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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院长说:“欧洲的酒店是讲究实用,你们发现没有?昨晚住的酒店里,电插头的插座位置就很高,站着伸手就能插到,很方便。不像我们国内的电插头,非要安在踢脚线那儿,你要用插头,腰都弯不下去,自找麻烦。”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他们同行的人叫他李博士。这位李博士忙转过脸对陈院长说:“陈院长太了不起了,观察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我昨晚还用了插头,我怎么就没意识到这个区别呢?”
李博士脸上满堆着笑容,那笑容都快一块块往下跌了。他是这五个人中最年轻的,时刻跟在陈院长身边,拎包递水的,像个贴身秘书。他见陈院长听得满面春风,又挨个儿望望自己的人,说:“我们陈院长都可以当博物学家了。今天早晨我陪陈院长在酒店院子里散步,有一种树开着粉红色的花,长长的花蕊,结青色的小果子,我问,这是什么树?陈院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说,这是合欢树。哇,好厉害。”
谢湘安一听,轻轻捏了喜子的手。吃早餐前,他和喜子在那树旁站了一会。那种树叫桃金娘,罗马当地常见的树。谢湘安也不认识那树,喜子扯下一片叶子,揉碎了,边闻边说:“这是桃金娘,你闻,叶子很香。花也开得久,开得密。小安子,你去读欧洲文学,古希腊神话故事里就有好多桃金娘的故事。它是欧洲人的爱情之花。”
小安子听了高兴,忙把鼻子凑到花上去闻,说:“我们的故事里也有桃金娘了。”
果然范导游也听见李博士的话了,回过头来说:“昨天我们住的酒店院子里种的是桃金娘,不是合欢树。罗马最多的树是地中海松,就是那种像顶着一个帽子一样的松树,那种树的造型是人工修出来的,罗马人把这种树型叫修士头。中世纪的修士都理这种头。”
陈院长他们好像没听见,没一个人搭话,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正在这时,陈院长手机响了。他不急不慢接通了电话,懒洋洋地喂了一声,马上神色一变,坐直了身子,说:“撞死了没有?放弃抢救了?对方来了多少人?人在交警大队?他们有没有对他怎么样?钱不要管,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要多少给多少,先把人弄出来。你喊小陈到交警大队去处理,一定要想办法私了,不能留下案底。好的,有事要小陈直接跟我联系。”
车上的人屏住气不说话了。两个初中生刚才还嘶着嗓子,唱陈奕迅的《浮夸》,也连忙止住声。听得陈院长又拨了一个电话,语气非常恭敬:“周书记呀,我跟你汇报一下,你吩咐的事,我已交代下去了,放心放心。我这会儿在欧洲考察,我已让小陈同你秘书联系。不谢不谢,应该的。周书记啊,我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你啊。不好意思,犬子不争气啊,闯祸了。喝了酒开车,撞死一个人。我是愿意接受法律处罚,但对方家属提出私了,赔钱。我想尊重对方意见。我那儿子平日还是蛮听话的,喝酒喝糊涂了。拜托啊,周书记,谢谢,谢谢。”
陈院长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谢,放下电话,脸色轻松下来,说:“好,摆平了。”
一位小朋友站起来,头转向陈院长,说:“伯伯真牛!”
李博士问:“政法委周书记吗?他一句话就搞定了。”
“儿子不争气,碰上这事也没办法。”陈院长摇头笑笑,像是在表示谦虚。
李博士很气愤的样子,说:“现在的行人走路都不看路的,真讨嫌。他巴不得你撞他,撞了就发财了。”
几个人都一起附和,说现在是开车的怕走路的,穿皮鞋的怕穿布鞋的,保护弱势群体搞过了头,到处都是刁民。那位李博士果然书读得多些,说:“民粹主义泛滥,好像凡事老百姓都是正确的,民众的任何要求、任何呼声,都是天经地义的。你看网上只要涉及官民矛盾的报道,好像官方就绝对是输理的,网民一边倒地骂官方。”
“是啊,刁民太多,官不聊生。”
“老百姓受西方拜金主义影响,眼里只有钱了。”
听着这些话,谢湘安脸早气得通红,几次想站起来发飙。喜子把他的手握住,轻轻抚着他手背上一跳一跳的青筋,那青色的血管粗粗地凸出来,像要爆裂一样。
谢湘安终于忍不住,故意高声大气地说:“这种草菅人命、权权交易的事,当着孩子们的面做,真是不知羞耻!”
陈院长他们假装没听见,只顾自己几个人谈笑风生。陈院长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眼神,软得像一团泥靠坐着,说:“范导,去瑞士我要买几块表,都是女士戴的,你推荐一下咯。”
谢湘安生了半天的气,仍没有放下这事,轻声同喜子讲:“也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院长?检察院?法院?医院?大学里的什么学院?反正带长的好的不多。”
喜子笑笑,说:“我还是馆长呢。谁去管他是什么院长!你也别孩子气了,哪有这么绝对?真的逢长就坏,世界不早毁灭了?”
“哈哈,我忘记身边坐着这么大一个长了!”谢湘安说笑几句,又道,“我有个美国同学,阿列克塞,他原来是奥迪车迷。前几年,他跑到中国工作,发现中国一些官员坐奥迪车,回去就把自己家的几辆奥迪车全部卖了。他有道德洁癖,说坐着奥迪车感觉很耻辱。”
喜子把头往谢湘安肩上靠着,说:“你这位美国同学,生气也生得太牵强了,这跟奥迪车有什么关系?”
“中国古时候这种故事还少吗?”谢湘安很认真的样子,“不共戴天,不共载地,都是这样的故事呀!”
到了佛罗伦萨,范导把一车人交给当地的地导,自己又不知哪去了。佛罗伦萨的建筑多是中世纪时建的,红色屋顶,橘色墙,到处看见塔楼。城里没有什么绿树,小巷里跑着马车,马粪的臭味扑面而来。
导游带着大家穿过小巷,到圣母鲜花大教堂去。小巷铺着小方块青石,走起路来硌得脚痛。喜子穿的是罗马鞋,底子很薄,踩在路上脚底生痛,她不由得微微皱着眉。谢湘安往喜子面前一蹲,拍拍自己的背,笑嘻嘻地说:“来,宝宝骑马马。”
喜子脸一红,心里一恍惚,想起了孙离。她当年同孙离都在家乡教中学,喜子在家听到走廊里孙离的脚步声,就先站在进门口的沙发上。听得孙离在门口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喜子屏住气,等孙离一进门,她不等门关好,就往孙离背上一跳,口里喊:“骑马,骑马!”孙离笑吟吟地背着喜子在屋里绕上好几个圈,喜子才肯下来。孙离去厨房做饭,喜子在旁边打帮手。那其实不是什么厨房,只是在单身宿舍最顶头阳台上放了个藕煤炉子。
看过圣母鲜花广场,又去佛罗伦萨的行政中心老宫。大家一窝蜂拥到大卫像前,啪啪啪地拍照。地导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这里的大卫像,还有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广场的大卫像,都是复制品。真品早就收到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里去了,要看倒可以去,离圣母鲜花广场不远,但要买十欧元的门票,还要排队。
喜子很想看看但丁故居,问地导:“有没有安排参观但丁故居?”
地导看了一下表,皱起眉说:“不行啊,范导只给了我一小时二十分钟。”
喜子说:“不是还有两个多小时才离开佛罗伦萨吗?我们还没看什么东西呢,还有乌菲兹美术馆,也应该让我们看看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位西安美少妇罗萍一听急了,噘着嘴说:“不去不去,什么但丁铁钉,范导说了要带我们去购物,都说佛罗伦萨有个什么‘这买儿’,是购物天堂,古驰巴宝莉都在五折以下,还有豆豆鞋,我要买我要买。快走,回去找范导吧。”
地导笑了起来,说:“你说的是The mall,那里确实品牌多,东西便宜,还退税,但你们今天也来不及去了,那里在佛罗伦萨郊区,坐车要一个小时呢。城里也有很多买东西的地方,范导会带你们去的。”
谢湘安看喜子没兴趣买东西,就打了范导的电话,问清离开佛罗伦萨时上车的时间和地点,说他和喜子保证按时赶上车,其余时间就自由活动去了。谢湘安很礼貌地请假,范导在电话里不高兴,却也发作不起来。
谢湘安高高兴兴对喜子说:“喜子,我们脱离队伍了。走,我们先去但丁故居,再去你说的乌菲兹美术馆。”
谢湘安和喜子从从容容看完但丁故居和乌菲兹美术馆,看看还有时间,又到阿诺河上的老桥逛了逛。阿诺河水像一块软软的绿玉,水面平静得像凝固了似的。老桥并不宽长,两边密密排列着铺子,大多卖珠宝首饰。
谢湘安一心只在喜子身上,紧紧揽着喜子的腰,痴痴看着喜子的一颦一笑。他比喜子高半个头,看喜子时总要微微低侧着脸。喜子就伸手把他的脸推开,笑着说:“你老扭着头望我,小心以后变成歪脖子。”
谢湘安说:“你还怪我?你的眼睛里有钩子,勾人的魂呢,你自己不知道?”
喜子岔开话说:“小安子,你说这桥像不像中国侗族人的风雨桥?那风雨桥建得好的,比这漂亮多了。这座老桥还有一个典故,你知道吗?”
谢湘安说:“知道。但丁遇见他的恋人贝亚特丽采,就在这座桥上。那时但丁才九岁呢,只看了那么一眼,一爱就爱了一辈子。”
喜子说:“九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那应该不是爱情,是被贝亚特丽采的美震骇住了,但丁是把美理解成了爱。”
谢湘安说:“美才能爱呀。我要是九岁时遇到你,你那时多年轻,我一定也会爱上你。”
喜子笑着说:“年轻才美。我老了,年轻时不美,老了更不美。”
谢湘安说:“你永远年轻,永远美。”
喜子想到谢湘安九岁时,自己十八九岁,正是最好的年纪。那时对爱情完全懵懵懂懂,连孙离都还没认识。现在,儿子亦赤都快二十岁了,自己怎么会不老?她望着谢湘安,那是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啊,咧嘴一笑,还是满脸的孩子气呢。那浓浓的眉毛,挺直的鼻子,下巴上隐隐的胡茬,清亮的眼神,会让多少少女迷恋。
喜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荒诞。她仿佛占有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宝物,又爱又喜又怕。
喜子心里正千回百转,谢湘安却只有一派柔情。他紧紧搂着喜子,把脸埋在喜子头发里,轻声说:“你就是我的贝亚特丽采,我会爱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