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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酒楼的四铺席半大小的房间,在两人看来总是令人愉悦的幽会地点。濑川一丝身穿江户碎花纹的里外两层和服,丝绵的扎染是不大显眼的暗花图案,这是桔町绸缎庄的情趣。他侧身而坐时,从分开的膝盖处隐约可见的长衬衫的图案是扎染成黄绿色加上白色独轮花纹的,显然是在衿圆服装店定做的。竖条纹的黑缎子腰带是旧式的狭窄的样式,一端用红丝线绣着“如源”二字,大概是滨町平野屋出售的商品。若是常人,这种打扮会让人讨厌,而一丝是旦角,反而让人觉得是匠心独具。濑川双手在背后系紧腰带,坐直身体,满不在乎地把烟筒和荷包往腰里一插。那烟筒是泰真(1)的清水红叶图案的长门烟筒,而荷包的古旧骨佩头金里泛红,那银色蛇皮花纹上金沙斑点的金属烟杆不知出自哪位工匠之手。

“阿驹,那我去去就来,一两个小时后准回来。行吗?别不吭声呀,给我把外套拿来!”

驹代的黑绉绸外套还未脱下,她烦躁地用火筷子戳着火盆里的炭灰,低着头冷淡地回答:“好,我等着你。”她猛然抄起桌上的酒壶往茶碗里倒酒,直到快溢出来,一丝迅捷地一把按住她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真有点反常。那位客人是早先老爷子在的时候一直为我捧场的大阪人,袖崎先生难得这次有机会来这儿,他是特地陪客人一起来见我的!”

“要是这样,大哥早该知道今晚的安排才对呀。刚才你不是还在后台和山井先生说戏散得早了,要叫上他一块儿出去的吗?又突然冒出要去应酬,我绝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大哥你有点太……”驹代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这么说,你是死不同意喽?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不去就是。”濑川一下子变成了谦恭的态度,对驹子察言观色。驹代到底说不出那就别去了的话,只是一个劲地用手帕擦眼睛。濑川故意摆出不着急的样子,又抽出掖在腰间的烟荷包,抽起了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说别去我顶多不去了。得罪对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磕打了一下烟袋锅,“你不是也得罪过重要人物吉冈先生吗?这次我也去得罪一下,那我们之间也就扯平了。”

濑川一下子躺了下来,摆出一副你看着办吧的架势。如此一来,迷恋他的软弱女子只能求他去了。情场老手濑川一丝从一开始就算到这一结局,万一女方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不放,到时最多不管不顾地甩手硬走便是,这样双方就难免冷言恶语相向,以往遇到这种场面,最终没有志气败下阵来的总是女人。只消将她晾上一年半载,到时借机温存一番,女人马上就会怨气全消,和好如初,这点道理甚至不用看《梅历》(2)中米八、仇吉那段就可了然。濑川不仅早已对两人的未来有所预见,而且老实说,他内心对驹代已经厌倦了,只要能碰到合适的取代者,便随时与她一刀两断,即便断不彻底,濑川也不想陷得太深。驹代现在好像已经为自己借了不少债,要是再被缠上个半年一年的,恐怕到时候不管自己是否情愿,也非得娶下她不可了。倘若迫不得已非落到那个地步的话,濑川也只能死心认命,这就说明自己毕竟不是驹代的对手。

先前驹代虽然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放濑川走,但是此刻转念一想,要是自己再这样任性无理取闹,即使勉强留下了濑川,那么平时在艺人中就有少见的死心眼、任性随意、不会说好话等个性的濑川——这正是令驹代着迷的原因,之后真不知会如何大发脾气,这样一想,就多少有些害怕起来,加上濑川又说得那么言之凿凿,说不定真像他所说是来了大阪的有头有脸的客人,于是她改变了一开始的咄咄逼人的态度,口气也软了下来:“大哥,时间越来越晚了,你还是快去快回吧。大哥,我再也不说什么了……”说着,依偎过去,小心翼翼地探望濑川的神情。

“你说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濑川不情愿地坐起来,“过几天去道个歉就完事儿了。”

“大哥这么说我可担待不起。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哥,真的,你就快去一趟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自在,先回去一趟,回头再来。”

“是嘛,那么就对不起你了,就这么办吧。”濑川故意去拉一下驹代的手,像是在她的扶持下才勉强站起来的,理了理衣服。

事已至此,驹代觉得哪怕自己痛苦得心如刀绞,表面上仍要装出豁达优雅的样子送男人去应酬,这是有艺人情夫的女人的体面,她以一种奇妙的意气从身后紧紧地倚靠过来,给濑川披上外套,如同新派戏剧中的某个场面。濑川趁势朝后一仰,用已穿进外套袖子的那只手捏住驹代的手,“那就这样,一定等着我。”

说着就去拉纸槅门。驹代捧着放有男人和服外套及帽子、围巾的大托盘,跟着他来到走廊上。

“回头见!”在身后老板娘、女佣们一片送行声中,濑川钻进了自己那辆人力包车的车篷中,车一出宜春酒楼的大门,他就禁不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金表。上演首日的演出向来比平时散场晚,又加演两幕,所以濑川从一开始就知道今晚的时间有些勉强,但他经不住桔梗酒楼老板娘的那番巧言忽悠,男人本性中那种寻花问柳的欲念一旦被人煽起,就宛如小孩子拿不到想要的玩具那样坐卧不宁,急火攻心。濑川也清楚这样做对不住驹代,他是在撮合此事的高手桔梗酒楼老板娘嗲声嗲气的安抚下才答应下来的。老板娘说:阿驹那边以后我会去赔不是的,要做恶人由我去做好了。再说,这件事濑川本人若不起劲,恐怕也由不得他,况且从舞台上远远望去,楼座上的女人面貌姣好,脸颊丰满,头梳圆髻,听说丈夫走后还一直恪守贞操,恰似一位良家妇女,这更让濑川心旌飘荡,好奇心大发。他准备到时候见机行事,哪怕今晚不再回宜春,管它怎么山崩地裂呢!就在他来不及对这从天而降的新鲜桃花运更从容地想入非非之时,人力车已越过筑地川到达久津轮酒楼的大门边。

在宜春的账房,老板娘叫驹代出去散散心,说过一会儿她会打电话通知。可是驹代终究心神不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蹓蹓跶跶地走到银座,再走回家。她没叫车,漫无目标地晃出了大门。狭窄的横马路上是并排开设的酒楼,驹代的前后,各有一二辆汽车和四五辆人力车堵住了道路,正在等待主人。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于是急匆匆地拐进了农商务部的那条街。

暮色苍茫的初冬的夜晚,暖和得让人怀疑是否会发生地震,皎洁的月光下,周围景物的影子清晰可见,横陈在干燥的街道上,这境况使人多少有点夏季的感觉,凉爽的微风吹拂着鬓发。驹代不由得想起自己初次被大哥叫去宜春酒楼作陪时的情景,那是在做梦呢,还是受到狐狸精的欺骗?当时驹代带着对自己那份狂喜,满腹狐疑地离开酒楼,回家时生怕那人来车往的明亮、喧闹的大街会搅乱自己喜悦的心情,于是不顾双膝酸痛、精疲力竭,故意挑那些黑暗的小街小巷,绕远路走回家中。

那时的季节白天残暑烤人,入夜则秋风习习,夜深后还有冰凉的露水沁人的感觉。如今和那时的时节虽然完全不同,然而白天一整天在戏院的人群里,现在总算见到这夜阑露深的天空,月光澄澈,被薄雾笼罩的住房屋顶,夜深人静的街巷中的穿堂风吹上肌肤的冰凉的感觉,回荡在对面沿河路上的新内小调的弹拨乐声,还有附近矮树篱笆里茶馆二楼的灯影——也许是心情所致,驹代觉得周围一带的景观与那个想忘也忘不了的夜晚极其相似。想到这里,悲从中来,走着走着,泪水竟一下子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手帕掩住脸,偷偷看了看周边,凑巧农商务部的庞大的建筑物一侧的马路上一片漆黑,要在平时,这时间此地正是接送艺妓车辆络绎不绝,日吉、大清、新竹、三原、中美浓等店家的店名灯笼如繁星闪烁的时刻,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环顾左右,马路上一片岑寂,只有从采女桥方向开来一辆汽车,还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的两三个醉醺醺的艺妓在高声地说笑。在木挽町的十字路口,驹代急忙向左边一拐,也不管是在哪儿,只捡没有路灯的漆黑的巷子阴处隐蔽自己,蹲在路边,双袖掩面痛痛快快地哭起来。驹代知道自己天生的孤僻性格,既不需别人抚慰也不愿被人打扰,只要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到自己释然,那么之后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别人的话才能听进去。所以只要一碰上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先找到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实在找不到,就干脆把头扎进壁橱里,硬是自己哭上一场。事后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个奇妙的习惯,是当年远嫁秋田农村时养成的,那儿除了自己的丈夫,周边全是与自己无法沟通的人。驹代很清楚自己这个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习惯想改也难改掉的,何况,从那时候到现在,令人落泪的伤心事年年有增无减,真是想改也没时间改了。驹代在巷子的黑暗处哭了一阵,忽然觉得自己生在这个世上莫非就得以泪洗面地过一辈子,越发悲伤得难以自禁,连几天前与大哥一起定做的长内衣袖子也被泪水浸湿了。

汽车驶过,扬起一路沙尘,引得近处一阵狗吠,驹代无奈地走到巷子口,随便走过两三个门面,看到两个像是出局回来的艺妓不知在交谈着什么,但是其中一句“滨村屋的大哥”却清晰地传进了驹代的耳中,她赶紧蹑手蹑脚地溜到屋檐下,尽可能靠近以便偷听两人的谈话。对此全然不知的两个艺妓抢着说:“就是那位滨村屋的大哥呀,让人羡慕死了,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

“那咱俩打个赌吧。我明天什么也不说,给驹代姐打个电话试试,如果是濑川家大哥的话,我就请客你去看电影。”

“那要是我输了,就由我来请。不过,且慢,万一濑川大哥真的和别的艺妓两人待在一起的话,那可了不得呀,连我们都会被驹代姐怀疑的。最好还是别冒冒失失地打什么电话。”

“也对。濑川大哥除了驹代姐之外,到底还有谁呀?”

驹代不由得屏住呼吸想听到被问的那人怎么回答,正好一辆汽车径直从对面驶来,不仅打断了她俩的谈话,而且两个艺妓正好走到某家茶馆的格子门前,从门外朝老板娘道了声晚安,说着就走了进去。驹代一下子慌了神,虽然还搞不清事情的原委,但只凭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就足以使她手足无措了。必须给大哥对自己说的要去的久津轮酒楼打个电话,确认大哥是不是在那儿……如果那儿只有一般的应酬,那即便听到我的声音,也不该有什么奇怪之处。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呢?驹代沿着来路一溜小跑似的赶回宜春,一把抓住账房里的电话机。

然而,驹代要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是久津轮艺妓馆吗?劳驾您叫濑川先生接一下电话……我是哪儿?对,我就是,是他家里。”

等了好一阵也没有回音,驹代终于恼怒起来,气急败坏地要找到对方,不巧的是电话又串线了。待在一旁的女佣阿牧看不下去,和驹代轮流拨号,最后总算拨通了,对方回答说:“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因为刚才自己声称是濑川家的人,所以无法反问那怎么可能。驹代灰心失望,却又觉得濑川这么说兴许还是打算到这儿来的,于是又等了一阵。时钟不知不觉地敲了十二响,驹代一下子又着急起来,打电话过去直言告知驹代正在宜春恭候,又让人等待了许久,还是回电说已回了筑地的家中。驹代已几近半疯狂状态,往濑川筑地的家里打电话,只回答说不在家。

濑川一丝的行踪完全变得不明起来。一到十二点,酒楼总要关大门。女佣阿牧有些于心不忍,留下半扇门没关,她站在街上,故意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看来就要来了。”突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五短身材、身穿西服的男人来,他步履蹒跚,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直奔阿牧而来。大吃一惊的阿牧慌忙要关上大门,醉汉更加慌张,“喂,等等,别关!是我呀。驹代小姐没来吗?”

“哎呀,这不是昨晚……失敬失敬,嗬嗬嗬嗬。”

“是我呀,我是山井。”说着,熟谙此道的山井在被人婉拒之前早就脱掉鞋子钻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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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池田泰真(1825-1903),江户、明治时代的漆艺家。

(2) 指江户后期的通俗小说家为永春水(1790—1843)创作的《春色梅历》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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