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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连自己男人的笼络不住的主儿,还在她面前夸什么海口逞什么威风?

云栀面上不得不敷衍,心里却丝毫不指望这纸老虎。与其受人辖制去构陷宝珠,倒不如,取宝珠而代之。

王春平在偌大京城里是何等地位,也不辞辛劳甘愿为其驱使——这种呼风唤雨的滋味,谁能拒绝?

眼下宝珠暂且失了那一位的欢心,云栀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便了,索性另辟蹊径,把侯府唯一的孩子养住了,借此央傅横舟替自己讨个身份来,效仿薛光禄家那位贺夫人一般,今后也好在场面上行走。

听见宝珠把事情推给傅横舟,云栀脸上也不作恼色,抽了手帕出来,按一按眼角,哽咽道:“有一句话,我连在侯爷跟前都不敢说,只因为姐姐是菩萨心肠,又同为女人,不妨与姐姐透个底儿罢了…”

宝珠不作声,专听她怎么说:“姐姐是最尊贵不过的人儿,玉壶姐姐亦是清清白白的出身,只有我——当日容我进府来,瞒了老夫人,是怕她老人家动气伤身,然而我自己,又有哪一日忘却得了自己是何等卑贱不堪,自小在那肮脏地方受尽折磨,得蒙侯爷垂怜,是老天爷瞧我这辈子太苦,发了莫大的善心,但要报他错爱之恩,为他开枝散叶,却是…痴心妄想了!”

说到伤心处,她已是泣不成声。宝珠眼睁睁看着,究竟有两分不落忍,软语温言道:“既是爱你怜你,侯爷又怎会不懂你的苦处呢?”

这话实则亦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顿了顿,宝珠方才又道:“我是个一问三不知的闲人,以己度人,怕文歆交给你,越添负担,既然你自己情愿,那自然皆大欢喜。不妨觑空请侯爷来,他必会体谅的。”

玉桃毕竟是偏房,身后事再郑重也有限,宝珠本想等午饭后择个机会见傅横舟,不想正和云栀说话间,傅横舟自己来了。

“昨日正好得了一批上佳的梅花冰片,便托人配了些三花接骨散。”傅横舟道:“夫人的脚伤耽搁不得,还是尽早安养才好。”

宝珠心里暗笑:枉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原来这一个个都已将她的行迹一览无余。

“多谢侯爷盛情。”仍旧是不远不近的一句道谢,宝珠这会儿不再歪在榻上,隔着珠帘依旧正襟危坐起来,又见秋月捧了剔红云纹盏托来,便向云栀道:“我脚下不便,妹妹代我为侯爷奉茶吧。”

云栀会意,应声从她跟前退出,到帘外红木嵌螺钿圆桌前坐下,秋月又奉一盏茶与她。

宝珠便问:“侯爷从哪儿过来的?”

傅横舟道:“去送了王御医一回,又瞧了瞧歆儿,这会儿他倒安稳了。”

宝珠感慨一时:“稚子柔弱,倘无慈母矜育庇护,何以长成?”她望了云栀一眼:“我虽有心,却实在力有不逮;云栀呢,心心念念盼着有个孩子作伴,哪怕再忙也不觉得辛苦,一位母亲待儿女的心,大抵都是这样吧?若真能如此安排,还望侯爷能多加关怀,叫他俩成为彼此的依靠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反倒叫傅横舟有些不解:那么她呢?她缘何不为自己谋划呢?想是这个孩子可以成为云栀的依靠,却无法成为她的依靠——她依然念着那个势位至尊的人,情理之中。

沉吟片刻,他说:“一切依夫人的意思。”

语调里仿佛有幽怨之感。宝珠听了尚不以为意,云栀则是洞若观火,因为早不将他视作良人,故此略觉不忿,失落得有限。

这二人不过是她的过墙云梯,且由他们安乐些时日,待她扶摇直上,还何须介怀?

她站起身福了福:“妾过来得有些时候了,只怕底下当差的人有事要寻,侯爷夫人高坐,妾先告退了。”

傅横舟点点头,继续坐着没动。

宝珠心里便不大受用。若是在花园里,天高地阔的,两人相对着一时半刻还罢了,如今傅横舟杵在她的房里,多少就有些不速之客的突兀,且她的脚踝还没好全,端坐久了,难免觉得累。

便示意秋月添了一回茶,说:“昔人已去,侯爷伤心之余,也别忘了保重自身。”令齐姑姑去取两盒阿胶膏来,说道:“之前路过烟台时买了些,总是物离乡贵,实际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侯爷只当作一份土仪吧。”

她和傅横舟眼下仍旧算盟友,在他面前,她用不着再扯一篇谎,如实相告便是了。

还记得那日才登岸,皇帝本打算带着她到街上逛逛、尝尝驴肉火烧,想不到眨眼之间,便恩断义绝。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傅横舟忽然低吟道。

宝珠错愕地看向他,这一回不再客气了,起身冷笑道:“侯爷杂学旁收,我却是从没听过这样的好话,更不知是引的哪里的典故!”

傅横舟呆了呆,一番深情恰如明月照沟渠,大觉羞臊不已,又见齐姑姑返来了,慌忙地作揖赔罪不迭。宝珠别过脸去,不肯再理会他,他只好两脚绊着蒜、踉踉跄跄地夺门而逃,连给他取来的馈礼也顾不上拿了。

齐姑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再对上宝珠时,旋即换回笑模样,只字不提阿胶如何处置,嘱咐宝珠道:“夫人还是歪一会儿吧?脚放在地上得久了,没得又肿起来。”

宝珠“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侧卧在榻上,不用人再为她按摩,便让齐姑姑带着众人都退下去自便了。

屋子里没让点香,她搭了一条鹅黄卷草纹的薄丝被在腿上,支颐愣神。

当真是人走茶凉。玉桃才撒手,傅横舟待她的情分就可以移给别人了,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的孩子也抱给别人了。虽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但兔死狐悲的哀惘仍未被万古江河完全冲刷逝去,沉积下来,或许成为了某一段某一支的泥土沙砾。

宝珠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盼着皇帝归来。

她当然不是奢望皇帝原谅她。能够去想象的,无非是他怎样下令,撤走院子里的所有人,褫夺她的诰命,将她禁足到死…她不过企盼着再与他见面。

又后知后觉,这等心境与前世有何区别?走火入魔般地要看见他,要等他来…

不同的是,至少如今她的身子骨还不算差,更没有品尝过骨肉分离的凄苦。

宝珠闭上眼,把整张脸掩盖在丝被底下。

五月初,梵烟送了帖子来,并两瓶自酿雄黄酒、一匣五彩驱邪香囊,帖上写:“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邀宝珠端午当日一道去看赛龙舟。

杏儿在旁边瞧见两句,因笑说:“这原是我们南边儿的风俗,如今也传到京城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花样儿。”

宝珠笑了笑,从香囊里挑了最鲜艳的一对,让齐姑姑给傅家小姑娘送去。

秋月给廊下墙角各处熏了艾草进来,自己倒水洗过手,宝珠便对她道:“托小厨房裹了一百个粽儿,个头都只拇指头大,什么口味都有。你家去时再叫他们装好,随车带回去就是。”拿出备好的三封银钱来,最厚的一份犒劳厨房众人、给他们道辛苦;薄的两份就给跟车的人。

秋月见她安排得这样妥帖周全,不舍之情尽数涌上来,抱着她的膝头便要哭,杏儿“唉”了一声,说:“还没到哭嫁的时候呢,你急什么?”

宝珠乜了她一眼,回首柔声向秋月道:“又没有宫墙隔着,往后你我再见的时候不少呢。趁着节下回去,跟爹娘弟妹多聚些时日,等将来进了吕家,虽轮不着你担宗妇,自己房里要操心的事儿也少不了,哪还有未出阁时那般逍遥自在。”

这次随驾路上发生的变故,宝珠有意瞒住了她。秋月在宫里磨了这些年,难得本性仍未被磨掉,珍惜天伦之乐,向往一箪一瓢的布衣生活。她与吕家子的婚期是定好了的,不必连累她临出门前还为自己担忧一回。

初五,宝珠带了齐姑姑、杏儿,与云栀、玉壶等人一道去看赛龙舟。

观赛点设在通惠河畔,连绵一整片的高大凉棚自然是达官贵人们提前支起来的,可谓井然有序;挨不着边儿的平头百姓们也各有各的法子——带斗笠草帽的、遮帷帽团扇的…小儿最不怕毒日头,有热闹看比什么都要紧,被自家大人顶在肩头,也自成一小团儿阴凉。

再远一圈,则是些有头脑的小商贩,推着板车,叫卖些渴水、刨冰之类的解热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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