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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是行走在甜水河畔的某座森林里,眼前这一幕就像父子度假出游般和谐而温馨。父亲一路步伐轻快,让我意识到他还远算不上老。我跟在他身后两三步的地方,看着他不时举手摸摸树叶或树枝,俯身摘朵鲜花或草茎什么的,举手投足间的几个手势都显出勃勃生气。他说话时常有些这样的手势。孩提时,我以为那不过是某种浮夸的习惯,或者是用来加强语气,表达隐藏的含义,让我或者其他人,俯首称臣,乖乖听命。而现在,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举手、挥臂、竖起手指,却只觉得那是他体内迸发的勃勃生气,以这样的方式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尽显他的欢乐与愉悦。

真讽刺。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有点高兴过头了。我本应被他的兴高采烈所感染,跟他一道开怀大笑,手舞足蹈,放声欢呼。但我却只觉得心情沉重,甚至想偷偷抹眼泪。可我清楚这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继而为之羞愧。穆勒的国王没有因为巨大的损失而落泪,没有因为王国倾覆而落泪,没有因为战败逃亡而落泪,只单纯地为了离家在外地儿子平安无事地归来而欢欣鼓舞。父亲还活着,我却为他感到悲哀。因为他不应该只是一个单纯的父亲,而应是穆勒之主,是统治者,是国王,是这整片国土无可争议的共主。而现在他却在这里,被禁锢在自己体内,他的王国只剩这片奇怪的森林,他的臣民只剩下少数还忠心耿耿的士兵,他只剩下些许关于过去的记忆可供怀念。而这就是这个伟大的王国所剩的一切。穆勒之主恩塞尔已经死了,但恩塞尔·穆勒还坚持活着,还坚持在失败之后仍保有尊严。

我一直期待着从他手上接过王位。在他死后,主掌那座宫殿。但现在,跟在他身后穿过森林,我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法成为穆勒之主,即便未曾受到命运的捉弄,我也很难说自己配得上那王位。他若死去,必然留下巨大的空白,哪怕我竭尽全力也无法填补。

离开湖畔不久,我就开始怀疑上一次穿过这片森林时所经历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疯狂幻想。但很快,那一切又出现了。正如上次穿过森林时经历的一样,我们走啊走啊,太阳却始终高悬空中,不曾移动一星半点。父亲饿了,我们便停下来吃东西,而太阳仍然未曾移动。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到疲倦不堪,太阳才行进了一点点。无论我们怎么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迈不动腿,太阳却始终高悬天顶,仿佛连中午还不到。

“这不可能。”父亲在草地上躺倒,疲倦地道。

“我倒觉得还好。”我说道,“至少证明这情况确实存在,而并非我的臆想。”

“也可能是我们俩都疯了。”

“不管怎样,上次我一个人来这里时,就经历过这境况了。”

“怎么?不过走了一早上,你就累了?”

“我就是在想这个,只是还有点不确定。”穿过库库艾的森林并在世界上到处游历了一番后,我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些住在树顶的观星者可以凭想象找出让人类以超光速遨游星海的办法;而那些沙漠里赤身裸体的野蛮人可以把岩石变成沙子,让沙子挤出水来;这片森林又藏着怎样的奥秘呢?是我们变虚弱了,以至于没走多久就感到疲倦了,还是太阳移动的速度变慢了?

“我们发现太阳的位置没变,而自己又走到疲倦了,所以就觉得是自己变得虚弱了。但换个思路想想,或许我们真的走了这么久,可能我们的身体没问题,而是时间变慢了?”

“兰尼克,我累得已经不想去听你胡扯了。你自己想想自己说了些什么屁话吧。”

“那就先休息吧。”我说道。

父亲抽出剑放在身体左侧,这样如果被敌人的偷袭惊醒,就可以立刻用右手握住剑柄,给敌人一个教训。而后他闭上眼睛,几乎是眨眼间就睡着了。

我也在树下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但没有睡,只是静静聆听岩石的声音。穿过身下肥沃的土壤,推开成千上万的树木的耳语,我便听到了那个声音。

但那不是岩石的声音,而是一种低沉、轻柔,近乎无可想象的低语声,我听不懂其中的含义。那听来像是睡梦的语声,又像是我的精神在自说自话。我试着去聆听死亡的声音,此前我从不去听它,而这一次我听了。那并不是无数在痛苦中迸发的嘶吼凝聚而成的声音,而是某种不同寻常的低沉声音,像是严刑拷打下挤出的辗转呻吟,混着痛苦、恐惧,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但却更令人感到绝望。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仿佛被这声音拖入了恐慌。而实际上,我却正在休息,心跳声缓慢而沉稳。

我让自己沉入泥土中,土壤很不情愿地让开道路,树木的根须蜿蜒滑开,小块的石头在我身下左右移开,我一直向下沉到了岩石上,直至岩石包容了我,让我听到了声音:一切如常。岩石的声音丝毫未变,在靠近地表时,我听到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只觉得疑惑。那一切声音并非想象,在岩石的抚慰下我听到的声音和几个星期前我在舒瓦兹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可随着我向上升去,一路仔细聆听,大地之歌又开始变化,变得缓慢、遥远,断断续续。大地也变得沉重而迟缓,仿佛不愿让开道路放我回到地面上。但我只是展开双臂,任由大地把我推向地面,仿佛平躺在海中,只是海水略觉黏稠罢了。

父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见到了奇迹一样:“我的神啊,你怎么了?”

“只是休息啊。”我回答道,因为我确实也没做别的。

“你消失了,然后又从土里面升了出来,好像死而复生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一样。”

“你只当我是在大地中游泳好了。”我说道,“别担心,只是有些事我必须去弄清楚。在舒瓦兹我学会了一些奇特的技巧,一种无法向交易馆出售的技巧,一种思考方式或者对话方式。而他们交谈的对象,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

“我被你吓坏了,兰尼克,你已经不是,不再是人类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听到他这么说,仍然令我心头隐隐作痛:“在霍玛诺斯发现我长出了乳房,并断定我是个完全再生体时,我就已经不是人类了。”

“那不……”

“不一样。”我替他完成了句子,“因为那时的我甚至连人都算不上。而现在,你觉得我已经超出人类的范畴。但并不是这样。父亲,我一直是人类,不管是那个完生体的我还是此刻的我,都只是人类可能的样貌之一。这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不是神,不是恶魔,而是人类。”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人类,而我能做到。”

“你离开了几乎一个小时,感觉起来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你怎么呼吸呢?”

“我可以憋很久的气。父亲,别再想你刚才看到的一切了。让我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吧。这土壤中有点奇怪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让一切变慢了,或至少是让一切看起来像是变慢了。好像是有一个气泡,把我们和我们周围的土地、树木都包在里面了。在这个球里,时间会过得很缓慢,在球外面则不会。对他人而言,就好像我们的时间变快了,走得也更快了。所以对我们是整整一天,而对外面的世界,则只过了几分钟的时间。气泡里的我们觉得太阳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化,但现实中,太阳的运行其实一如既往。”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走了那么远,那这个气泡一定大得惊人了。”

“还有一个可能,这个气泡一直跟着我们。”

“为什么我们的军队进入森林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可能我们的人数太多?我不清楚,但看看太阳才刚刚越过天顶,而我们已经过了一整天的时间。”

“我觉得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父亲说,“我感觉自己睡了很长一觉。可醒来时,你不在边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你就那么消失了。我不敢离开,害怕再一次失去你。只能一直在这儿等着,我等了很久很久。”

“可我只离开了几分钟而已。”我说道,“但我是在气泡外面度过那几分钟的。”

“我不知道什么气泡,”父亲道,“但至少我们能继续前进了。”

于是我们就继续上路了。

看太阳的样子,我们抵达另一座湖时还只是下午,但我却清楚我们已走了两天的路。在上一次穿过森林的旅途中,我从这个湖的南侧擦过来。而这一次,我们站在了这座湖的西岸。而对岸则清晰可辨。也有可能那并非对岸,因为我们看不到它两侧弧线的尽头。也有可能是一个岛屿或半岛。

父亲睡觉时,我并没有休息。但睡眠似乎也未能让他多撑一会儿,眼下他走起路来已经踉跄得像个醉鬼一样了。而我则累得抬不起腿来,每走一步都要拼尽全力。最后我只能对父亲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撑得住,我是不行了。我们就在这儿停下来休息吧。”

我们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

我在黑暗中醒来。第一次穿过森林时,我从未见过库库艾的黑夜。而前一晚和军队同行时,因为在考虑别的,我也没有仔细观察夜晚的情形。于是,我抬头看天,“异议之月”和“自由之月”都已升起,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两个月亮总是靠得比较近的。尽管睡意正浓,但我仍躺在那儿思绪万千,直至我意识到“异议之月”应已越过“自由之月”向前了。但我几乎看不到两个月亮之间的位置发生改变。

难道库库艾发明了一种可以延缓日月运行的技术?不,如果他们能做到这种事,我们在穆勒就应该看到了。我所见的一切并不是真的,而是幻觉,或者说,一种特定区域才有的现象。他们并没有改变大地或日月的运行,他们只是改变了我们。当我们与军队同行时,没有发生类似的变化,而只在我们独处时才出现。

“这次‘异议之月’终于没想着要压‘自由之月’一头了。”父亲说道,我这才意识到他也醒了。

“你也注意到了。”

“我讨厌这地方,兰尼克。”他叹了口气,“虽然这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我却开始觉得和哈金特一起战斗或许也不错。”

“是吗?等他们把你的头砍下来,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就是穆勒人的问题。”父亲道,“我们从来不相信死亡是永恒的。我听说过这么个故事,一个男人想出个办法去报复他的敌人。死亡来得太轻松了,他不想仇敌只是一死了之那么简单。所以,当那个复仇者向他的仇敌挑战并取得了胜利,在仇敌躺倒在地,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时,他把那人的手砍了下来,再反过来缝了上去。那效果看上去很不错,所以他把仇敌的另一只手也这么砍下来再缝了上去。然后是那个人的下半身。这样那人一低头就只能看见自己的屁股了。那真是一次完美的复仇。当那个仇敌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下半辈子都只能看着大便从自己的屁眼里冒出来。而且他永远不知道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那个女人,到底是美若天仙,还是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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