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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彷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些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麽?」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折磨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我折磨你麽?我折磨你麽?」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袴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出手去揽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做声,便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麽,你怕我麽?」薇龙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地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麽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麽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的反覆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嗗嘟嗗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

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射一下,急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的钉在乔琪袴脚上,又痒又痛。正走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唿呕……」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彷佛有谁被人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仍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歇了一会,又是「唿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些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罢。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子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一点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来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袴。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霍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麽的。」

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麽?」睨儿道:「少奶约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吗鬼鬼祟祟往外溜?」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躲闪,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麽?」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狠狠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麽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麽?黑夜里拦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些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袴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

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地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了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掸一掸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彷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麽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麽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麽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羣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罎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罎子里的人一样的傻麽!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颤。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牠,喃喃地和牠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的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麽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拚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牠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麽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麽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麽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麽生气。梁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麽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鈎,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麽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麽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麽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

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麽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响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麽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这麽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麽田地!」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彷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麽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麽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呕气。这该多麽难听?」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

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彷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麽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麽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麽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

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麽?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麽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的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些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议要紧的话。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倒这麽舒坦──皇帝不急,急杀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些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我说话,无非逼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麽?」

乔琪道:「你别说,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麽?──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覆。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乾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了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里生了病,房里不像这麽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分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已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麽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

那麽,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

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麽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

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乾。两只雪白的手,彷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龙脸不向着梁太太,慢慢地说:「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没有钱娶亲。乔家至不济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舒服一些,而且还有一层,乔家的家庭组织太复杂,他家的媳妇岂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点钱,也可以少受点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那麽,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飘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红了脸,辩道:「怎麽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麽,他就给了我那只镯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瞧你这孩子!这会子就记起司徒协来了!当时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麽乱推乱搡的,彷佛金钢钻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现在你且试试看开口问他要东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还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礼太重了,不敢收!」薇龙低着头,坐在暗处,只是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薇龙微微的吸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慢慢地学呀!」梁太太笑道:「你该学的地方就多了!试试也好。」

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圣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

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贺礼不算,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麽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麽?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地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

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

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袴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麽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槤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地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麽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麽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麽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麽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

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麽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麽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羣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麽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麽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麽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彷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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