞机又多了两架,呜呜地绕着圈子。但是部队冒险集合起来了,后面的大炮一声一声沉重地响着,如同古代的一个巨大得不能想象的战鼓,在后面催着他们进攻。

正在纷纷爬上山坡,飞机投下了油酱弹,轰然一声,一蓬火往上一窜,队伍的右翼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红红的火焰四面溅射出来,只听见一片惨叫的声音,闻见一股布毛臭,火焰在人们身上像飞云缭绕,从这个人身上跳到那个人身上,满头满脸烧了起来。

在混乱中,一部分人也仍旧继续往山坡上爬。这时候忽然吹起军号来了。现代化的军队在进攻的时候早已废除吹军号了,但是中共仍旧有时候利用它作为一种心理战术,造成一种异样的恐怖气氛,可以影响到对方的军心。那喇叭声由徐转急,是冲锋的调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厉紧张的感觉。

「同志们!冲呀……!」连长高举起一只手臂,往前一挥,嘶声喊叫着,把末了一个字拖得很长很长。

「冲呀!」许多人机械地齐声响应。大家开始奔跑起来,只顾气喘吁吁往前跑,此外什么都不理会了,眼睛也视而不见。刘荃的心在他喉咙管里敲打着。每一次呼吸一下,都快要绷破了肺。

到了半山上,在可以看见山形的边缘上险陡的地方有人──头与肩的黑色剪影。子弹的小小的火光像一口痰似地直吐下来,在刘荃耳边掠过,发出蚊子的营营声。

士兵们跑得快的和刘荃擦身而过。他们弯着腰,如同迎着大风奔跑,横绰着步-,-上的刺刀在日光中银光闪闪。他们-喊得一个个的脸都走了样。「冲呀!……杀……杀……」

刘荃的左臂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然一阵麻木,他不得不用右臂去抱着它,像孩子们抱着洋娃娃的姿势。他明白他是中了一。这一停顿下来,刚才跑的时候不听见的声音全都听见了。简直像死而复苏一样,耳朵里轰然一声,突然听见那密密的机关枪声轧轧轧轧,枪弹的尖声呼啸,敌方的迫击炮发出那迟钝而可怕的「喀尔隆!喀尔隆!」四周喊杀的声音如同暴风雨似地沙沙响着。他觉得大家都疯了,张大了嘴叫着,歪着脸,脸庞像切掉了一瓣的西瓜。

后面来了个大个子,差点把刘荃撞了一交。那人向刘荃看了一眼,带着一种绝望的神气,仿佛他是一个木桩,站在那里挡着路。然后那人又-喊着跑了过去。刘荃被他这一撞,借着这势子就又绰着枪往前跑,也不管那只受伤的手臂了。他发现只要继续移动着就不要紧,因为跑的时候一切感觉都停止了,也不大听见什么,也不大看见什么。

他不断地践踏着那些躺在地下的人。那些人就像是跑不动,躺下了。但是他看见一个熟识的兵士,头脑的前半部完全没有了,脑浆淋了一脸。也有些只是坐在那里,捧着肚子或捧着一条腿呻吟着,脸庞扭曲着,大颗的眼泪挂在腮颊上。大家跑得更快了,仿佛这些人有传染病。

现在更是一片「杀……杀……」喊声震天。他先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喊着,像疯狂一样。

崖上忽然用橡皮管子似的东西,隔着七八十码远向下面喷射红红的火焰。刘荃也曾经听见说过联军有这种喷火器,大家提起来都谈虎色变。

山坡上成了火焰山。人声沸腾,但是那悲惨嚎叫不像人的声音,而是像马厩里失了火。里面关着许多马匹。

刘荃在火光中看见大家往山下跑,他也跟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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