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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大网正在靠岸。

我们躲开了人多的地方,只藏在一座渔铺后面,远远看着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鱼贩子,看他们围到了火把跟前。我听见那个红胡子起劲地吆喝。父亲大概在这个夜晚也要归到拉网的人群中——上夜网时往往最忙,采螺的人也要加入拉网的一伙。我们坐在渔铺后面的一张破渔帆下,让它把我们整个给罩住。海上特有的那种小虫子嗡嗡滚成一团,它们不断向我们发起进攻。海边上各种吵闹无法分辨——只有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是安静的。

我握紧了她的一双手,想在黑影里看到那双闪烁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肩头,说话断断续续,像梦中呓语。我什么也不想说。她对在我耳朵上,用极细小的声音说着一些毫不连惯的、我怎么也没法听清的话。这使我既无法倾听又无法诉说……海潮一阵急似一阵,这海潮快要把我们淹没、把我们压在下面。海潮涌过来,漫过天空,黑如石块,重如山岭。海潮声让我想起了狂风暴雨中呼啸的丛林,大风把一切枝叶都吹向了一个方向,又把它们折断、旋到空中,不知多久它们又会噼噼啪啪摔到地上。每到了这样的时刻,连那些野物也一动不动,浑身颤抖。大风暴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此刻的海潮。它压过来,压过来,掺和了那些打鱼人强劲的呼喊……透过渔帆的破洞射过来火把的光亮,一闪一闪映在菲菲脸上,让我看到了她额头上那些细小的绒毛。我说:你听到海浪了吗?你听,多可怕的海浪……什么呼喊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因为呼呼的海潮声把一切都覆盖了……我们试着相互真正地拥有,尽管什么都不懂,可是认真而急促。后来她尖叫了一声,我们吓得都停下来。她哭着亲吻我,不想再停下来。

我们簇拥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它立刻使我全身一抖,让我缩成一团——在那么多的叫骂、那么吓人的嘈杂里,我竟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天哪,我身上抖了一下。我忽一下坐起来,吞了一口掺杂着飞虫的腥咸的海风。她推我,问我,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猛地掀开了那张破旧的渔帆,不顾一切地向火把那儿跑去。

那儿乱得可怕,好多人推搡着往后退,连连呼叫什么。那里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极力捕捉那个使我心惊肉跳的声音。一些人退着,退着,红胡子在大声阻止。后来他又吆喝,让人都闪开……

火把下有一个人蜷在那儿。

红胡子盯着旁边的一群人大骂:“你们他妈的下手也忒狠。”

“他用牙咬我。”边上一个人赖叽叽地说。

我只觉得一股血往头顶一冲,一下子扑倒了。那一刻,我认出了蜷在地上的那个瘦瘦的身躯:我的父亲。

他闭着眼睛,这一回大概真的死了。他满脸都是沙土,鼻孔里、嘴巴上,都是。我扑在他的身边,想给他擦去沙土,可是不行,我发现这都是鲜血沾上的。周围的人不做声了。我喊起来:“爸爸,爸爸……”

是谁把爸爸打倒在地?我要弄清谁是仇人、谁是下毒手的人?我握着拳头四下寻找——在乱哄哄的人丛里,我突然又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矮子、乌脸、三角脑袋……我明白了。我冲过去,却被人死死架住。那边的乌脸隔着人丛向我喊:“看你还敢不敢‘打栏’!咱这是爷儿俩一块儿收拾,反正打死你们这样的人也不犯法!”

我在那些人手中挣扎。红胡子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朝乌脸那几个举了举拳头,转身对围着的人喊:“还愣着什么?快把人抬回去。”

几个人擦擦身上的沙土,从渔铺子那儿找来一片破网包,缠到两根棍子上,把爸爸卷了上去。爸爸躺上这个网包做成的担架时,我看见了他的鼻孔在动——他没有死!

两个人抬着爸爸,我紧紧跟上,直奔灌木丛中那条小路。

<h5>3</h5>

爸爸抬回茅屋时正好天也大亮了。外祖母起得早,她大概发现床上没有我,正有些惊慌失措:“我醒来一摸,炕上是空的……这孩子离家从来都不告诉一声,大概跟他爸到海上去了,可他该告诉一声啊!”

正在她们这样议论时,我喊着:“……快,爸爸!”

妈妈和外祖母奔过来。抬爸爸的人支支吾吾,把父亲放到炕上,又费力地从他身子底下抽走那一团破网。外祖母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她瞪着两个抬父亲的人,又看我。妈妈扑到了父亲身上,她没有哭。她只是叫着爸爸的名字。两个抬网的人说:“俺走啦。”揩揩手就走了。没人理他们。我僵在了那儿。外祖母问:“怎么回事?昨夜跟你爸在一块儿啦?”

我点头又摇头。

“你不在海上吗?”

我点头。

“这是怎么啦?”

我撒了一个平生最大的谎。我哭着说,我也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为什么惹了那一帮人,我也不知道。

真可恨!我当时没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一生都没有机会说了。我没有这个勇气,只觉得自己可恨可耻。我没有讲,我只把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埋一辈子。

那天妈妈也问了我,我还是没有讲。

妈妈好像第一次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呵斥我:“这么大的孩子了,跟在你爸身边,眼看着你爸让人打成这个样子,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朝霞。我生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自责。我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不配活在人间。

妈妈让外祖母去请镇上的医生时,我看了外祖母一眼就跑走了。我一口气跑到了镇子上,把医生请了来。

……

一连十几天医治,父亲总算能在炕上翻身了。他每天都要喝一些汤药。外祖母要到海滩上采草药,把它们在臼子里捣碎,敷到父亲的伤口上。外祖母带着我采药,弯腰在灌木丛中寻找。她把草药揪起来,把沙土揩净,放到衣襟里兜着。

又是十几天过去,父亲的病好了一点儿,能从炕上坐起来了。可他仍然不能下炕大小便,还要妈妈给他喂饭。他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暴躁——过去他生病时妈妈一动他就要骂,甚至还挥起拳头。也许这回他身上的力气耗尽了,也许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整个人变得无比平静,甚至有点儿温和。妈妈问他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冷笑一声,只字不说。他大概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我进屋去,看到爸爸正在张大嘴巴照镜子,见我进来赶紧合上嘴巴。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打脱了两颗牙齿。原来那天晚上很多血就是从嘴里流出来的。他看着我,想跟我说点什么。于是我在等待一句最可怕的提问。

这样待了片刻,他的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整整一个秋冬都躺在炕上。后来的日子他总算能够自理了,但还是不能出工。春天来了,田里忙了,离我们很远的那个小村又派人来喊他出工了。母亲哀求着,历数着他身上的病,小村人理也不理。

村里人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弓着腰出去了。他的背影让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我又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属于我和她的、永生难忘的可怕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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