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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人正在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中国人耗时近十年时间,自己筹资修建的一条从锡矿产地个旧到碧色寨的寸轨铁路宣告通车。他们成立了专门的铁路股份公司和铁路银行,还发行股票筹集资金,用令人难以想象的毅力,终于建成了当时中国的第一条民营铁路。

在弗朗索瓦看来,这样一个奇怪的国家,其生产技术还处于欧洲工业革命发生之前几百年,大多数的人们有如生活在中世纪的愚昧当中,但他们却想一步跨越到现代社会,尽管这跨越的姿态看上去是多么地不伦不类,仿佛昨天你还在博物馆把他们当猿人看,今天他就进化到开着一列火车来了。

不过,中国人自己修的铁路,既是一篇学生临摹老师的习作,也是一条和洋人斗气的铁路。那些负责筹资修建铁路的汉族士绅,就是当年反对法国铁路公司来修铁路的幕后策划者和推动者,他们只是没有直接和暴动的劳工一起拿起刀枪战斗罢了。弗朗索瓦还记得,多年前他计划在蒙自县城建一个火车站时,城里的士绅和官吏联合起来驱逐他带领的勘测队,迫使他们不得不把车站选在碧色寨。现在这些人却为了让·自县城有自己的铁路而奔走呼号、慷慨解囊。

“中国人就是这样,面对开放的世界,你先得把他们打痛了,才会让·们看到文明的好处。现在他们知道铁路的好处了,好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主动。”弗朗索瓦站长对手下的人说。

其实,像弗朗索瓦这样的殖民者认为,这条铁路最好由法国铁路公司来修建。但是中国人中那些民族自尊心极强的人士,把一条铁路看作是一个国家的主权象征,他们故意把铁路的轨距设计得和法国铁路公司的米轨铁路不一样,只有六十厘米宽,机车头看上去就像一个在群山中出没爬行的大玩具。从线路、机头、车厢,甚至到车站的建筑和站台,都有欧罗巴的印记,但都比法国铁路公司的小一号。他们情愿用人力把货物从一个站台卸下来,再搬到另一个站台,也不要和法国人的火车直接对接。弗朗索瓦对此的评价是:“自尊心让·们处处提防着我们的火车。”

这样碧色寨就有一大一小两个火车站,更让·色寨成为一个中国的铁路和法国的铁路在此交汇的枢纽大站。但两条铁路交汇而不相接,法国人继续管理他们的大火车站,中国人则在铁路的东边靠北的地方,建造了自己的车站和相应设施。他们善于模仿借鉴,像一个起步很晚的学生,勤奋地跟在西方人的后面,在你还在喝悠闲的下午茶时,他们可一分钟也没有闲着。

大卡洛斯曾经面对碧色寨陡然暴增出来的熙攘人群,以及对自己的洋行构成了威胁的中国商号,不无担忧地问弗朗索瓦站长:“我记得你说过,这些醒悟过来的中国人,会把我们挤下大海。现在我看哪,他们先要把我们挤出碧色寨啦!当初你就该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反对他们修自己的铁路。”

弗朗索瓦站长苦笑道:“现在的中国是民国啦,我能做到的,只是拒绝他们的高薪聘请。从当初勘测这条铁路,到现在去他们的车站做顾问。”当年中国人计划修自己的铁路时,一个叫朱超能的士绅——当年带头把他赶出蒙自县城的人,曾经找到弗朗索瓦,邀请他出任总设计师。弗朗索瓦那时用幽默掩饰了自己的妒嫉。“噢,火车不是被你们看成洪水猛兽吗?铁路不是破坏了你们祖先的龙脉吗?我可不愿再干得罪你们祖宗的事情了。”

大卡洛斯那时对中国人的铁路充满怨恨,碧色寨雨后春笋般的中国商号让·以后不能再垄断一切了,他对弗朗索瓦抱怨道:“这些中国佬,早晚会成为把老师打倒的学生。他们先找我购买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煤油,做了几单生意后,就跳过我自己去找亚细亚公司了。就像他们迈开我们自己去修一条铁路一样。”

弗朗索瓦站长说:“伙计,现在我们得学会跟他们合作了。有了对手,你就得学会尊重,不然你战胜不了他们。”

大卡洛斯叹口气:“尊重对方,会让·们丧失西方人的优越感。”

“也许,这种优越感,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感觉。但愿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间,越晚越好。”

中国人自己的铁路开通后,给碧色寨注入了新的活力,它解决了矿山产地的运输问题,今后个旧的锡矿不再需要用马帮来驮运了,这也促进了法国铁路公司的运力。那时碧色寨的声望如日中天,它是财富的代名词,是梦想成真之地。中国人开的各式商号也接踵而至,他们经营自己的产品,也经营洋货。不要说云南各地的商人,就是广袤的中国,都有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商人旅客,而碧色寨的本地土族则几乎被前来淘金发财的人淹没了。碧色寨空前繁华起来,每天在站台的搬运工都会有上千名之多,没有人去赶马了,甚至没有人去地里干活。年轻人都到铁路上去当搬运工,一个星期的工钱抵他们一年的劳作。他们一根扁担、一条绳子,将火车卸下来的锡锭用绳子一兜,挑起来就走,人们称他们为“耍八股绳的”。还有人家撂下了田地和世代放牧的牛羊,在碧色寨开起了各式小店,因为那些蜂拥而至的汉族商人要吃要住要穿,他们当然不能进入铁路东边洋人们的领地,因此碧色寨周围的各种商铺应运而生,卖米凉粉的、卖牛羊杂碎的、卖针头线脑的、开客栈的、开烟馆茶楼的、还有开妓院的——从前的那家翠怡楼已经不能满足客人们的需要了,往昔宁静的寨子扩张到谁也不认识的“大地方”了。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到处是重新被命名的事物。烟馆、茶楼、赌馆,这些彝家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现在成了寨子里最热闹的场所。地上乱哄哄的,天空中则乌烟瘴气,不要说牛羊找不到回家的路,连鸟儿都迷失了方向。连神的世界,也可看见洋人的孤魂和异乡的野鬼像无头苍蝇般窜来窜去。

“这简直是魔鬼的胜利。”碧色寨里只有一个人站在滚滚浊流前,奋起捍卫自己的信仰,他就是毕摩独鲁。他逢人就说:“洋人就要让·们倒退回洪水滔天的时代了,如果我们还把他们当朋友,我们就要重新坐进葫芦里,开始逃亡啦。”

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哀鸣。在过去,毕摩也有被魔鬼斗败的时候。但他就像一个彝族人过火把节时在摔跤场上输了的彝族汉子,照样能赢得人们的喝彩。因为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跟魔鬼交手的。人如果次次都能战胜魔鬼,人就没有敬畏之心了。

但毕摩已经输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连胡子都输得来发白了,却连洋人是哪一路魔鬼派来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一颗蓝色的心。洋人总是像站在云端的神,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们带来了改变一切规矩的洪水,他们还用洋人的时间,重新划分大地上四季轮替的规律。他们就像先师一样教导人们,该做这样,该做那样。而且,照他们的话去做的人,往往都得到了好处。

洋人已经是碧色寨的永久居民了,他们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故乡,更不在乎在外漂泊一生的灵魂是否需要回到祖先的圣地。他们在这里传宗接代,连死了也埋在碧色寨的土地上,坟头上的一个十字架代表着他们归天的地方和本地人不同。他们的毕摩——神父——甚至还说,洋人不仅活着的时候比其他人生活得优越,就是死了,他们的去处也是最高贵的。布格尔神父告诉他们,所有相信他们的信仰的人,都可以去到一个叫天国的地方,灵魂就能得到安息了,生命就可以永生了。这些鬼话哄得一些得到洋人好处的彝族人也相信了。天上的诸神和大地上的诸神啊,竟然还有死后灵魂不愿认祖归宗的人!难道他们真的是猴子变的吗?

现在,毕摩独鲁的敌人除了火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外,还有布格尔神父。尽管他的谦逊令碧色寨的人们有目共睹。没有几个洋人像他那样更深入地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在修蓄水池那年,他顺利和彝族人交上了朋友。他的仁慈看起来也颇得人心。每当青黄不接、天灾饥馑的紧要时刻,布格尔神父会带着露易丝医生等人,在寨子的路边支一口大锅,向饥饿的人们施粥。如今碧色寨里也有几户人家信奉他的天主教了,每周到对面的教堂望弥撒。他们再不找毕摩驱魔赶鬼,更不祭祀祖先,他们宣称自己死后不会去彝族人的天堂、先祖的居住地“什姆恩哈”,而要去洋人的天国。因为那里更富足、更舒适。火车不仅在地上跑,连天上都跑哩。

这些碧色寨的后生们,连自己祖先高贵的姓氏和血脉都忘记了。看看吧,我早说过了,他们给你一个土豆,却拿走你家的猪膘肉,现在连你们的魂、魄、灵都拿走了。毕摩大声疾呼,但无人听从。那几户信仰了天主教的人家并不以为耻,反而成了寨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因为他们家里的年轻人都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份工作,或帮洋人当仆人打杂,或当线路上的养护工。这是因为布格尔神父成功地说服了弗朗索瓦站长,如果信仰耶稣基督的中国人来铁路上干活,你将更便于管理,中国人也能更直接体会到基督的爱。孤单的毕摩哪里知道,利用经济利益吸引中国人走进教堂,向来是传教会在中国传播基督福音屡获成功的法宝。

多年来,碧色寨里只有毕摩坚持让·己家的孩子和婆娘去湖边取水。他说:“我们彝族人,从来都只喝山上洁净的水,谁知道洋老咪水管子里的水是不是从魔鬼那里引出来的呢?”然后他又在做了一通严肃的占卜后宣布:“喝洋老咪的自来水,会生不出娃娃。”

但碧色寨的人们都在洋老咪修的蓄水池里取水,碧色寨同样年年有人家家里传来新生婴儿的哭喊。毕摩的预言再一次失灵。而且,寨子里的男人们私下里说,火车提高了他们的性能力,让·们心中雄心万丈,火车进站的鸣叫,让·冲动。婆娘们在闲聊时也说,火车过一次,她们的男人就会要她们一次。现在再不是火车让·恐惧、并且搅乱人们睡眠的时代了。火车要是在某些时候因为前方的线路塌方中断,没有准时来到碧色寨,一个寨子的人都会惴惴不安,辗转反侧。碧色寨的彝族人并不知道,他们像铁路东边的那些跟着火车来的洋老咪一样,对火车产生了严重的心理依赖。

因此,女人们并没有因为喝了洋老咪的自来水不会生育了,恰恰相反的是,由于火车的神秘力量,寨子里的娃儿不知不觉地就爬满了庭院和九曲回肠的小巷。碧色寨从来没有如此充满生气,也从来没有这样多的外乡人。在毕摩独鲁看来,连土司老爷在内的彝族人,还有那些嗅着财富的味道纷至沓来的汉族商人,都被洋老咪“蓝色的心”迷惑住了,他们以为挣到了大把大把的钱,一个世代盘田种地的农民也成了有钱的财主,生活就像火车一样,把人们拉到不可知的前方,这就是进步。

火车不舍昼夜地奔驰,财富河水一般流淌,苏醒的大地上人如过江之鲫,毕摩独鲁仍然在用雄辩的理由向人们证明:碧色寨正在沉沦,就像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孤岛。洋老咪带给我们的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只是一种倒退——

你们看看,洋老咪的火车是个帮助人们运输的东西,但在火车之前,我们用马和牛来驮运货物。人与牛马是有感情的,甚至可以和它交流,把它们当自己的子女一样来养。而火车有感情么?它有灵魂么?有血肉么?没有。但它却来主宰人们的生活,就像人们把自己交给魔鬼一样。这难道不是一种倒退?

洋老咪的电灯凭什么给人们带来光明?光明生于火,火生于火种,火种生于火神。这个道理就像母亲生孩子一样简单,因此我们要祭祀火神,就像我们要祭祀生殖神一样。火不但带来了光明,还带给人们热量。而电灯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有热量吗?能点燃一棵旱烟吗?能烤干你被大雨淋湿的衣服吗?你们从远处看它,就像看到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游动,这说明洋老咪的电灯是魔鬼的眼。我们崇拜火,是因为我们看得见火神的身子在黑暗中像男人一样雄壮,像女人一样舞蹈,它的手指划破了黑暗,就像你在一间封闭的黑屋子里撕开了厚重的布帘;它的热量就是火神赐予的温暖,就像一句暖心窝子的话,让·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电灯虽然带来了光明,但只是个没有热量的冰冷的玻璃泡。更不用说我们听不到一点关于它的传说,没有远古的歌谣,没有姑娘小伙子情歌的环绕,它带来的光明来路可疑,它甚至连凶猛的动物都吓不跑,更不能为人们带来烤熟的事物。电灯不过是洋老咪不敬火神(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火神)而搞出来的替代品,就像你上山打柴忘了带砍柴刀,只能笨到用手去折断树枝一样。因此,电灯这种东西,其实是火的一种倒退。

你们再想想,洋老咪的电话是件多么可怕的东西。他们和看不见的人说话,就像和看不见的鬼说话一样。谁会对着一件冷冰冰的东西自言自语?除非魔鬼缠身了。这种时候人就说的不是人话,而是鬼话了。当然了,洋老咪本来就是魔鬼派来的嘛。洋老咪的电话其实就是魔鬼的诡计,它会让·们以后交不到真心的朋友,让·们再不会有走一天的山路,只是为了去和山背后的朋友喝酒聊天的友情了。因此,高瞻远瞩的毕摩总结道:洋老咪的电话是友情的倒退。

而洋老咪唱情歌的方式则更为可笑。他们把人的歌声压进一张饼子一样的东西内,让·唱情歌,男的唱得像牛叫,女的唱得像猪尾巴被门夹住了般尖叫,听到歌声的人还泪流满面。那么请问:那快饼子里的歌声好听,你能娶这块饼子当老婆?因此,智慧的毕摩指出:洋老咪的唱片是爱情的倒退。

洋老咪的时间就不仅仅是我们生活中的倒退,而是枷锁了。在彝家人比历史还要古老的大地上,人们只按太阳在天上行走的道路划分四季,制定历算;按日升月落确定昼夜,按阳光在地上透射的影子确定早晨、晌午还是下午。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我们有自己的劳作安排,那就是一年四季。但洋老咪带来了时间这个奇怪的东西,重新划分了人们的生活,让·家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再不自由自在,更搅乱了季节。季节让·们在一年中悠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时间则让·们像猴子一样在大地上忙来窜去。洋老咪的火车要进站的时间,你得赶紧把铁路线上的牛羊赶开。哪怕那时一粒沙子刮进了你的眼,你也得睁大眼睛。因为你不遵守洋老咪火车的时间,它就会把你一口吞掉。我们如果错过了冬天小麦的播种季节,春天还可以补种上包谷,但是你要是错过洋老咪的火车时间,它可不等你。看看那些在站台上像蚂蚁一样“耍八股绳”的后生们吧,他们再不按季节轮替干活,而是被站台上的那个法国时钟里的两根棍子(指分针和时针),不断像被鞭子抽打着那样满地乱跑,连自己的爹娘叫什么都忘记了。那台悬挂在站长室墙上的法国种,比一口锅还大,还是三面的,一面在墙内,两面在墙外,就像一个多面脸的魔鬼。所以,时间是生活中错误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它不但管制了儿子,还打败了婆婆,让·家人鸡犬不宁。时间是季节的倒退。

洋老咪的医术则更是一种魔鬼的法术,是借给人看病为由,实则杀人的鬼把戏。他们用刀子在人身上乱划,用针来扎人。彝家的小伙子打架才动刀子,你愿意自己的肚子被人用刀子划开吗?仙人掌上有刺,谁都不会去抓,但你愿意一根针扎进你的屁股吗?碧色寨第一个去找洋老咪看病的彝族人,不是被洋老咪的针扎得昏死过去了吗?皮肉是父母给的,人心是肉长的,只有洋老咪这种心是蓝色的人,才会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他们不认识给人们造成各种病痛的鬼神,就不知道如何将鬼从病人身上赶出来。他们用刀啦针啦这些东西来对付魔鬼,却连是哪路魔鬼作祟都不知道,还让·个只长头发不长见识的女人来给男人瞧病,真是愚蠢啊!她们一不会念经,二不会做法事赶鬼,凭什么给人治好病呢?洋老咪的医术,实际上是让·们回到女人当家作主的世代,那时大洪水刚刚从彝家的大地上消退哩。嘿嘿,总有一天,他们就会知道,自己身上的病是怎么来的。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毕摩独鲁并不感到自己是孤独的,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他的祖先,他的天空和大地上还有各路神祇为盟友。他逮着一切机会,逢人便告诫、提醒、劝说、直至哀求。到处宣扬他的火车让·色寨“倒退”的说法。不过,毕摩悲哀地发现,人们可以听从他在其他方面的劝告,比如在送祖灵(祭祖大典)时,在家里遇到麻烦需要驱魔赶鬼时,在诸神的节日里需要他来传达神的旨意和转述凡人的祈愿时,人们离不开他,像敬畏一个神一样地尊重他。但涉及到洋老咪的事情,年轻人嗤之以鼻,老一点的人们,则以同情的眼光看待他。他们说:“毕摩,现在不一样了,火车改变一切啦。”

毕摩总是愤愤然地说:“火车是个什么鬼派来的东西?我们是太阳之子,太阳不跌倒,我们不跌倒;我们是月亮之子,月亮不摔落,我们不衰亡。你们可看见太阳月亮改变它们走的路了?我们彝家人,祖辈烧的是朝上长的洁净的木,饮的是往下淌的清泉水,走的是平坦宽阔的直路,我们向耕牛要粮食吃,向绵羊要毡子穿。你们的祖先去吃过洋老咪的饭了?去坐过洋老咪的火车了?”

但孤独的毕摩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种改变最终会落到他的头上。他唯一的儿子阿凸也跑到车站上去做搬运工了,因为这可以让·挣到更多的钱。而毕摩原来打算把自己的一身绝技传授给儿子的,但这小子对父亲驱鬼请神的那一套根本不放在眼里了,他对父亲说,神的力量大不过火车,连魔鬼也被火车赶得满地跑了。独鲁当时操起一根木柴,到处追打这个逆子。老子先打断你这自家的饭不吃,跑去舔洋老咪饭屁股的狗杂种的腿!他气咻咻地说,倒退啊倒退,连儿子都不听老爹的话了。

儿子虽然被打得满地乱跑,几天不回家,但毕摩相信,总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为本族人驱魔赶鬼、襄灾祈福的神圣职业,才是一个毕摩世家之子的正业。儿子不过是目前忙着攒钱娶媳妇,手头紧,才跑去给洋老咪卖苦力。毕摩自己年轻时,为了成家立业盖房子,还不是跑到汉地做过生意。诸神会保佑毕摩世家的香火,代代相传的。

或许那段时间神的力量可能被洋人火车的蛮力吓跑了,在车站干了半年多以后,独鲁阿凸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耍八股绳”卖苦力的搬运工了,他在一个傍晚找到露易丝医生,用比一般彝族人更为流利的汉话向她问好,并羞涩地提出,希望露易丝医生能帮他引荐一下,他想到铁路上工作。因为他听说洋人的车站正在招工人。

那时在碧色寨已经悄然形成一种等级秩序,洋人自不必说是最高的等级,铁路上的职员无论工种,则次一个等级;在站台上干临时工和给洋人当仆人打杂的,又低一个等级;连等级都谈不上的,就是那些仍然还在地里种庄稼、在山上放羊的农民了。法国铁路公司的一个普通中国工人,月薪在20-30个大洋,站台上耍八股绳的搬运工,一个月也能挣10来个大洋。而买一头牛,则只需一个大洋,两个大洋可以买到一群羊了。碧色寨像独鲁阿凸这样的彝族后生们看来,他们干一年农活,还不抵人家车站上的搬运工一个月的收入。

露易丝医生那时并不认识独鲁阿凸,但是这个找上门来的年轻人腼腆中带着西方人的文雅,看上去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人。她好奇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毕摩独鲁家的,我在我家里的阁楼上看见过你。”年轻人紧张地揉着手上的一顶毡帽,“我……我想,你是一个热心善良的、肯帮忙的人。”露易丝医生拜访毕摩独鲁那年,阿凸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他躲在屋子里漆黑的阁楼上,偷窥这个仙女一样的洋女人和自己的父亲在火塘边交谈。露易丝医生走后,他还抱怨过父亲:为什么不请远方的客人留下来吃饭?结果被毕摩一柴棍打在后脑勺上:你鬼迷心窍了啊!也许就是从那一柴棍开始,阿凸开始轻蔑自己的父亲,真的被“鬼”迷惑住了。

“噢,主啊,你是尊敬的毕摩的儿子,难怪。年轻人,你受过教育吗?”

“教育?”

“就是上学、念过书吗?”

“我……我从小跟我父亲念经书,学彝文,后来到县城上过三年小学。我父亲只是要我学会说汉话,然后就让·回来了,跟着他学做一个毕摩。露易丝小姐,我们家是世代相传的毕摩世家,到我父亲已经是第十八代了。”

“那意味着,大约一千年前,你们的祖先就从事这个工作了?”露易丝医生不相信地问。

“是的,露易丝医生,毕摩世家都是父子相传的。我们不传外人。”

“年轻人,难道你不喜欢做一个受你们彝族人尊敬的毕摩吗?”

独鲁阿凸更加费力地搓揉他手上的帽子,“我……我喜欢……我喜欢……你们的火车。”

露易丝医生笑了,但是她又为年轻人的父亲感到惋惜。“你父亲会失望的。”

阿凸伤感起来,“我才对他失望哩。自从你们的火车进来后,寨子里的人越来越不听我父亲的话了。他说你们的火车是地上的恶龙,不让·家去坐,可是现在人们连赶街都要坐火车;你们引来的自来水,他说喝了女人不会生娃娃,可是现在有哪个相信呢?女人们该生娃娃的时候,照样生。他成大家的笑柄了。我不想我以后也这样。”

“嗯,你的这个父亲,倒是一个不相信我们的文明的人。”露易丝医生同情地说,“我为他身处在这个时代感到悲哀。年轻人,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愿我能帮上你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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