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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到了后半夜,赵龙微微觉得有些困意,在半明半暗的酒坊里,蜡烛烧化的油脂凝结成珊瑚状在桌上堆得很高。门缝中漏进来的冷风使他腹部隐隐有些疼痛。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酒香,除了牌桌,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之中。墙上挂着的皇历牌被风卷起,扑刺扑刺地发出响声。王胡子满脸酒气坐在他对面,他眯缝着一对小眼珠,每次摸起一张牌都要凑到烛光下去看个究竟。赵龙觉得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坐在他上家的赵立本虽说从辈分上排下来还和他略沾一点亲,可是这个早已沦落潦倒的秀才老是不让他吃牌。

赵龙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在睡意朦胧之中打出一张中间牌,王胡子叫了一声“和了”,呼啦一下推倒了面前的牌,赵龙探过身,察看了一下对方的牌局,从口袋里摸出四枚铜板扔到桌上。

“怎么,困了吧?”坐在赵龙下首的老板娘柔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坐在她旁边看牌的更生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口涎流了一摊。老板娘站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花雕酒,给赵龙斟了一杯。这个性情无常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经年的酒气。赵立本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在散淡的烟雾之中,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时隐时现。那是一只赌棍的手,在年深日久的一次次博戏之中,仿佛具有了一种神秘的灵性,它像钳子一样夹起骨牌,拇指在牌面上轻轻一滑,便已明白了是张什么牌。摸过十四五手之后,赵龙已经砌成了一副清一色的万字牌,他的内心感到一阵狂喜。他只要再摸进一张万字,便可以听牌。桌面上的码牌渐渐地少了,赵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摸牌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赵立本瞥了他一眼,顺手丢出一张“六万”,赵龙叫了一声“吃”,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最后一张闲牌“二饼”打了出去。赵立本哈哈一笑,依次摊开了面前的牌。他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清一色一条龙一般高二八将……”赵龙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站起身。

“你去哪儿?”秀才警觉地问道。

“撒尿。”

赵龙走到屋外,赵立本随后跟了出来。门外树影婆娑,在幽暗的星光下,大地正在降霜,远处河面上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的,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赵龙重新回到牌桌前,看见赵立本将两手拢在袖子里一动不动。“砌牌砌牌。”老板娘不耐烦地催促着。赵立本依旧没有动,赵龙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付钱。

“我该付多少?”赵龙说。

“十二块铜板。”

“欠着。”

“不欠。”

“我真的没钱了……”

赵立本瞟了一眼他的手腕:“把那副镯子脱下来押着。”

“那是我老婆的。”赵龙说。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有些后悔,其实那副手镯是从妹妹的梳妆盒中偷来的,他担心柳柳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跟他要。

“老婆?”赵秀才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的老婆在哪儿呀?”赵龙怔了一下,他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又被触动了。他仿佛又闻到夏季飘浮在墨河上空的桉叶的清香。那年,他在墨河岸边的滩头上种了几亩西瓜,过了端午节,他便早早地在河边搭了一个草棚,睡在里面看瓜。一天黄昏,一条从外地来的装蚕茧的大船停泊在子午镇上,等待着蚕房的茧壳长硬。每天清晨他从草棚中醒来,都能看见船上的外乡人从墨河里吊水,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在间断的几场暴雨过后,墨河水位上涨了几尺,可是他对于身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那天,大雨下到子夜才停,阵雨斜斜地灌进草棚,把他的被褥打得濡湿。拂晓的时候,他提着马灯准备回家去睡。他走到大院前,在一道闪电的光亮之中,他看见院门敞开着,感到有些奇怪。他朝自己的卧房走去,和卧房毗邻的羊圈里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他推开房门,看见妻子和那条大船上押送蚕茧的一个小白脸躺在床上,床边摇篮里他的不到两岁的儿子正在熟睡。赵龙的嘴边滑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的老婆在惊慌之中赤条条地从床上跳下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倒,抱住了他的双腿,她嘤嘤地啜泣,他的小腿被女人的泪水弄得热乎乎的。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推开了自己的女人,走到屋外,女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严。在黑暗之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不远的地方晃动了一下。

“是谁啊?”那个人影问了一句,赵龙听见是父亲赵少忠的声音,便松了一口气。

“是我。”

“我刚才听见这边有人在哭,就起来看看,”少忠说,“你们又吵架啦?”

“没有,没什么事。”赵龙说。他听见屋里那个小白脸正在慌慌忙忙地穿衣服,皮带上的搭扣发出“窸窸”的声响。赵少忠在夜色中静立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晴朗的中午,满载着白花花蚕茧的大船离开了子午镇,赵龙的女人撇下了刚刚断奶的儿子也随船一去不返。村里的几个老人告诉他,他的女人拎着一个蓝布包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中上了船。一连好几个黄昏或早晨,赵龙像一块礁石一样矗立在墨河岸边,对着迤逦远去的河水独自发愣。这件意外的事很快传遍了子午镇的每一个角落。七月初九这一天,村里的媒婆趁着天黑来到了赵家大院,这个前来提亲的老人面对着一言不发的赵少忠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可能引起这个家庭种种不愉快的所有话题,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赵少忠淡淡一笑:“我家大媳妇随船到娘家去了,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媒婆瞥了一眼像座钟一样闲坐在旁边的赵龙,悻悻地走了。在这一点上,赵龙始终弄不清父亲的用意,赵家也曾暗里出钱雇过几个人到外地去找过她,也一直杳无音讯,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这事渐渐地淡忘了。

“你的老婆才不稀罕这副镯子呢,”赵秀才说,“你一个男人家套上女人这些玩艺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就赊他一回嘛。”王胡子在一边劝道。

赵龙没有吭声,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他正想得出神,感到桌下有人捏了一下他的大腿,老板娘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深深的皱纹上搽着亮晶晶的油脂。女人从桌下伸过手来,把一枚银元塞在赵龙的手里,那枚银元湿漉漉的,像冰一样冷,女人的手像水蛇一样光滑,赵龙觉得身上的热气顷刻之间都被那块银元吸走了。他在凉飕飕的空气中打了个寒噤,把那枚银元抛到桌上。赵秀才眼睛一亮:“我说你是哭穷,有钱不肯拿出来。”

天亮的时候,赵龙最后一个离开了酒坊。女人绿袄的侧襟敞得很开,她踮着小脚把他送到门外,在她身后,她的丈夫更生依旧趴在桌上酣睡。

3

今天,梅梅早早地来到大窖庄的集市上。再过四天,就是父亲的六十寿辰了。她转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究竟应该替父亲买些什么。她在一处花花绿绿的店铺前买了几根扎头发用的夹子和绸布带,又从一个捏泥人的老人那儿买了一只用烂泥烧烘成的蟾蜍哨子,她打算把这枚哨子送给她的侄子。

晌午的时候,她挂着一个蜡染的靛青色的布包,准备往回赶,突然她觉得身后有个人挤了她一下,她扭过头,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和她挨得很近。他嘴里吐出的一股红薯的酸气使她忍不住直想呕。她想起这个人好像在身后跟了她许久,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匆匆走到一个卖茶水的铺子前,喝了杯热茶,那个年轻人随即跟了过来,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拨弄着锁匠铺上吊着的一串串钥匙。梅梅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茶,抹了抹嘴唇,一低头钻进了人群。她不敢回头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激动立刻爬遍了她的全身,她慌乱的脚步把迎面过来的挑着湿漉漉水芹菜的一个中年人撞得直打转。在集市尽头的拐角处,她看见那个年轻人依然尾随着她,他瘦长的身体挑着一颗不规则的脑袋在如蚁的人群中像木筏一样漂过来。

她加紧了步子,把喧闹的人声渐渐抛在身后,穿过了一条条长街,踅身走进了一道阴暗狭长的弄堂。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在弄堂的深处回响着,在弄堂的出口处,她犹豫不决地转过身来:弄堂里空荡荡的,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年轻人不见了。它的尽头是一望无边的大片裸露的原野,远处正在种麦的人影在阳光中闪闪烁烁。

梅梅靠着墙壁喘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她爬上了一个栽满紫穗槐树的小土丘,走到了旷野之中。她看见子午镇上的一个老女人正提着一篮鸡蛋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梅梅说,“集市都快散了。”

女人放下篮子,取下头巾大声地喘息着:“你怎么往回赶还这么性急?”梅梅本能地朝身后看了看,她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她看见那个麻脸的小伙子远远地蹲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楝树底下,静静地吸着烟斗。“你怎么啦?”老女人说,梅梅没有吱声。她朝前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还听见女人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那个麻脸人像影子一般跟了上来。

梅梅感到有些害怕,脚底软软的,她看见眼前是空空落落的田野,看不到村庄的影子。她绕过一块闪闪发亮的水塘,一个牧鸭的老头坐在河边的土坡上打盹,河里成群的墨鸭扑哧哧地扑击着水花。阳光暖烘烘的,湛蓝的天空和遥远的地平线像磨盘一样地转动起来。

她不知道在这片旷野里走了多久,她感到那个麻脸的小伙离她越来越近。有好几次,她能够看见自己的脚踩着了他瘦长的影子。她看了一眼远处蛰伏在晌午刺眼的阳光下的那块浓密的树林,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当她走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时,她看见沟底的石板桥上停着一辆板车,在轱辘的护架上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她想老人一定是没法把这辆板车从沟底推上对面的陡坡,就坐在这里等待过往的行人来帮忙。梅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下沟溪,和老人搭上了话。

“噢,你就是赵少忠的闺女啊?”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别说是赵少忠,就是赵伯衡我也认识。”

“赵伯衡是谁?”

“说起来都隔了好几辈了,像你这个岁数的人当然不知道。”老人说,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你们子午镇上不是有一座砖桥吗?那就是赵伯衡当年修的。我的父亲是个石匠,那一年在修桥时砸坏了脚,赵伯衡还来我们村看过他。”

梅梅回过头,看见那个麻脸的年轻人站在麦田边的一架早已破朽的水车旁,远远地朝这里张望。

“当年,子午镇上所有店铺都是赵家的,这些年不如从前啦,要不是那场大火……”

“大火?”

“是啊,”老人说,“那场大火从太阳落山的时候烧起来的,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我们的庄子虽说跟你们那儿隔了好几里,可还能看得见火光。”

“来吧,帮忙搭把手。”老人说。他走到板车前,俯下身体拉动了板车。梅梅推着吱吱嘎嘎的车轱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上对面的那道陡坡。

“刚才我一看见你就觉得面熟,”老人说,“只有赵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会出这么漂亮的闺女。”

梅梅踩着那辆板车在化冻的地上划出的车辙往前走,老人沉浸在往事之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们走到那处黑森森的树林边上,梅梅看见那个年轻人依旧站在那儿,在耀眼的光线下,他的身影像水车一样显得影影绰绰的。

梅梅帮老人把车推到林子背后的村庄上。她在老人的那间草房里喝了杯水,过了正午才往家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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