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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业!”成伯伯大喝一声,使了力气将一把剥好的蒜掷在桌子上。

蒜弹了一下,落在了地上,那只叫高头的鹅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衔起蒜,一口吞了下去。

少女终于平息了咳嗽,虚弱地笑一下,转身走了。

我走出来,成洪才对我说:这几天,我大哥天天来家,他来过了,二哥还要来。

这时候,成洪才的五哥,成洪政走出来,突然回了头暴怒地朝屋里喊,操,顶班,等老头子死吧。说完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看了我们一眼,依然是邪暴的目光,说,现眼!

后来才知道,成洪才并不是举家迁到南京来的。还有两个哥哥,留在了六合郊县。现在的房子,原本是成洪才的舅爷的。舅爷就是阿婆的弟弟。舅爷解放前在连云港跑码头,跑了许多年,一来二去攒了一笔钱,就到了南京来。开了个小机械厂,不过解放后公私合营,给并到国营的曙光机械厂里去了。曙光厂给舅爷一个进厂工作的名额。舅爷亲人只一个姐姐,自己没子女,就将名额给了外甥,就是成伯伯。没多久舅爷就去世了。成伯伯带上了小女儿,跟着阿婆进了南京城,两个儿子放在六合老家里。后来又在南京城里生了两个,老五和老六。所以,成洪才其实是生在南京,可是口音是改不过来了,随爸妈还是一口六合腔。阿婆本是江阴人,成洪才说话也会在末尾加上句——得哇,否则意犹未尽似的。这回,成伯伯快退休了,老大来了,老二来,跟老的打了持久战,都想着顶他的班。不为别的,有个南京户口就好了。可是手心手背,成伯伯为难得很。

过一天晚上,成洪才再到我们家,给了我一只鞋盒子。说:毛果,送给你。打开来,好多蠕动的白白的小虫。我说,这是什么啊。妈妈探了一下头,说,毛果,这是蚕啊,妈妈小时候养过的。我说,成洪才,你不要了么。成洪才叹了口气说:不要了。姐姐说,他们天天在家里吵,蚕惊了,就不长了,搞不好会死。

我很激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蚕。成洪才又拎出一个塑料袋,说,这是桑叶,给蚕吃的。我取出一片就要放进盒子里。成洪才说,不行,要洗干净了。还要把水擦干净,不然蚕会拉肚子的。

我们将桑叶一片片铺在盒子里。成洪才一边对我说,蚕有两种,一种是桑蚕,吃桑叶,还有一种叫柞蚕,是吃柞叶的。桑蚕也不同,你看这个黑头的,叫虎头蚕。吃得多,将来结的茧子也大。

这一晚上,我和成洪才趴在桌子上,盯着盒子。看那些小小的动物,安静地将桑叶咬成一圈一圈的锯齿形。它们的吃相,是有条理而优雅的。成洪才让我闭上眼睛,听它们吃的声音。这声音是绵密的沙沙声,好像一张柔软的纸,被轻轻地揉皱了,再慢慢地展开的声音。

成洪才突然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大哥应该回六合去了。

我做事情,有着一般孩子不及的毅力和恒心。这回终于有了一个体现。我每天按时地换蚕沙,添桑叶。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将新买来的大片的新鲜桑叶剪成易于食用的形状。然后就是长时间痴迷地凝视着这些蠕动的小虫。这是我父母都大为惊奇的,因我并不是天生这样心智安定。妈妈说,这孩子怎么会对这个事情这么感兴趣,别是有什么小农经济的思想。爸爸就笑着说,我看我们家是要产生资本主义萌芽了。

他们并不懂得我。我很珍视成洪才给我的这些蚕,像是看守了一些希望。它们是一些始终带给人希望的动物,因为,它们不断地在生长,而这生长是看得见的。这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很多年后,看了巴里科的《绢》,我很能理解书中对蚕的赞美。时过境迁,只是几张蚕种,就有了家破山河在的希望,支撑人走到底去。

然而然而,它们实在是长得太快了。当它们扭动了肥白的身躯,在鞋盒子里造就出熙熙攘攘的局面时,我终于失去了在成洪才每次来的时候向他汇报生长进度的兴趣了。而更大的问题是,我将我所有的零花钱搭进去,也不足以在学校门口的老头那里购买足够数量且价钱昂贵的桑叶。但是,作为一个自立的孩子,我是不愿意再向爸妈伸手的。

成洪才说:我有办法,我知道哪里有桑叶。

从此以后,我放学就有了新的事情做。成洪才又表现出令我敬佩的地方了。他总是能够拐弯抹角地在附近找到一棵桑树。并不是盲目地找,而是心中有谱,好像一架卫星定位探测器。比如他说,今天去西流湾吧,少年宫后门那里好像有一棵。我们就去了少年宫,果然那里就有一棵。而探测的范围也随需求的增加越来越大。终于有天,我们徒步远征一直到了辅佐路。在和平桥底下,我们看到了预想的目标树。成洪才像一只猴子一样,噌噌地爬上去,将桑叶摘下来扔给我。这种采摘并不是暴虐的,因为成洪才有着原始的环保主义观点。他只会采下大的叶子,而留下树梢的嫩叶,用他的话说,芽掐得了,树就死得了。

采摘的难度,其实是不言而喻的。最险峻的一次,是一棵树斜生在污水泛滥的护城河上。不过,什么都是难不倒成洪才的。后来我终于不甘于做一个助手,要求成洪才教我爬树。我天生的聪颖使教学相长成为另一桩乐事。当我历尽艰辛,第一次站在一棵高大的桑树上,极目远眺,心潮澎湃。我对成洪才做了一个鬼脸,想的是,我毛果也有今天啊。

现在回忆起来,寻找桑树这件事,其意义远远超越寻找本身。这成为我对这座城市最初的人文地理探索。南京在一座城市新兴的表皮之下,有那样多的不为人知的遗迹。甚至在市中心这样被现代化清洗过的地方。这些,都是在我的成长路径之外的。比如,我们偶然发现在渊声巷后面的卤制品厂,其前身是一间教堂。因为有着一个被炸去一半的尖顶。墙头上倒栽的玻璃碴子,曾经是拱形的珐琅彩窗的碎片,是众多被分割过的圣经故事的一部分。而在屋檐底下,依稀还辨得出,雕镂着已被油腻的烟火熏得面目不清的耶稣像。在西桥附近的山坡,我们又发现了一个被废弃的防空洞。青条石上长满了苔藓,门廊上写了“李新岚是狗”。我们钻进去,光线慢慢黯淡,终于伸手不见五指,闻着里面经年的臊臭气,还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正紧张着,突然传过来一声怪叫,成洪才说,哈哈,活丑。我们才仓皇地跑出来。

我们的历险,有个固定的分享者,那就是成洪才的阿婆。阿婆是个举一反三的听众,她总是在耐心而艰难地听过我们的陈述后,大声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些见解,往往带有迷信而独断的色彩。阿婆总是用见怪不怪的口气说,什么什么什么,南京那个时候,你们是看不到的。

南京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是看不到的。

那个时候,鼓楼公园以西的地方,全都是荒地。而西桥菜场一带,则曾经是个颇具规模的坟场。所以,到现在,还经常有些脍炙人口的鬼故事。这些故事在我们的小学里也曾经流行一时。比如说有些鬼会遁地术,有天晚上,一只鬼无端地从烤梅花糕的炉子里探出一个脑袋。这些当然都是扯淡。我不相信哪个鬼会忍受得了菜场里的市井喧嚣。然而,鬼这个意象所暗示的荒凉感,却对我造成吸引。阿婆是这些故事的集大成者。她讲的鬼,往往是带了烟火气的,且做派喜剧,像些孤独而恶作剧的孩子。阿婆讲完后,才幽幽地说上一句十分唯物且饱含世故的注语:这世上哪里有鬼,可怕的其实是人。这话经不起细想,因为个中意味是真正恐怖的。

而阿婆的记性,其实又是不大好的。所以经常将故事讲得颠三倒四,云里雾里。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担当了这些故事的诠释者。她在阿婆的讲述告一段落的时候,会将情节给我们做些梳理,或者补充其中的疏漏之处。这些故事,她应该听过很多遍了。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因为身体虚弱,说话往往有着游丝一般的尾音,在房间里回荡。

这时候,家事已经平息。成伯伯终于将接班的机会许诺给了成洪才的大哥。尘埃落定,两个儿子不再上门。这个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黄昏的阳光照进来,被稀释了,在每个人身上笼了毛茸茸的一层。安静的气氛中又有一种同样静好的忙碌。成妈妈总是会从街道工厂接来一批活,在家里做。或者是些半成品的火柴盒、绒线花;或者是那些堂皇的大吊灯上的玻璃珠串。他们围着桌子,手上飞快地动作着,机器一样。成洪芸又似乎是手最巧的一个,做好的活儿堆成了山。然而,嘴上却还娓娓地给我们讲着故事。坐在她身旁,可以闻得见中药淡淡的苦涩味道。然而,她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为她的虚弱带来了生气。讲到高兴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眉目温柔地对你笑一笑。我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姐姐多么好。

后来出的那桩事故,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好景不长。

这天放了学,成洪才对我说,他在N大学的食堂旁边发现一棵桑树,还是营养价值极高的“奶桑”。我说,太棒了。

到了地方,那棵桑树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不说参天,也入了云,遮天蔽日,成精了。我们自然是采了一个够。本来是皆大欢喜了。满载而归的时候,路过食堂,远远看到一条狼狗在啃骨头,成洪才得意忘形,冲着狗猛吹口哨。那狗耳朵支楞一下,就追过来了。成洪才吓得跑。我跟着跑,跑得不及他快,只觉得小腿一麻。回头一看,血正顺着腿肚子流下来。狼狗的门牙齐根嵌进肉里去了,喉咙里还发出恶声恶气的呜噜声。我是忘了害怕了。瞧见成洪才也傻了,朝这边看了又看,撒丫子跑了。我闭了眼睛,说,完了。正当孤立无援的时候,食堂里的师傅掂了大勺出来了。大叫一声“娘的”,喝退了狗。看了看我的腿,说:“毁了。”说着又一把将那狗腿揪过来,在狗耳朵上揪一撮毛,燎了火就往我伤口上贴。我吓得直往后退,师傅一把揪住我,说:“娘的,止血。”血是止住了。师傅推了单车过来,将我抱起来放在后座上,说:“上医院。”走到半路上,看到妈妈迎面急急地走过来,旁边跟着成洪才。妈妈铁青着脸看着我。师傅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他正要做更多的解释,妈妈说:不怪你,是小孩不好。言简意赅的山东师傅如蒙大赦,说:“快,上医院。”妈妈回头对成洪才说,成洪才,你回家去吧。

在师傅的协助下,我被送到了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看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妈妈并没有安慰的话。她痛心疾首地说:毛果,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野孩子了。

第二天,成洪才拎了一个篮子来,说是阿婆让他送来的。他说,阿婆攒下来的,我们家小母鸡的头生蛋,很补,给毛果养伤。妈妈看了看这些玲珑的鸡蛋,叹了口气,说,阿婆要攒好久啊,我们不能收。成洪才,最近毛果功课忙,你不要来找他玩了。

我的软禁岁月开始了。除了上学,星期天上绘画辅导班,我被关在家里,做妈妈布置的永远做不完的参考题。腿上的伤已经好了。大院里一群孩子玩得震天响。妈妈用毛线针敲敲桌子,看什么看,该收收心了,我就知道,给外公外婆惯得不像样了。还有都是些什么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是气了,我不懂这句成语,但是听出来对我的朋友很不利。我说,成洪才不是猪,妈妈你还老师呢,骂人。

妈妈又用毛线针一敲桌子:做题做题。说完就不搭理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将我的蚕送了人,送到一个不为我知的地方。这下我彻底缄默了。这是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当我为巨大的悲伤慑住时,不会用泪水来表达,而是长久地沉默,不复一个八岁男孩通常的饶舌样子。爸爸对妈妈说,你这是矫枉过正。妈妈说,我是为他好,他长大就明白了。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

这一天,我正在做功课,听见外面的铁栅门响起来。抬起头,看见一个丑陋的老太太,正在往门里望。我跳起来,大声地喊:阿婆。

阿婆对我笑了,露出了黑红色的牙床,也大声地喊:阿毛头。妈妈赶紧迎出来,说,您是成家阿婆啊。阿婆却将脸冷下来,说,你是他姆妈吧。

妈妈说,是啊,都说阿婆对我们毛果好,我早应该要谢谢您。

阿婆说,不要谢我,我对阿毛头不好,我家小六子将阿毛头带成了野孩子。

妈妈说,阿婆,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婆并不理会,说,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我们大人应该懂。我没有文化,可是我们江阴有一句老话: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驹。我们都很欢喜阿毛头。他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怜的。你不应该关着他。

妈妈脸红了,我第一次看到,她一个大学老师,表现得这样无勇无谋。

阿婆接着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要玩,只要不瞎闹,都很好。你和他爸爸工作很忙,你要放心,交给我带。要是带成野孩子,你就开罪我。

妈妈的口气很软了,阿婆,怎么好麻烦您……

阿婆这回笑了,一只眼睛眯起来:不麻烦,不麻烦,我们都欢喜阿毛头。

我一头扎进阿婆怀里,阿婆太伟大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婆这样思路清晰地长篇大论,促成了成功的谈判,将我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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