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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倚靠在临窗的交椅里,字也没写了,针线也没做了,见齐姑姑从外头走过,欠身唤她。

齐姑姑打了厚厚的锦帘儿进来,如常地带笑:“奴婢听夫人的吩咐。”

宝珠将声口放得和缓:“往后府里头鸡毛蒜皮的事儿,不要让陛下知道。”

齐姑姑姿态恭谦,嘴里却不以为然:“您受了委屈,您自个儿宽宏不计较,咱们做奴婢的是难辞其咎,不能帮着您指责傅老夫人,总该回禀皇爷知道,凭他老人家裁夺。”

宝珠不禁一笑:“今儿听了一句重话,要向他诉苦,明儿菜咸了汤淡了,也让他督办吗?姑姑,那是天子。社稷民生还操心不过来呢,我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不想作得他烦我。”

可不?那是执掌天下、坐拥四海的人。齐姑姑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皇帝待她太好、太家常,自己这个做奴婢居然先失了分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们主仆竟倒了个儿。

慄慄然之下,又觉得这位主子透彻得不寻常,水晶心肝玻璃人,漂亮可爱,终究冷硬了些。

第78章 .七十八二龙戏珠

十月末尾的几场雪都不大,没积起多厚来。进了十一月,方才真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意思,皇帝特意命人新制了两套玉针蓑笠,与宝珠穿戴上,在院子里堆雪人。

宝珠没干过这事儿,想不到居然是个力气活,还得讲究窍门。她一个人把雪球团不拢,干脆让贤给杏儿、秋月她们,连着小篆、飞白也一道,合力来把雪往一处垒,造出个胖敦敦的身子,再叠上去一个小一号的雪球,勉强能看出个样儿了。

宝珠吮着唇,这时候又充起行家了,让取来炭笔胭脂,给雪人描眉画眼地妆点,把个冰肌雪骨打扮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再配上别的衣帽都艳俗了,索性把自个儿头上的斗笠解下来扣上,倒能拗出点儿“一壶酒,一竿纶”的意思。

皇帝没掺和他们这些小孩儿把戏,独自立在旁边,侧身低首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宝珠想拉他来同乐,故意打趣道:“您这么立在雪地里,真像铁骨红梅,傲雪凌霜。”恰好他今儿穿着件石青团龙圆领袍,腰间系着宝珠做的大红织金荷包,连颜色都一一对得上。

皇帝模样生得好,艳丽但不女相,又有十足的威严压着,可谁敢拿花儿朵儿比喻他?也就是宝珠,皇帝不与她计较罢了。乜她一眼,眸底的闲适愉悦掩不住,一面把手里的成果塞给她。

是只巴掌大的睡猫儿,难为还是两个雪团粘住的,没上色,只用簪脚刻了几道,憨态可掬的模样便活灵活现。

“这个好!”宝珠两手捧着,歪着头前后左右地端详:“怎么做出来的,簪子一戳不就该散了吗?”

皇帝面有得色,平叛乱、征属国时都没见他这般引以为傲:“要掺点水,热的更好。”

宝珠长了见识,由衷地夸赞道:“您可真厉害!”

小篆听得忍不住捂嘴偷笑,连忙扯了其余几人,悄没声儿地退下去,免得皇帝过后回想起来,嫌他们不该在场。

皇帝这会儿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他的姑娘可怜见的,这么些年从没撒欢玩儿过,堆个雪人就能高兴成这样。

捏了捏她透着红晕的脸颊,皇帝又把自己的斗笠给她戴:“别吹着风,要头疼。”

宝珠坚决不要:“您个儿高,有您挡着我就吹不着了。”只管看着手上的雪猫:“越看它越像状元糍似的。”

状元糍是太后宫里养的那只猫儿,因为叫声又甜又黏人,胭儿便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皇帝笑道:“状元糍生小猫了,是跟一只滚地锦混的,也有衔蝶奴,也有金索银瓶①,改天给你抱一只来?”

宝珠说:“天寒地冻的,别折腾这些小东西,让它们多跟亲娘待些时日。”那只滚地锦她见过,是宁妃养的。宁妃这人才真是万事不经心的主儿,一辈子随遇而安,唯一的乐子就是养猫了。

猫的一生多么如露亦如电。

但皇帝做的那只睡猫儿倒是在窗台上卧了很久。直到年根底下,宝珠忙完了各家的年礼往来,正月宴客的请柬回单,偶然坐在书案前小憩,总觉得周遭少了点儿什么。

确实是忙。老夫人入冬后喘症发作了,请了御医上门来瞧,药也开了几回,仍旧一时轻一时重的。云栀玉壶两个日日在跟前服侍,可谓无微不至,宝珠再想把管家的事分派一些给她俩,实在不大说得过去。

换门神、贴对联、挂灯笼、备年货,一日一日地打点下来,除夕也就到眼跟前儿了。

二十三一早,宫里来了人,给傅家送恩赏,明黄绢袋装着的一百两纹银,对公侯人家来说,显然是光耀大过实惠,表明皇帝他老人家是记着这些功臣之后的。

再有皇后娘娘赏的一盒闹蛾儿,拿绉绸剪的花蝶、草虫,让分给家里女眷戴。

此外宝珠单有一支钗儿,盛在匣子里——人家跟太后娘娘还有更亲的一层关系么,连老夫人都没说什么。

宝珠回东跨院后,开了匣子一看,就知这必定是皇帝的手笔:钗分两股,其上各一只金累丝行龙,当中垂着鸽蛋大的红宝石,合在一起正是二龙戏珠。

杏儿见了便瞠目结舌:“这么大的红宝!插戴起来悬在花尖子上,怕要将整张脸都映亮吧!”

宝珠只是笑了笑,又合上了匣子。旁人都猜测这是太后娘娘给她的体己,可她自己却问心有愧,不敢像当初出宫时想的那样,常常进宫去陪太后解闷儿了。

除夕请了傅家祖宗容像出来。傅横舟之父乃是傅家长房,二叔家早年开着间桐油作坊,长子能写会算,在工部营缮清吏司谋了个幕僚的职位,如今继母生的两个弟弟也跟着他办差,都已娶亲生子,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三叔打小被抱给了别家,近些年虽然有走动,毕竟仍属外人,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孙孙还了本姓,得以被乳母抱进来给先祖团手行礼。

宝珠穿了件银红柿柿如意对襟袄,元色山水暗纹镶边马面裙,头上除了二龙戏珠钗外再无别的饰物,倒也足够。垂手立在殿门内,待婆子一道道呈上供品,便接过手来,再奉与老夫人。

论起来,这是她头一回正式在傅家亲戚跟前露面。除夕祭祖是大事儿,她不能再称病辞了,况且傅横舟这一房本就人丁单薄,她辞了,谁又能顶上?

礼毕从祠堂出来,老夫人与妯娌挽着臂膀忆古,宝珠稍稍落后一步,正徐徐走着,忽然听见有人道:“大过年的,弟妹怎么穿条黑裙?”

宝珠侧过头,说话的是二房的大儿媳妇石氏,因为傅横舟二叔年轻时家底比兄长宽裕,成亲早,长子倒比傅横舟大一岁多。

“慎终追远,总还是肃穆些为好。”宝珠对她温和笑笑,便不再多言了。

石氏挑刺儿不成,一撇嘴,大剌剌地翻了个白眼。

一时众人都到花厅里歇脚,云栀领着玉壶来献茶果,玉桃因为身子渐重,行礼之后就在宝珠身旁的杌子上坐了。

石氏拨了拨几案上熏香的佛手柑,慢悠悠地接了茶,又道:“还是大弟妹待下宽和,小妾仗着个肚子就敢不规矩,像在我们家,怀着八九个月的还不是一样要在我跟前端茶递水,如今一说,倒显得我不善性儿了。”

那两个跟她一房的弟媳都附和说:“礼不可废嘛。主母要有主母的样子,别纵得姨娘们踩到头上来了。”

无冤无仇的,在她这儿耍什么威风?宝珠微错了错牙,按住欲起身告罪的玉桃:“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儿,只要一家子不伤和气就好。”

她说者无意,不料正戳着石氏痛处:傅家的男人没一个不花心的。她的男人品衔虽不如傅横舟,手里却有实权,油水并不少,出门吃喝应酬得更多,她日防夜防,后院里原只有一个姨娘,还是她的心腹,谁想自己男人那上司咸吃萝卜淡操心,送了个瘦马给他,把石氏恨得心头滴血。

如今看着宝珠装贤良,她怎能不挖苦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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