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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灯光渐渐的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麽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他们。他匆匆的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会出了什麽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麽痛苦麽?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麽,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敢问起什麽。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啊!你是罗杰……」罗杰道:「愫细在您那儿麽?」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蜜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来!」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的把听筒拿在手里,彷佛是发了一回子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像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点怕他,又彷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

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麽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麽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的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的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

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的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阑干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的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阑干,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的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麽不早一点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阑干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彷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阑干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阑干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麽?」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麽?」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麽?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眉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麽,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罢?」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彷佛怕她有什麽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去了,远远的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

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

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惶惶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麽?」

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麽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有点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它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麽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麽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杓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麽?」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罢?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麽?」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麽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麽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麽?」

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彷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的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点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彷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闪闪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分;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麽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麽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白巷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

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麽,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藉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

他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麽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轻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乾。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的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的看得起自己罢?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一千来个悠闲的年轻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麽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

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麽久!」他不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麽渴望地凝视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蒙地要阖下来,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

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彷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处去交呈一封正式辞职的书信。

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地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们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我知道,这一个月学校里是特别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可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麽能够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样的一个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我仍旧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愿意再说一遍:这回的事,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如果为了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麽一个友人,那麽我对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罗杰为他这几句话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现在他应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了一会,决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谢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有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神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为了一些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分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应,罗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气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内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不敢作任何表示。现在他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在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的黏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而且对于他特别的体贴,他们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彷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也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划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然。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绍,他们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近来教职员圈内唯一的谈资就是他的婚姻。连政治与世界大局他们也不敢轻易提起,因为往往有一两个脾气躁的老头子会气喘吁吁地奉劝大家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无声,回味罗杰安白登的丑史。许许多多的话题,他们都怕他嫌忌讳,因而他们和他简直没有话说,窘得可怜。

他躲着他们,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时那种过于显着的圆滑,也使他非常难堪。然而他最不能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作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把他逼成这麽样的一个人。因为这个,他更加急于要离开香港。

他把两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愫细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难于解决。英国的离婚律是特别的严峻,双方协议离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疯狂、或因罪入狱,才有解约的希望。如果他们仅仅立约分居的话,他又不得不养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别处去混饭吃,带着她走,她固然不情愿,连他也不情愿;不带着她走,他怎麽有能力维持两份家?在目前这种敌视的局面下,愫细和她的母亲肯谅解他的处境的艰难麽?但是她们把他逼疯了,于她们也没有什麽好处。他相信蜜秋儿太太总有办法;她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岳母,靡丽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顺利地离了婚麽?

愫细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儿太太几次三番打电话和托人来找罗杰。罗杰总是设法使人转达,说他正在忙着,无论有什麽事,总得过了这几天再讲。眼前这几天,要他冷静地处置他的婚姻的纠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考试总算是告了一个小段落。麦菲生夫妇和巴克的长子约他去打网球。他们四个人结伴打网球的习惯已经有了多年的历史了;他们现在不能不照常的邀请他,是因为不愿他觉得和往日有什麽异样。然而异样总有些异样的;麦菲生太太一上场便心不在焉,打了几盘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儿子陪她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看罗杰和麦菲生单打。罗杰正在往来奔驰着,忽然觉得球场外麦菲生太太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对麦菲生太太说一些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麦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觉得他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兽,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网拍一丢,向麦菲生道:「我累了,让巴克陪你来几盘罢。」麦菲生笑道:「你认输了?」麦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认输,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该歇歇了。巴克给他父亲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们回去罢。」罗杰和麦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场。

罗杰认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鬈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头上;生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娆。据说她从前在天津曾经登台卖过艺,有一身灵活的肉;但是她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葱白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那件外衣绷得笔直,看不出身段来。毛立士为了娶哆玲妲,曾经引起华南大学一般舆论的不满,在罗杰闹出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数一数二的耸人听闻的举动了。罗杰自己就严格地批评过毛立士。他们两人间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现在毛立士的报复,也就更为香甜。

哆玲妲自从搬进了华南大学的校区内,和罗杰认识了已经两三年,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那麽注意过。她向罗杰和麦菲生含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道:「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三位过来吃便饭。我丈夫待会儿要带好些朋友回来呢,大家凑个热闹。」麦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有些事,怕不能够来了!」哆玲妲向麦菲生道:「你呢?我告诉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兰地,我有点疑心他是上了当,你来尝尝看是真是假?」又向麦菲生太太笑道:「这些事只有他内行,你说是不是?」麦菲生太太不答,麦菲生笑道:「谢谢,我准到。几点钟?」哆玲妲道:「准八点。」麦菲生道:「要穿晚礼服麽?」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来不可!你好久没到我们那儿去过了。」罗杰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个约……」他们一路说着话,一路走向山丛中的石阶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来,晚知道也得来!」

她走在罗杰后面,罗杰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他满心憎厌着,浑身的肌肉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回过头去一看,却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绿绸子围巾,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他不由地联想到愫细的白绸浴衣,在蜜秋儿家的阳台上……黄昏的海,九龙对岸的一长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现在,又是黄昏了,又是休息的时候、思想的时候、记得她的时候……他怕。无论如何他不能够单独一个人待在旅馆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们又谈不到一堆去;他们都是文人。」麦菲生插嘴道:「对了,今天轮到他们开他们的文艺座谈会,一定又是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麽偏拣今天请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们不是喝醉了来,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麽分别?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来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气,怪可笑的!」罗杰想了一想:大伙儿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谢谢你,我来!」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铺的阶梯,人摇摇晃晃的,不免胆寒,便把手搭在罗杰肩上。罗杰先以为是她的围巾,后来发现是她的手,连忙用手去搀麦菲生太太,向麦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麦菲生的臂膀。四个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麦菲生夫妇分道回家,罗杰独自下山开了汽车回旅馆,换了衣服,也就快八点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们文艺座谈会的会员们,果然都是带着七八分酒意,席间又灌了不少下去,饭后,大家围电风扇坐着,大着舌头,面红耳赤地辩论印度独立问题,眼看着就要提起「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那一节了。罗杰悄悄地走开了,去捻上了无线电。谁知这架无线电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嘘嘘嘘」的怪响,排山倒海而来。罗杰连忙拍的一声把它关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着一张绿缎子沙发,铺着翠绿织花马来草蓆,蓆子上搁着一本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巧有一张填字游戏图表。罗杰一歪身坐了下来,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来水笔,就一个一个字填了起来。正填着,哆玲妲走来笑道:「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麽?」罗杰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孤芳自赏,有点像一个幽娴贞静的老处女,不禁满面羞惭,忙不迭地把那本杂志向右首的沙发垫子下一塞,却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顶喜欢这玩意儿。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该填得差不多了罢?」便探过身子来拿这本杂志,身子坐在罗杰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罗杰的右首,经不起轻轻的一滑,人就压在罗杰身上。她穿着一件淡墨银皮绉的紧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髣髴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罗杰猛然站起身子来,她便咕咚一声滚下地去。罗杰第一要紧便是回过头来观察屋子里的人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幸而毛立士等论战正酣,电风扇呜呜转动,无线电又有人开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隐隐传来香港饭店的爵士乐与春雷一般的喝采声。罗杰揩了一把汗;当着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岂不是证实了他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变本加厉。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麽?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麽?在这几秒钟内,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来,坐在地上,把头枕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润泽的脸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层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带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利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他不但不爱哆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麽知道他没有压制过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识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比他多!经过了这些疑惧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生活麽!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是危险的。你知道佛兰克丁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靡丽笙的丈夫──死了麽?」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自杀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罗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样的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他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亲爱的?」

她伸手兜住他的膝盖:「亲爱的,别苦了你自己!」她这个下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不知道为什麽,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彷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蜢虫绕着灯泡子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地上。罗杰从人丛里穿过去,并没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望着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个样子!」兰勃脱道:「去了也罢了。这个人……喝多了酒,说不定会做出什麽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哆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额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子的溜溜地飞掷过来,恰巧落在罗杰的头上。

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且不回过身来,站定了,缓缓的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整的两个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

罗杰并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彷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路上他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楚。也许他们根本不能够看见他。他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门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为他多天没有回家,仆欧们偷空下乡去省亲去了。

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挂在鈎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厨房里走来。厨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麽,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开了门,藉着穿堂里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只管想着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彷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的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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