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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居雁生得娇小玲拢,天真烂漫。弹筝时鬓发长垂,头面楚楚,模样异常高雅优美。看见父亲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难为情起来,把头略略转向一旁,那侧影又很美丽。左手按弦的姿态非常雅观,竟象一个玩偶。祖母看了也觉得无限可爱。云居雁戏耍似地弹了一会,就把筝推开了。内大臣便取过和琴来,用他那纯熟而随意不拘的手法,弹出一个时髦的短调,非常动人。庭前木叶尽行散落。年老的侍女们感动得流下泪来,都挤集在各处帷屏背后倾听。内大臣便朗诵“风之力盖寡……”①之词。接着说道:“并非琴音之故,只因这暮景异常凄凉动人耳。请太君再弹一曲吧。”大君弹时,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之歌,与她相和,其歌声非常优美。太君对人人都爱,觉得这儿子内大臣也很可喜。这时夕雾也来了,又添了乐趣。内大臣便命张起帷屏来,把云居雁隔开,叫夕雾坐在这边,对他说道:“好久不见你了。何必如此埋头读书呢?你父亲太政大臣也知道,学问过多,反而乏味,却教你如此钻研学问,究竟为了何事呢?镇日笼闭一室,你也太苦了。”又说:“有时也该做些学问以外之事。譬如吹笛,也是古代传下来的韵事。”便拿人支笛给他吹奏。夕雾吹得生趣洋溢,非常悦耳。内大臣暂时停止弹琴,轻轻地替他按拍,自己唱起。“满身染上荻花斑”②的催马乐。唱毕言道:“大政大臣也喜欢音乐,政务烦忙之时也常常借以消遣呢。实在,生在这乏味的世间,应该做些喜爱之事,欢度岁月才是。”使命斟过酒来畅饮。这期间天色渐黑,室内点起灯来,大家同吃饭菜与果物。不久内大臣命云居雁回那边房间里去了。内大臣强欲教两人疏远,现在有了入宫的打算,连云居雁的琴音也不给夕雾听到,更加严厉地隔绝他们了。太君身边的几个老年侍女悄悄地议论道:“如此下去,只怕他们之间发生不幸之事呢!”

①陆士衡《豪士赋》中有句云:“落叶俟微飙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而泣,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繁哀响也。”见《昭明文选》第四十六卷。

②催马乐:“诸公听我言,我欲换衣衫。行过竹林与野原,满身染上荻花斑。”

内大臣声言即将出门。走出房间,却偷偷地钻进了他所宠爱的一个侍女房中,和她密谈了一会,又缩紧了身子悄悄地溜出去。半途上听见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觉得奇怪,倾耳一听,原来是侍女们正在议论他。但闻一人说:“他自己以为贤明,但世间父母总是糊涂的。你瞧吧,不久就会出毛病,常言道:‘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其实是瞎说。”她们在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真有这般丑事,果然不出所料!我以前并非不提防到,但念两个都还是孩子,就疏忽了。世事真难办啊!”他这才明白了情况。但并不声张,悄悄地出去了。前驱者簇拥大臣登车后,高声喝道。侍女们相与言道。“咦,老爷到这时候才动身呢。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到了这年纪还要偷偷摸摸。”适才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刚才飘来一阵浓烈的衣香,我们还道是夕雾少爷走过,原来是老爷!啊呀,糟糕!我们刚才说的话恐怕被他听到了!这位老爷脾气很暴躁呢。”大家不免担心。

内大臣一路上想道:“让他们结婚,也并不是一件十分乖异的坏事。然而姑表姐弟成亲,这因缘太平凡了。外人也要议论。况且源氏强把我女儿弘徽殿女御压倒,我很气愤,正指望这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能压倒他人,为我争这口气呢。真可恨啊!”源氏和这内大臣的交情,自昔至今,大体上很和睦。但在权势方面,两人一向有争执。内大臣回想过去吃的亏,不免心中气愤。因此这天晚上不能安枕,直到天明。他推想太君一定知道两人之事,但因过分溺爱这孙女与外孙,故一切听其所为。回想起那两个侍女的议论,觉得实在可恶可恨,弄得他心绪不宁。这个人性情有些刚强,行为每多锋芒,因此有了心事,不能自制。过了两天之后,他又前去参谒太君。太君看见这儿子常来请安,觉得甚可嘉许,心中非常高兴。她的头发象尼姑一般剪短,身穿一件崭新的扎服。虽然是儿子,但终是一位内大臣,也得客气些,因此太君坐在帷屏里面接待他。内大臣心情不快,对母亲说:“儿子今天来此参谒,心中很不自在。想到这里的侍女们多么看不起我,甚是畏缩。儿子虽然不肖,但只要生在这世上,始终不离母亲左右,决不违背尊意。然而为了这个不良的小女为非作歹,致使我不得不怨恨母亲。本来不须如此怨恨,然而终于忍耐不住。”说着,举手拭泪。太君吃了一惊,那化妆得很漂亮的脸忽然变色,眼睛也睁大了,问道:“究竟为了何事,我活到这么大年纪,还要受你怨恨?”

内大臣也觉得太唐突了,连忙说明:“儿子将此幼女奉托太君抚养,自己一向不曾稍尽为父之责。只因欲为长女争取女御地位,使她册立为后,用尽苦心,谁知遭到失败。儿子虽不抚育幼女,但深信太君教养有方,故甚放心。岂料发生此意外之事,实甚遗憾!夕雾虽然学识渊博,名重天下,但倘草草不择,就近攀姑表之亲,外人亦将讥笑为轻率。即使微贱之人,亦不屑为此。此事于夕雾亦甚不利。为夕雾计,不如另择高贵而非近亲之家,做个乘龙快婿,方为荣华之举。若就近结亲,源氏太政大臣亦必不喜。太君即使欲令此二人结婚,亦不妨先将情由示知,以便多作准备,亦可使排场稍稍体面。如今任幼者之所欲为,不加管束,实在令人痛心啊!”太君做梦也不曾想到,觉得此事实出意外,答道:“你这番话,亦属有理。但我全然不知这两人有何打算。如果真有其事,我比你更加痛心呢。你要我与他们共负此罪,我心实甚不甘。自从你将此小女交我抚养之后,我特别疼爱她。凡你所不曾注意之事,我也独自仔细考虑,务求将她养成优秀之人。二人年龄如此幼稚,而为长上者溺爱徇情,若谓听其苟且结合,则万无此理!我且问你:你是从谁口中听来的?轻信恶人之言而肆意责人,万万不可!倘无事实根据,岂非毁坏别人名誉么?”内大臣答道:“不敢,决非毫无根据。尊处诸侍女皆在背后评议讥笑呢。此事实甚遗憾,且又深可担心。”说罢,告辞而去。

知道实情的人,对此深表同情。那天晚上悄悄讥评的那两个侍女,心中更是难过,大家唉声叹气,悔不该私议此种隐事,以致惹起口舌。云居雁本人则一概不知,依然天真烂漫。父亲向她房中窥探一下,看见她那模样非常可爱,又觉得此人甚是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说:“我常说她年纪还小,却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不懂事理。还一味希望她成人出世呢!我实在比谁都糊涂了!”乳母们无言可答,只是私下议论:“此种事情,其实并不希罕。即使是尊贵无比的帝王家的女儿,也不免犯此种过失。旧小说里常有此种事例。这往往是知道两人心情的人巧觅机会,暗中拉拢的。但我们这里的两个,多年来朝夕共处,年龄又很幼稚,加之有老太太一手照拂,我们怎么可以越俎代庖,出来把他们隔离呢?因此我们便疏忽了。但从前年起,老太大对他们的态度也显然变更,不让他们朝夕共处了。有的孩子品行不良,也会巧觅机会,偷偷地干些大人的勾当。但夕雾少爷为人正直,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胡行乱为,如今竟有此事,真乃出人意外。”说着,私下叹息。

内大臣又对乳母和侍女们说:“好了,不必再提了。你们暂时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虽然对外终是瞒不过的,但你们听到时必须竭力辩解,说明决无此事。我即日就要叫小姐迁居到我私邸内。对老太大,我不免抱怨。你们几个人呢,想来总不会希望有此种事情的吧。”侍女们知道他不怪她们,愁叹之中又感到欢喜,便讨好他:“我们当然不希望有此种事情!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爷①得知呢。我们觉得夕雾少爷虽然品貌俱全,终究只是一个臣下,有什么可贵呢?”

云居雁的态度完全是一个小孩。父亲对她劝说了千言万语,她也不听从,弄得父亲哭了起来。他只能私下和几个可靠的侍女商量:“有何办法可使小姐不致埋没一生呢?”他只管抱怨太君。太君对孙女和外孙都很疼爱。而对夕雾大概疼爱更甚吧,看见他这点年纪已经懂得爱情,觉得可喜,却怪内大臣所说的话不通情理。她想:“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内大臣对云居雁本来不很关怀,并不想好好地教养她,使她将来入宫。大约后来看见我如此重视她,才发心要她入宫当皇太子妃吧。如果这希望落了空,命里注定要嫁给臣下,那么除了夕雾之外,哪有更强的人呢?无论从相貌、姿态哪一方面说来,有谁赶得上夕雾呢?照我看来,他娶云居雁是委屈的,应该和身分更高的人攀亲才是。”想是对夕雾疼爱太甚之故吧,她也怪怨内大臣了。内大臣如果知道了她的心思,一定更加恨她。

夕雾不知道别人正为了他而闹得天翻地覆,管自前来探望太君。前夜他来此,为了人目众多,不能与云居雁密谈心事,今天比往日相思更苦,便在晚上来了。太君往日看见外孙来了,总是欢天喜地,笑逐颜开,今天忽然板起面孔说话了。她对夕雾说:“为了你的事,你舅舅恨煞了我,我好为难啊!你胡思乱想,教别人懊恼,真不应该!我本来不想谈此种事情,不谈又怕你不明白。”夕雾本来怀着鬼胎,立刻猜测到了,红着脸答道:“究竟为了何事?我近来笼闭一室,静心读书,久无机会参与人群,并未得罪舅舅呢。”他说时满面羞涩。大君很可怜他,说道:“不必谈了,总之你以后小心谨慎就是了。”说到这里为止,以后便谈别的事情。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通信更加因难了,心中甚是悲伤。太君劝他进餐,他一点也吃不下,好象已经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夜深人静之后,偷偷地去拉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这纸隔扇一向不锁,今天却锁住了,房间里一点人声也没有。他觉得十分没趣,便靠着纸隔扇坐下来。云居雁也还不曾睡着,她躺在那里倾听夜风吹竹的萧萧声,又遥闻群雁飞鸣之声,小小的芳心也感到哀愁,便独自吟唱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我愁?”①那娇滴滴的童声非常可爱。夕雾听了心中焦灼起来,便在门边低声叫道:“把这门开开!小侍从在这里么?”然而没有人回答。小侍从者,是乳母的女儿。云居雁听见夕雾的叫声,知道刚才独自吟唱古歌,已被他听到了,觉得很难为情,只管无端地把脸躲进被窝里去。她隐约地感到心中情思萌动,自己觉得讨厌。乳母等就睡在旁边,深恐惊醒她们,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两人隔着纸隔扇,各自无言。夕雾独自吟道:“夜半呼朋啼雁苦,风吹芦荻更增愁。”

便觉这愁深深地沁入肺腑。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频频叹息,惊醒了她,只得睡下,一夜心绪不宁。

①此古歌见《河海抄》所引。此人称为云居雁,即根据此古歌。日文“云居”即“云中”之意。

次日早上醒来,夕雾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一封信给云居雁。但小侍从也找不到,云居雁房中当然不能去,胸中烦闷不堪。云居雁呢,只觉得被父亲责怪是可耻的。至于自身将来如何,别人对她作何看法等事,一概不加深思。她依然天真可爱。别人议论他们两人之事,她听了既不觉得异常讨厌,也不想与夕雾分离。她认为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只可惜服侍她的乳母和侍女们严厉劝诫她,今后不便再和夕雾通信了。倘是大人,际此困境自能巧妙找寻机会。但夕雾年幼,毫无办法,只是闷闷不乐而已。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来访,他深深地怨恨太君。内大臣夫人①闻知此事,也只当作不知。她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皇后,对万事都兴味索然。内大臣对她说:“那梅壶女御行过盛大的仪式,册立为皇后了,而我们那个弘徽殿女御正在伤心呢。我可怜她,胸中异常痛苦。我想叫她暂时乞假回家,让她舒舒服服地休养一下。虽然未能立后,皇上偏偏十分宠爱她。因此她昼夜侍候,不得休息;连身边的宫女们也时刻不安,都在叹苦呢。”便立刻向皇上乞假。冷泉帝起初不许。但内大臣坚持已见,冷泉帝也只得勉强答应,由他把女御迎接回家去。内大臣对她说:“你在这里未免寂寞,我叫你妹妹云居雁也到这里来住,和你一起玩耍吧。她住在太君那里,本可放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在那里进进出出。其人年纪虽小,心却不小。照你妹妹的年龄,自然不该和男人接近了。”就突然赴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①内大臣的正妻,即前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前弘徽殿女御之妹。

太君大为不快,对内大臣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不幸短命而死,我很寂寞。且喜来了这个孩子,在我如获至宝。实指望她朝夕在侧,慰我暮年呢。却不料你不信任我,教我好伤心啊!”内大臣心甚抱歉,连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所不满者,就只是那一件事,却并非不信任母亲。只因宫中那个女御,近来心绪不佳,现正乞假在家。看她寂寞无聊,甚是可怜,为此想叫云居雁前去陪伴,以慰其心。这原是暂时之事。”接着又说:“云居雁蒙太君抚育,得以长大成人,此恩决不敢忘。”这内大臣脾气固执,凡事一经想定,即使多人劝阻,决不回心转意。因此太君很不高兴,叹道:“人心难测,令人忧恼。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心生隔膜,弃我如遗!童稚无知,姑且不论。大臣深明事理,怎么也会对我心怀怨恨,来夺取这个孩子呢?我看她在那边,不见得比我这里安全吧!”说着哭起来了。

正在此时,夕雾来了。他近日常常来此,希图或有机缘与云居雁相见。他看见门前停着内大臣的车子,便内心羞怯,悄悄地钻进自己房间里去了。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①、兵卫佐、侍从、大夫等,也聚集在这里,但太君不许他们进入帘内。内大臣的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虽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还是遵守前太政大臣在世之时的规矩,照旧常来参谒太君,竭尽孝敬。他们的儿子也来此,但品貌都比不上夕雾。太君对夕雾比谁都疼爱。自从夕雾迁居东院之后,只有这云居雁是太君身边的宝贝,太君悉心教养她,时刻不离地抚爱她。如今将被内大臣夺去,太君心中异常悲伤,内大臣说:“此刻我要进宫,傍晚来迎接她。”说罢,告辞而去。

①左少将又称柏木。少纳言又称红梅,即上卷第250页所提到的唱催马乐《高砂》嗓音美好之人。

内大臣心中思忖:“此事少有办法了。还不如妥为安排,成就其事吧。”然而终觉得于心不快,又想:“先得让夕雾有了稍高的官位,使我们也不致丧失体面。然后察看他对云居雁的爱情深浅如何,再作决定。即使允许他们,也得郑重举行婚礼。照以前那样让两人住在一起,即使加以劝诫,深恐年幼无知之人,会做出不好看的事情来。只怕太君是不会制止他们的。”他就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理由,向太君邸内及私邸内的人自圆其说,把云居雁接了去。

云居雁去后,太君写一封信给她,信中说,“你父亲恐又将恨我,但你总了解我的心情,盼即来此相见。”云居雁果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了。她今年十四岁,似乎尚未成人,然而娇憨温柔,容颜十分妩媚。祖母对她说道:“我一向与你寸步不离,朝夕相伴,你去了我好冷清啊!我残年无多,常常担心:不知道命里有否看见你荣华富贵之一日。如今你又舍我而去,我真伤心啊!”说到这里,哭起来了。云居雁想起了最近那件难为情的事,头也抬不起来,只是嘤嘤啜泣。此时夕雾的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地对云居雁说:“我但愿小姐做了我的女主人。小姐迁往那边去了,实在可惜啊。舅老爷要将小姐许配他人,小姐切不可听从啊!”云居雁越发怕羞了,一句话也不回答。太君对宰相君说:“罢了!这种没趣的话不必说了。各人的命运都是前世注定的啊!”宰相君还是怒气冲冲他说:“不是这么说的!舅老爷恐怕是看不起我家少爷,说他微不足道呢!我倒要请他打听打听:我家少爷哪一点赶不上别人?”

此时夕雾躲在暗处偷看。若在平时,他这种行径要防别人讥评。但此时恋情正苦,顾不得许多了,只管站在那里揩眼泪。乳母十分可怜他,便向太君商议,乘这傍晚众人往来杂沓之时,教两人在另一室内会面了。两人一见之下,无限羞涩,心头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相对而泣。后来夕雾言道:“舅舅真狠心啊!我原想,他要带走你,就由他带走吧,让我死了这条心。但今后我若不见了你,相思必定更苦了!回思从前见面机会较多之时,我们何不常常相聚呢?”说时神情天真烂漫,非常可爱。云居雁答道:“我也这样想呢。”夕雾接着问:“你想念我么?”云居雁微微地点点头,竟是小孩模样。

各处都已点灯。内大臣退朝,乘便来接云居雁回邸。前驱者高声喝道。邸内的人都说:“老爷来了!”骚乱了一阵。云居雁非常害怕,全身发抖。夕雾由他骚乱,不顾一切,决不放走云居雁。云居雁的乳母来找小姐,看见了这光景,心中只是叫苦,想道:“哎呀,这还了得?而且看来老太太是早就知情的。”便愤然地说:“天哪!世事真糟糕!老爷知道了要生气,自不必说,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不知又怎么样哩。不管你何等才貌双全,初婚嫁个六位小京官,也太不体面了。”说着,一直走到屏风背后来,埋怨这一对情人。夕雾听到她的话,知道自己官位太低,故被乳母轻视,不免怨恨世事之不公,恋情也略略减兴了。便对云居雁说:“请听乳母的话!我现在是羡他血泪沾双袖,浅绿何年得变红?

真可耻啊!”云居雁答道:

“妾身薄命多忧患,

你我因缘不可知!”

①六位京官地位低,穿浅绿袍,五位较高,穿红袍。

尚未说完,内大臣进邸内来了。云居雁无可奈何,连忙逃回自己房中去。夕雾留在这里,觉得很不象样,狼狈起来,也退入自己房中躺下了。他听见内大臣唤云居雁快快上车,三辆车子悄悄地赶出去,心中不胜怅惘。太君派人来叫他去,但他装作睡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他的眼泪流个不住,啜泣直到天明,便在浓霜的清晨急急忙忙回东院去了。因为他的两眼已经哭肿,被人看见了很难为情;又怕太君要派人来叫他,还不如独自笼闭在书房里来得安心,所以急忙回去。归途中独自思量,这并非别人害我,全是自寻苦恼。天色阴沉,四周还很黑暗。夕雾即景独吟:“冰霜凛冽天难曙,泪眼昏蒙暗更浓。”

且说今年十一月间的五节舞会①,源氏太政大臣家须遣送舞姬一人。此事并不十分烦忙,只是日子近了,随从舞姬的童女等人的服装,必须赶紧置办。住在东院的花散里,司理舞姬入宫时随从人等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司理总务,新立的秋好皇后也相帮置办了许多华丽的服饰,连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也齐备。去年因有藤壶母后之丧,五节舞会停止举行。为了补偿去年的寂寞,今年人心特别兴奋。在选送舞姬时,各家竭力竞争,一切务求尽善尽美。云居雁的后父按察大纳言和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都把女儿送去当舞姬。地方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弁的良清也遣送一个女儿。今年特定规章:凡舞姬于会毕后皆得留住宫中,充当女官。因此大家愿意遣送女儿。

①五节舞会,于每年十一月间的丑、寅、卯、辰四日内举行。舞姬共五人,从朝臣及地方官家中选出。每一舞姬,随带保姆八人、童女二人、其他差役七人。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的,是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惟光朝臣的女儿,这女儿相貌生得极好,有美人之名。惟光觉得身分不配,有些为难。旁人却指责他说:“按察大纳言所遣送的竟是侧室所生的女儿,你把嫡妻所生的爱女送出去,有什么难为情呢?”惟光听了犹豫不决。但念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官中充当女官,便打定了主意。先叫她在家里练习舞蹈。随身侍女,都严格挑选。到了规定那天傍晚,便把女儿送进二条院去。源氏太政大臣也把各院中的女童和侍女都叫出来,仔细观察选择,指定若干人作舞姬的随从。入选的人,想到自己的身分,无不感到荣幸。源氏太政大臣规定在皇上御前表演之前先在他自己面前试演一次。他看见所选定的童女,容貌姿态个个十分优美,因为人数过多,欲除去几个,竟舍不得割爱。他笑着说:“我想再遣送一个舞姬才好呢。”终于只得根据她们的仪态和神情而复选了一次。

入大学的夕雾,近来胸中一直烦闷,饭也吃不下去。心情郁结,书也不能读,每天只是忧心悄悄地躺着。此时想出门去散散心,便闲步到二条院,各处观玩。他的相貌异常秀丽,仪态十分优雅,青年侍女们看见了都赞美不已。但他走到紫姬的住处,连帘前也不敢走近。这是因为源氏自己已有切身经验,深恐发生意外,所以不让他和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自然也避远他了。但今天因为迎接舞姬,各处纷乱,夕雾也就混进紫姬的西殿里去了。舞姬由众侍女扶下车子以后,走进边门前临时设立的屏风背后去休息一会。夕雾便走近去,向屏风内窥看,但见这舞姬似觉疲倦,把身子横着。看她的年龄,和云居雁相仿,个子比她高些。神采焕发,风流娴雅之相,竟比云居雁较胜一筹。此时天色已黑,不能详细观看,但觉大体上十分肖似云居雁。并非爱情已经移注在她身上,又觉仅乎一见,终不满意,便伸手去拉她的衣裾。舞姬不知何事,心甚惊诧。夕雾赠诗道:“相逢已绾同心结,寄语天人莫忘情。

我思念你已经很久了。”这行径真是太唐突了!他的声音甚是柔美,但舞姬不认识他,只觉得害怕。正在此时,侍女们急急忙忙地赶来为小姐添妆了。许多人喧哗地走近来,夕雾不便再留,只得遗憾地走开了。

夕雾嫌恶淡绿色官袍,所以平常不肯进宫,外面也很少出去。但今天是五节舞会之期,宫中特许穿便袍,颜色不必按照官位,他便进宫去了。他年纪很轻,相貌清秀。但样子比年龄老成,步态神气十足;自皇上以下,公卿王侯无不特别爱怜他。真乃世上少有的备受恩宠的人。

五个舞姬入宫参见时的仪式非常隆重。各人的服饰各出心裁,华美无比。讲到容貌,大家盛称源氏太政大臣家的和按察大纳言家的最为美丽。两人果然都很可爱。然而讲到天真与娇艳,大纳言家的毕竟比不上源氏家惟光的女儿。因为她打扮得十分雅致而又时髦,样子比她的身分高贵得多,其美丽无可比拟,所以大家如此赞誉。原来今年所选的舞姬,年龄都比往年的稍长,因此给人特殊的美感。源氏太政大臣入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回忆起从前五节舞会中那个筑紫少女①,便在第四天正式舞会的辰日,写一封信送给她。信中的言词可想而知,所附的诗是:“当年少女知非昔,昔日檀郎今老矣。”

①此五节舞姬是筑紫太宰大弍的女儿,与源氏有私。参着上卷第256、282~284页。本回题名“少女”,即根据此诗和下面夕雾赠惟光女儿之诗。

他回想多年以前的事,觉得此人十分可爱,情不自禁,只得写这封信去。筑紫的五节舞姬收到了信,也不胜怀旧,深感人世无常。她的答诗是:“当年舞袖传情愫,旧事重提在眼前。”

用的是绿色带纹样的信纸,与这日子相符合①。墨色或浓或淡,交互错综。字体大都是草书,笔法随意不拘。源氏觉得此信与筑紫五节舞姬的人品相称,颇感兴味。

①当时习俗,舞姬辰日穿绿衣。

夕雾看中了惟光的女儿,常想偷偷地走近她身旁去。然而那女子的神态凛不可犯,不得接近。孩子家胆怯怕羞,也只有独自叹息而已。他想:“这女子的相貌十分称我的心。云居雁既然与我缘悭,为慰情之计,且去结识这个女子吧。”

原定舞会毕后,各舞女即留住宫中,充当女官,但此次各人都先回家去。近江守良清的女儿赴辛崎祓禊,摄津守惟光的女儿赴难波祓禊,争先恐后地退去了。按察大纳言也暂把女儿带回,奏请改日送她进宫。左卫门督所遣送的舞姬,不是亲生女儿,受人非难,但终于也容许她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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