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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的影响,人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学校。伟民在上海教书,他也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回来不久,豫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的委曲求全,甚至于曼桢被祝家长期禁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豫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太道:"她还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太太几句话说得很冠冕,彷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去了。

豫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可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走了。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身一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注销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在在银行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丬银行。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他一来,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天气热,杰民只穿著一件白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他才一坐下,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忽然回过头去叫了一声"妈。"曼桢应了声"唔?"荣宝却又不作声了,隔了一会,方才仰着脸悄悄的说道:"妈,小舅舅腿上有个疤。"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这样大的。人长大,疤也跟着长大了。"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笑道:"这还是那时候学着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应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了一下,笑道:"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看见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沉世钧。"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行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桢怔怔的,彷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重了一句道:"沉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来过好两次了。"曼桢微笑道:"你倒还认识他。"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说着,便指了指荣宝,笑道:"才跟他一样大!"曼桢也笑了。她很想问他,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几个岔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什么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

她看了她母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到上海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伟民那里也挤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结婚的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身。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母亲来。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赚钱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顶下一幢两上两下的房子,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曼桢平常和她两个弟弟也很少见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两年了,就连到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长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稀罕了,甚至于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但是她现在简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们比起来,一点也不见得出色。她完全无意于修饰,脸色黄黄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也不入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情。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账,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来只有更伤心。她不提,他当然也就忘了。本来,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追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一天到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乱。曼桢想给她母亲寄一点钱去,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钱交给他,能汇就给汇去。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由后门出入。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世钧到他们行里去过,她很怕碰见他。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但是隔了这些年,她已经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觉得她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怜悯。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爽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出去,鸿才虽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马路上走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她常常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世钧送她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彷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彷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杰民他们那银行前门临街,后门开在一个-堂里。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号,她一路认着门牌认了过来,近-口有一丬店,高高挑出一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那-口便静静的浴在红光中-堂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在那红灯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桢却吃了一惊。也许是那走路的姿势有一点熟悉……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也决不会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过脸去,对着橱窗。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当然,他要是不知道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对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曼桢却也没有想到,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总是因为来晚了,所以只好从后门进去,找他相熟的行员通融办理。这是曼桢后来这样想着,当时是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转身来就顺着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想着大概是他。虽然她仍旧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偏是一辆三轮车也没有,附近有一家戏院散戏,三轮车全拥到那边去了。也是因为散戏的缘故,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想穿过马路也没法过去。后面那个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来了。曼桢一下子发胡涂了,见有一辆公共汽车轰隆轰隆开了过来,前面就是一个站头,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车。跑了没有几步,忽然看见世钧由她身边擦过,越过她前头去了,原来他并不是追她,却是追那公共汽车。

曼桢便站定了脚,这时候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钧,因为太像做梦了,她总有点不能相信。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皮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线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钧穿的什么衣服,脸上什么样子。虽然这都是一-那间的事,大致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好象很发财还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桢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只看见是世钧,已经心里震荡着,一阵阵的似喜似悲,一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边望着,其实那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世钧却还站在那里,是因为车上太挤,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车子要来还是从东面来,他自然是转过身来向东望着,正是向着曼桢。她忽然之间觉得了。要是马上掉过身来往回走,未免显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这么一想,也来不及再加考量,就很仓皇的穿过马路,向对街走去。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的顿时已经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听见"吱呦"一声拖长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车,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破口大骂。曼桢两条腿颤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对街去,幸而走了没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车子已经踏过了好几条马路,心里还是砰砰的狂跳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点打到身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户全关得紧腾腾的,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问里,只有衣橱上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象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口问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唔?"说着,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对她倒又颇有好感起来。遇到这种时候,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她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作声。鸿才嫌这房间里热,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客厅里有个风扇可以用。

曼桢躺在床上,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依旧可以听见-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一场雨一下,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现在在他那里。曼桢一听便赶到他家里去,当下母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上海,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是第四遍了。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掳掠,幸而她小叔家里只有老两口子,也没有什么积蓄,所以损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她乘着这时候平靖些,急于要到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导,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的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应当马上哭穷,但是随便谈谈,不由得就谈到这上面去了。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尤其现在物价高涨,更加度日艰难。琬珠在旁边插嘴说,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伟民便道:"在现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难,倒是发财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陶太太在旁边没说什么。陶太太的意思,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样,也救不了穷。倒是伟民,他应当打打主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也可以带他一个,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携提携他。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见曼桢,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样子。这一天曼桢来了,大家坐着说了一会话。曼桢看这神气,她母亲和陶太太是绝合不来的,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习惯,就很难弄得合适,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曼桢没有办法,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去住。伟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儿宽敞些,可以让妈好好的休息休息。"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手吧?"曼桢道:"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当下只得陪笑道:"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有什么办法!"曼桢不语。顾太太见她总是那样无精打采的,而且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便皱眉问道:"你身体好吧?咳,你都是从前做事,从早上忙到晚上,把身体累伤了!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年纪大一点就觉得了。"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提起做事,那也是一个痛疮,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好的,婚后还要继续做事,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终于把事情辞掉了。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妇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向曼桢笑道:"你猜他长得像谁?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的说:"像爸爸?"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挺难受的。"楼上床铺已经预备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去。顾太太躺下,曼桢便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在危城中的经历。她老没提起豫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豫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顾太太-了一声道:"别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来了一趟。"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在枕上欠起半身,轻声道:"嗳,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给抓去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啊?怎么好好的──?"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先把她和豫瑾呕气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刚才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他们听见了,好象连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看不起我们。这倒不去说它了,等打仗了,风声越来越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把他逮了去,医院的看护都给轮奸,说是他少奶奶也给糟蹋了,就这么送了命。嗳呀,我听见这话真是──!人家眼睛里没我这个穷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长大的!这侄甥媳妇是向不来往的,可怎么死得这么惨!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么了,我走那两天,城里都乱极了,就知道医院的机器都给搬走了──还不就是看中他那点机器!"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我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豫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一包午时茶也就好了。"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来再掷。恰巧鸿才进来了,荣宝叫了声"爸爸,"站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他真觉得痛心,想着这孩子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光认识他母亲。荣宝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拖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得像小鬼似的?你说!说!"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鸿才横鼻子竖眼的嚷道:"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急气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下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打了他几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叫他道:"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随即迈步登楼。

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在那里,他叫了声"妈。"顾太太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寒暄之下,顾太太告诉他听这次逃难的经过。她又问起鸿才的近况,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诉了一阵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笔惊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女佣来请吃晚饭,今天把饭开在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眼皮还有些红肿。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象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曼桢也不语。半晌,鸿才又愤愤的道:"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脚鱼汤放在较远的地方,荣宝拣不着,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拣,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了一下,骂道:"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一点规矩也没有!"啪的一声,荣宝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碴子,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心,只有从孩子身上着手。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一句话也不说。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饭碗,爬了两口饭,却有一大块鱼,鱼肚子上,没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来,是曼桢拣给他的。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倒又流下来了。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压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只饭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爬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吃完饭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是用一只手指揿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是什么恶习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她脸上马上起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没有法子制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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