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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进屋洗脸擦汗,唐宛儿就又用夏捷的化妆品描眉搽红。然后支了桌子,掷骰子定方位,坐下码起麻将来。牛月清说:“云房呢?孕璜寺里又练气功去了?”夏捷说:“鬼知道!现在没黑没明研究邵雍哩。一只眼睛瞎了,还要再瞎一只的。”孟云房一目失明大家都知道了的,就说笑要全瞎了谁看你夏捷这花不楞登的模样呀!夏捷说出一句:“瞎了双眼,我引野男人来,他眼不见了心不烦!”说得大家都哑了口,不知怎么接应。牛月清就听得门外有叫卖鲜奶的,说:“柳月,这声像是刘嫂,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她?”

柳月出得门来,门口正是牵了奶牛的刘嫂。就说:“刘嫂,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卖奶?”刘嫂说:“这不是柳月吗,你怎么在这儿?今日去北大街送了奶,回来路就堵了,怎么也走不过来的。”柳月说:“把牛快在那里拴了,你进来吧,我家大姐也在这里码牌的。”不容分说,把牛拴了那棵紫槐树上,拉刘嫂进来。牛月清、唐宛儿、夏捷便招呼让坐,刘嫂说:“我这模样,怎么到你们这儿坐了!”牛月清说:“这是我们的一个朋友家,没干系的。平日总是吃你卖的牛奶,今日既然这么迟了,也不急着就回去,在这儿玩吧,中午饭咱都在她这儿吃,不怕吃穷了她的!”就硬按她坐了牌桌。刘嫂平日在村里也是好码个牌的,如今见这些城里夫人要她玩,也巴不得乐乐,更觉得体面。但不知她们玩多大的价儿,按了按贴身口袋里卖奶的零钱,只怕输了精光白跑一趟城,更是怕欠账惹人家笑话,就不来。牛月清看出她的意思,便说:“数儿不大,五角一元的,你来替我打好了,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唐宛儿说:“师母有钱,今日咱就赢她的!”刘嫂只好坐了,说:“那我只替你打,我手臭的,打一圈你来。”柳月见牛月清立在旁边,就说:“大姐,你来打吧,我得赶文联大院那边给庄老师做饭去。”唐宛儿故作糊涂说:“庄老师近日住在文联大院那边?”牛月清没回答她,只对柳月说:“甭管他,他整日在外说回来就回来,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他以为咱就不会?!”唐宛儿就问柳月:“他们闹矛盾了,不在一块住的?”柳月低声说:“哪里!”不再理睬。唐宛儿鬼机灵,不知庄之蝶两口到底怎样,见柳月这样,有些恼,却不显在脸上。一边码牌,一边心里嘀咕庄之蝶两口到底是怎么样了,就把一张不该打出的牌也打出去了,乐得柳月吃了夹张,捡了那牌用嘴梆梆地亲。唐宛儿说:“我真是个好饲养员!”就站起来说要去厕所放放毒的,让牛月清替她码牌。出去到大门口,看见奶牛像一尊石头一样卧在那里,只有尾巴活着,左右摇赶了苍蝇、牛虻。就暗中打卦道:庄之蝶一再说要我等他,他真是寻机闹了矛盾还是平时的口舌唠叨?若是为我,这牛就哞一声的;若不是为我,这牛就是不动。看了一会儿,牛双耳耸起,打起一个响鼻,却是没叫。唐宛儿也说不准是为了她还是不为了她,怏怏转身回来,在门口,却突然尖锐锐叫道:“哎呀,庄老师,你怎么也来啦,这真是山不转路转,竟在这里都碰着上啦!”

屋里听说庄之蝶来了,牛月清忙推了牌说:“不要说我在这儿!”闪身进了卧室,放下帘子。唐宛儿早看见牛月清的动静,明白他们真是有了生分,就越发得了意,一边笑着给那三人摆手,一边说:“庄老师你这儿坐。师母也在这儿的,师母呢?”众人见她这样,也都跟着耍恶作剧,说:“师母知道老师来了,在那里‘女为知己者容’哩!”就憋住笑。唐宛儿也强忍了,说:“你怎么要走呀?你一听说师母在这里就要走?!”便自己踏了步走到院里,又重重地摔了一下门。便听得牛月清在屋里骂道:“让走吧,都不要拦,让他走吧,他不愿见我,就永远不要见我罢了!”那骂声中却带了哭腔。众人就哈哈大笑,夏捷和柳月跑进去拉了牛月清出来说:“都是唐宛儿作的乖,哪儿就来了庄之蝶?!宛儿,你还不快些给师母磕个头儿道歉!”唐宛儿好一阵开心,摇头晃脑走进来,却真的跪在牛月清面前。牛月清又气又笑,一把拧了唐宛儿嘴,骂道:“你这骚精货,真该是街上唱的‘我们是害虫’,用‘101’把你杀死!”

耍了四圈牌,孟云房却回来了,领了一个小孩,正是前房老婆生的儿子孟烬。孟云房让孟烬来一一问候众婶娘,孟烬眼并不看各位,嘴里只道了“牛婶娘好”、“唐婶娘好”,就钻到孟云房书房去翻书动笔。夏捷脸上不好看起来,却没有说什么。孟云房就高兴地去厨房做饭,声明谁也不得走的。刘嫂过意不去,用五个缸子出去挤了牛奶要给大家一人一杯。牛月清说她不喝生奶的,让给孟烬,孟烬一口气尽喝了。牛月清说:“这孩子都这般大了,活脱脱一个小孟云房。”夏捷低声说:“为这事我和云房没少怄气!当年结婚时我就约法了三章,第一条就是孩子判给了你前妻,你要照看他可以,但不能让到这个家来。他那时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却常把孟烬领回来。我说了他,他嘴上说以后不了,但我一出门,又是领了来好吃好喝,今日他以为我又不在家的,这不,就又领了来了!”牛月清说:“那毕竟是云房的儿子,领来就领来吧,一个孩子又能吃了多少?”夏捷说:“我倒是不嫌孩子能吃了多少,只是我与前夫离了婚,我那孩子判了跟我,云房原本对我那孩子嘴爱心不爱的,若又领了这一个回来,他只待孟烬亲爱,冷落了我,更要让我那孩子显得可怜了。”牛月清一时不知怎么说了好,劝道:“你把水端平就是,云房那边,我去说他。现在既然是一家人,两边的孩子都是咱的孩子,万不得偏这个向那个的!”唐宛儿见她们说得亲密,也坐了过来,两人就岔了话,论起天气来。

吃饭时,柳月还在牵挂着庄之蝶,说:“庄老师不知这顿饭吃些什么?”孟云房说:“他呀,吃好的去了。中午我在街上碰上他了,他说去杂志社的,到那儿不是他请人家,就是人家请他。”吃罢饭,刘嫂说她肚子饱了,牛肚子还是空的,她得赶快回去,就走了。孟云房陪众人又玩了四圈牌方散。

刘嫂牵牛往回走,才后悔不该在那里待这么长时间,又吃了人家的饭。一是奶牛没有吃料,再是超生的那个小儿还在家里,虽是婆婆在照管着,但她的奶却憋得难受。当下看看周围也没个僻静地方,前胸的衣服已湿了一大片,就寻着一个公共厕所,进去挤了一通奶水。牛慢慢地跟着主人走,先还是摇头摆尾,后来就勾下了头,脑壳里作想起许多事情来。刚才主人在那家里码牌吃饭,它是一直卧在门外树下的。街上看鼓乐的人从钟楼那儿散了,车辆人群就像水一样从这条街巷漫过,它是看清了所有过往人的脚的,看清了穿在脚上的各种各样的鞋的。但它不明白,脚是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样的有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为了什么呢?那有何种的美呢?牛族的脚才是美的;熊族的脚才是美的;鹤族的脚才是美的。人常常羡慕和赞叹了熊脚的雄壮之美和鹤脚的健拔之美,可人哪里明白这些美并不是为美而美,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它这么想着,就又要悲哀人的美的标准实在是导致了一种退化。他们并不赤脚在沙地上或荆棘丛里奔跑,他们却十有八九患有鸡眼,难道有一日都要扶了墙根踽踽而行吗?更可恶的是车,是楼上的电梯。什么都现代化了,瞧瞧呀,吃的穿的戴的,可一只蚊子就咬得人一个整夜不能睡着;吃一碗未煮烂的面就闹肚子;街上的小吃摊上,碗筷消了毒再消了毒;下雨打伞;刮风包纱巾;夏天用空调;冬天烧暖气。人是不如一棵草耐活了嘛!早晚刷牙,把牙刷得酸不能吃,甜不能吃,热不能吃,冷不能吃,还用牙签?!更可笑的偏还有一批现代艺术家,在街头上搞雕塑,作壁画,那算什么呢?大自然把一切都呈现着,那每日里的云,画家能泼出那么丰富的水墨吗?那雨淋过的墙皮,连那厕所里粪池中的颜色、那颜色组合了的形象,几个现代艺术家能表现得有它离奇吗?城河沿上学武术的算什么玩意儿!武术是多好的名称儿,却让人只演成了一种花架子!人每晚都看电视,什么奥林匹克运动会,那里边的人是人类的运动精英吧,百米赛跑能跑过一只普通的羚羊?西京半坡氏人,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他们或许没有这些运动员跑得快,但运动员能有半坡人的搏击能力吗?人一整个儿地退化了,个头再没有了秦兵俑的个头高,腰也没有了秦兵俑的腰粗。可现在还要苗条,街上还是要出售束腰裤、束腰带,而且减肥霜呀、减肥茶呀的。人退化得只剩下个机灵的脑袋,正是这脑袋使人越来越退化。牛终于醒悟城市到底是什么了,是退化了的人太不适应了自然宇宙,怕风怕晒怕冷怕热而集合起来的地方。如果把一个人放在辽阔的草原上,放在丛山峻岭,那人就不如一只兔子,甚至一个七星瓢虫!牛想到这里,丧气地把头垂得更低,它就听见旁边的行人在说:“瞧这老牛,好蠢笨的样子啊!”它没有生气,只是噗噗地喷响鼻,牛是在笑人的:咳,他们哪里还懂得大智若愚呢?!行人见牛并没有发火,就走近来,用树枝捅捅它的屁股,甚至还拍了它的耳朵,说:“它不敢动的。”它就睁了眼,站住不动。这不动,倒吓得戏弄它的人都哗地闪开,说:“那大嫂,你管好你的牛啊!”牛在这个时候,真恨不得在某一个夜里,闯入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家去,强奸了所有的女人,让人种强起来野起来!这种冲动,它是有过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听一个老头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中正播放《西游记》,《西游记》讲的是一个和尚和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白龙马去打了妖怪取佛经。它相信现在的人是不懂古人写书的含义,只会听热闹。它就在那时想喊:不是师徒四人,那是在告诉说合四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经的!可现在,人已经没有了佛心,又丢弃了那猴气、猪气、马气,人还能干什么呢?!

庄之蝶这日闲得无事,整理抄写好了那一组魔幻小说寄给了报社,就往《西京杂志》编辑部去了,他不知道钟唯贤收到安徽宿州的信有什么情况,唯恐识出破绽。一推编辑部办公室门,杂志社的所有人员正合并了三张桌子在吃自助西餐。李洪文一见就说:“这就叫人不请天请。今日杂志社庆贺胜利,说是不请了你这个编外的当事人,可你飘然而至,只好我们少吃点儿了!”周敏早搬了椅子让他坐下。钟唯贤说:“大家说贺一贺的,要吃饭。吃饭就吃饭吧,偏要吃西餐,还要在这大楼上,就去西京饭店买了这些东西。你来了,这也正活该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都举起杯来,和作家碰一杯吧!”庄之蝶第一个喝了,说:“是我连累了各位,各位又齐心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在此感谢了!”周敏说:“要说连累,是我连累了杂志社,又连累了庄老师,我向各位老师赔礼道歉!”李洪文说:“谁也不要道歉,谁也不用感谢,要感谢得谢那位管文化的副省长!”大家就又举杯相庆。吃罢饭,李洪文要收集那些一次性塑料餐盒,用一根铁丝拴了挂在窗外。钟唯贤说这不好,太刺眼的。李洪文说就是让景雪荫和武坤刺眼,我们没放鞭炮抖标语就算宽宏的了。庄之蝶坐在钟唯贤身边,悄声问:“现在不登声明,那边有什么反应?”钟唯贤说:“她在厅长那里又哭又闹,武坤也给领导施加压力,说她在丈夫面前说不清道不白,先前景是家里的掌柜,现在有了短握在丈夫手里,那丈夫就横,苦得景几次要轻生。这些谁信的!鬼信哩!李洪文说,前日下午,他亲眼看见景和丈夫亲亲热热逛商场的。”庄之蝶说:“李洪文的话靠得住?”钟唯贤说:“就是他说得有假,景雪荫也不至于要轻生,这女人不是自杀的人,全是武坤在那里搅和,要以景来攻我的。景只是解不开!”庄之蝶就不再说什么。苟大海进来抱了一叠报刊信件,钟唯贤忙问:“有我的信吗?”苟大海说:“没有。”钟唯贤说:“没有?”坐下来又说:“让我看看,报纸中间夹了没有?”找了半天,还是没他的。苟大海就从口袋里拿了一封信说:“老钟,我知道你必要问信的,这你得请客,不请客我就当场拆了念呀?”钟唯贤红了脸说:“小苟,这不行吧,上一次我请了客,又要叫我出水。这以后再有信,我得养活多少人了?”说得怪可怜的,突然一把抓了去,连忙装进口袋里了。庄之蝶问:“什么信这么重要的?”钟唯贤笑笑说:“他们和老头子开心,一个朋友的来信。”李洪文就说:“之蝶你过来谈谈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交稿的事,钟主编要上厕所的。”大家又笑。庄之蝶不解,说:“才吃了就去厕所,进出口公司离得这么近!”李洪文说:“人家要看信呀!上次信一来就去厕所了,一去那么长,我以为老头一个屁憋得过去了,去看时,那厕所挡板关得死死的,他在里边哭哩!”说得钟唯贤无地自容,就把庄之蝶拉到走廊头去。

庄之蝶和钟唯贤站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见钟唯贤既不让他去他的小屋里坐,话又言不由衷,时不时手在口袋里掏,知道他急着要看信,就告辞走了。走过走廊拐弯处见有厕所,也进去蹲坑,便见挡板门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图画和文字。这些图画和文字几乎和他走遍全国各地的厕所见到的内容和形式差不多,但终于发现一句话:国家一级文物保护点——钟唯贤阅信流泪处。庄之蝶想笑,又觉得心里发酸,提了裤子就匆匆下楼回去。

回到文联大院,柳月并没有来做饭,庄之蝶就又给钟唯贤写了一信。写完信,忽然作想,这信是假的,但钟唯贤却是那么珍视,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念念不忘旧日恋人,而我呢?以前对景雪荫那么好,但现在却闹得如仇人一样!不免倒恨起周敏来了。遂又想,刚才杂志社吃西餐相庆,自己也是兴奋异常,但景雪荫今日心情如何,处境又是怎样呢?武坤说她要轻生,轻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却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怜悯,提笔要给景雪荫去一封信了。信写到了一半,又撕了,抬头重新写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释此文他真是没有审阅,否则决不会让发表的;说明作者是没有经验的人,但也绝没陷害诽谤之意,这一点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谅。最后反复强调以前她所给予他的关心和帮助,他将是终生不能忘却的,既然现在风波已起,给她的家庭带来不和,他再一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要保证的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都可以说他与景雪荫没有恋爱关系的。信写完之后,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静,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将柳月从双仁府那边带过来的录放机打开,听起哀乐来。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红光,天已经是傍晚了,庄之蝶揣了两封信来到街上,心里想得好好的明日一早去找阿兰,让把给钟唯贤的信转寄安徽,但在出去给景雪荫发信时,庄之蝶竟糊涂起来,两封信一齐塞进了邮筒。塞进去了,却待在那里后悔。多年前与景雪荫太纯洁了,自己太卑怯胆小了,如果那时像现在,今天又会是怎样呢?庄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却又疑惑自己是那时对呢,还是现在对呢?!就一阵心里发呕,啊啊地想吐。旁边几个经过的人就掩了口鼻,庄之蝶一抬头,却又见不远处立着一个戴了市容卫生监督员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经掏出了罚款票来。气得他只得去那一个下水道口,但却啊啊地吐不出一口来了。

回到家来,昏头晕脑的,庄之蝶站在门口敲时,才意识到这边的家里牛月清并不在里边。默默将门开了,茫然地站在客厅,顿时觉得孤单寂寞。为了钟唯贤他可以写信,为了景雪荫的家庭他可以去证明,而自己面临的家庭矛盾,他却无法了结,也不知道如何了结。

这时候,门却被敲响了,庄之蝶以为是柳月来了,没想到来的竟是唐宛儿。唐宛儿说:“你这么可怜的,白日师母和我在孟老师家吃喝玩乐了一天,你倒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这儿?”庄之蝶说:“我有音乐的。”把哀乐又放开来。唐宛儿说:“你怎么听这音乐?这多不吉利的!”庄之蝶说:“只有这音乐能安妥人的心。”手牵了妇人坐在了床沿上,看着她无声一笑,遂把头垂下来。妇人说:“你和她闹矛盾了?”庄之蝶没有做声,妇人却眼泪流下来,伏在他的胸前哭了。这一哭,倒使庄之蝶心更乱起来,用手去给妇人擦眼泪,然后抓了她的手摩挲,摩挲着如洗一块橡皮,两人皆寂静无声。妇人一只手就挣脱下来,从身后的提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一瓶维C果汁,一纸包煎饼,煎饼里夹好了大葱和面酱,三个西红柿,两根黄瓜,都洗得干干净净,装在小塑料袋里。轻声地说:“天已经这么黑了,你一定没有吃饭。”庄之蝶吃起来,妇人就一眼一眼看着。庄之蝶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就吟吟地给他笑,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就说:“夏捷今日说了一个笑话,好逗人的。说一个乡里人到北大街,四处找不到厕所,瞧见一个没人的墙根,就极快地拉了大便,刚提裤子,警察就过来了。他忙将头上的草帽取下来把大便盖了,并拿手按住。警察问:‘你干什么?’乡里人说:‘逮雀儿。’警察就要揭草帽。乡里人说:‘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里买个鸟笼来!’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却一直那么小心地按着草帽。有意思吧?”庄之蝶笑了一下,说:“有意思。可我吃东西你却说大便。”唐宛儿就叫道:“哎哟,你瞧我……”倒拿拳头自己打自己头,然后笑着去厨房拿手巾。她那修长的双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儿步伐。手巾取来了,庄之蝶一边擦着嘴一边说:“宛儿,平日倒没注意,你走路姿势这么美的!”妇人说:“你看出来啦?我这左脚原有一点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儿步伐。”庄之蝶说:“你再走着让我看看。”妇人转过身去,走了几下,却回头一个媚笑,拉开厕所门进去了。庄之蝶听着那哗哗的撒尿声,如石涧春水,就走过去,一把把门儿拉开了,妇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妇人说:“你出去,这里味儿不好。”庄之蝶偏不走,突然间把她从便桶上就那么坐着的姿势抱出来了,妇人说:“今日不行的,有那个了。”果然裤头里夹着卫生巾。庄之蝶却说:“我不,我要你的,宛儿,我需要你!”妇人也便顺从他了。他们在床上铺上了厚厚的纸……血水喷溅出来,如一个扇形印在纸上,有一股儿顺了瓷白的腿面鲜红地往下蠕动,如一条蚯蚓。妇人说:“你只要高兴,我给你流水儿,给你流血。”庄之蝶避开她的目光,把妇人的头窝在怀里,说:“宛儿,我现在是坏了,我真的是坏了!”妇人钻出脑袋来,吃惊地看着他,闻见了一股浓浓的烟味和酒气,看见了他下巴上一根剃须刀没剃掉的胡须,伸手拔下来,说:“你在想起她了吗?你把我当她吗?”庄之蝶没有做声,急促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妇人是感觉到了。但庄之蝶想到的不仅是牛月清,也想到的是景雪荫。这瞬间里他无法说清为什么就想到她们,为什么要对唐宛儿这样?经她这么说了,他竟更是发疯般地将她翻过身来,让双手撑在床上,不看她的脸,不看她的眼睛,愣头闷脑地从后边去……血水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的纸上,如一片梅瓣。也不知道了这是在怨恨着身下的这个女人,还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的两个女人,直到精泄,倒在了那里。倒在那里了,深沉低缓的哀乐还在继续地流泻。

两人消耗了精力,就都没有爬起来,像水泡过的土坯一样,觉都稀软得爬不起来,谁也不多说一句话,躺着闭上眼睛。唐宛儿不觉竟瞌睡了。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庄之蝶还仰面躺着,却抽烟哩。目光往下看去,他那一根东西却没有了,忽地坐起来,说:“你那……?”庄之蝶平静地说:“我把它割了。”唐宛儿吓了一跳,分开那腿来看,原是庄之蝶把东西向后夹去,就又气又笑,说:“你吓死我了!你好坏!”庄之蝶那么笑了一下,说他要准备写作品了,他是差不多已经构思了很久,要写一部很长的小说。他抓着她的肩说:“宛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你要理解我的。人人都有难念的经,可我的经比谁都难念,我得去写作了,写作或许能解脱我。写长作品需要时间,需要安静,我得躲开热闹,躲开所有人,也要躲开你。我想到外地去,待在城里,我什么也干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唐宛儿说:“你终于这么说了,这是我盼望的,你说我激发了你的创造力,但你这段时间却很少写东西。我也想是不是我太贪了,影响了你的安静?可我没毅力,总想来见你,见了又……”庄之蝶说:“这不是你的事,宛儿,正因为有了你,我才更要好好把这部作品写出来,真是还要你支持我,要给我鼓劲!这事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后,会给你来信的,我如果来信让你去一趟,你能去吗?”唐宛儿说:“我会的,只要你需要我。”庄之蝶又一次吻了她,当发现那肋骨处有一块癣,就又用舌头去舔。唐宛儿不让,他说:“这我会舔好的,你瞧,才舔过三次它差不多要好了的。”唐宛儿就安静下来,让他舔着,样子如一只狗。

但是,当庄之蝶打电话联系了几个郊县的朋友,朋友们竟一个也不在家。郊县去不成,就决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区找黄厂长,黄厂长曾经对他说过家里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写作最清静不过了,而且老婆什么事也没干的,就在家里做饭,能擀得一手好面条。庄之蝶便留了一个“出外写作”的便条在家,骑了摩托车去了。中午到的黄庄,黄鸿宝家果然是新盖的一座小洋楼,外面全用瓷片嵌贴,但院门楼似是老式的砖石建筑,瓦脊中间安有一面圆镜,飞翘的砖雕檐角挂一对红灯笼,铁条铁泡钉武装的桐木门上的横挡板上写着“耕读人家”四字。门半开半掩,门扇上有人弯弯扭扭地用粉笔画着字,庄之蝶近前看了,一边是“绝顶聪明”,一边是“聪明绝顶”,不知是什么意思。从门缝看去,院子很大,正面就是楼的堂门,大而高,如单位会议室的那种。楼一共三层,每层五个窗子,前有晒台,晒台栏板却涂染着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楼成拐把形,在连着楼门左的院墙里是一排一层平面房,房顶有高的烟囱,该是厨房的。从院门口到楼堂门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横一道铁丝,没有挂洗浆的衣物。庄之蝶咳嗽了一声,没有反应,就叫道:“黄厂长在家吗?”仍是没人搭腔。一推院门,突然一声巨响,一条黄色的东西蹿出来,直带着一阵金属响。看时,台阶上的一条如狼之狗,其缰绳就拴在那道铁丝上,虽然因了缰绳的限制,恶物未能扑到庄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遥处声巨如豹了!庄之蝶吓了一跳,急往院门口退缩。厨房里便走出一个妇人来,双目红肿,望着来客也痴呆了,问:“你找谁的?”庄之蝶说:“找黄厂长,这是黄厂长的家?”庄之蝶看着妇人,妇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着头上的乱发,但头发稀少,已经露着发红的头皮,他立即知道这是黄鸿宝的老婆。黄鸿宝是一个歇顶的头,无独有偶,这也是个没发的女人。那院门扇上的对联莫非是好事者的恶作剧,他说:“我是城里的庄之蝶,你是黄厂长的夫人吗?你不知道我,黄厂长与我熟!”女人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你是给101写了文章的作家!进屋啊!”但狗咬得不行。女人就骂狗,骂狗如骂人一样难听。然后过去双腿一夹,狗头就夹在腿缝,笑着让庄之蝶进屋。庄之蝶当然往楼的堂门走去,女人说:“在这边,我们住在这边。”先跑去推开厨房门。这平房是三间,中间有一短墙,这边安了三个锅灶,那边是一面土炕,旁边有沙发、躺椅、电视一类的东西。庄之蝶坐下来吸烟,女人便去烧水,拉动着风箱连声作响,屋里立时烟雾起来。庄之蝶问:“你们没有用煤气呀?”

女人说:“买的有,我嫌那危险的,烧柴火倒赶焰,不拉风箱老觉得咱不是屋里做饭的。”庄之蝶笑了,说:“这楼房租出去了?”女人说:“哪里?没人住呀!”庄之蝶说:“那你们怎么住在这儿?”女人说:“楼上那房子住不惯的,睡炕比睡沙发床好,腰不疼的。老黄整夜吸烟,要吐痰,那地毯不如这砖地方便。”开水端上来,并不是开水,碗底里卧了四颗荷包蛋。庄之蝶一边吃着一边说起黄厂长以前的邀请,谈他今次来的目的。女人说:“好得很!你就在这儿写文章,你好好把我写写,你要给我做个主的。你不来,我寻思还要去找你的!”庄之蝶笑笑,知道她并不懂写文章的事,就问黄厂长在厂里吗,什么时候能回来?女人说:“你来了他能不回来?!过会儿我让人寻他去!”就问庄之蝶困不困,困了上楼歇一觉去。两人就去开楼堂门。进门去是一个通楼的大厅,有一张特大的桌子,四周是沙发。左边有个楼梯,每一个扶手上都画了竹兰。上得二楼、三楼,每个房间里都是地毯,床却有新做的床顶架,做工粗糙,但雕刻了鱼虫花鸟,涂染得红红绿绿,沙发床垫就放在木板木框床面上,又特意露着床木边,边沿用黄金色铝皮镶了。墙上有镜子,镜面画有龙凤图案,镜下吊两条絮带儿。有鞋刷子,有抓痒的竹手。而地上、床上、桌上蒙着一指厚的尘灰。女人噗噗拍着床被,骂着村口新修了冶炼厂,烟囱是火葬场的烧尸炉一样,给村人带灾了,黑灰这样飞下去,新嫁过来的媳妇都要尿三年黑水的。庄之蝶口里说:“你们真发财了,市长也住不了这么宽敞!”心里却笑:这真是地主老财的摆设嘛!女人拉了他坐在床沿,说她真高兴的,以前听老黄说过你要来的,说你爱吃玉米面搅团,天神,那是农民都不吃的东西了你还吃?你这城里人咋这么没福的,鱿鱼海参吃着嫌太香吗?庄之蝶对她解释,又解释不清,只是笑。女人问:“你文章怎么写?你要写一定把我写上,让人人都知道我才是他的老婆!”庄之蝶说:“你当然是他的老婆嘛!”女人却立时脸苦皱下来,显得十分难看。庄之蝶吓了一跳,再看时,她两股眼泪就吧嗒下来说:“我帮他把‘101’弄出来了,发了财了,他却不爱我了。我不嫌丢人,我全对你说了。他用得上了把我搂在怀里,用不上了掀到崖里。当年他那个穷样,放在地上,谁见了拾片破瓦盖上就走了;是我嫁了他,给他生了娃。是他命里没能守住第二个娃娃,倒怪我把娃烫死了。你评评理儿,我在灶下烧火,筒子锅烧了水的,柴火没有了我去院里抱柴火,回来没见娃了,一看锅,娃在锅里!娃是在连锅炕上玩着不小心跌到锅里去的,你说这能怪我吗?现在他嫌我牙是黑黑的,个子是墩墩。我娘生我就是这样,当年你怎地不嫌?如今晚上和我睡觉,他总是拿一本电影画报,一边在我身上,一边看着那些画报上的骚娘儿。我说了,女人都一样儿的,那东西还不就是死猪的眼窝一样吗?他说,男人×女人是×脸的,你瞧你那个恶心样?!我们就打起来。这一打,他从此不回来了,他要和我离婚。你说这婚能离吗?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除非我死了!我不死,看那些不要脸的小卖×货谁敢进来?就这一层楼,软和和的沙发床,那小卖×货就是睡不到上头来嘛!”庄之蝶听得头皮麻起来,他立即知道在这里写作是不行了,女人的面擀得再好,搅团做得再香,他会一个字也写不出。便站起来,说:“黄厂长怎么会这样呢?我今日来看看,改日就住到这里专门写你吧。”出门下楼,就在院子里发动摩托车。女人说:“哎呀,你怎么和我一样的急性子,说走就走呀?!”庄之蝶推车到村口路上了,还听见女人正和一个人在院门口大声说:“看见吗?那就是写书的作家,他要来写我的,要为咱妇女出气的。哎哟,你不要进去,那上边是作家留的脚印儿!”

一口气骑车赶到城南门口,心里直骂这么大个西京城没个供他安静的地方。一进了城门洞,身子却软下来,不知是回文联大院还是回双仁府那边,或者是去唐宛儿家,立在那里呆了半晌。后来竟停了摩托,一个人登上了城墙头,百无聊赖地散心了。庄之蝶在这个时候,真希望能碰着周敏,如果周敏带了埙来吹动,他一定要让教他,也绝对相信自己极快地就能吹出一支曲来的。可是,现在的城墙上空旷无人,连一只鸟儿也不落,那一页一页四四方方大块的砖与砖接缝处,青草衍生,整个望去,犹如铺就的绿格白色地毯。靠着那女墙边走,外城墙根的树林子里,荒草窝里,一对一对相拥相偎了恋爱的人,这些男女只注意着身边来往的同类,却全然不顾在他们头顶之上还有一双眼睛。庄之蝶看着他们,就如在动物园里看那些各种野兽,他竟缓步走过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处清洁的景物,这么走着,竟走到了城墙的拐角处,看着满空的飞鸟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如吸将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芦苇中。庄之蝶稍有些宽慰,要看看这些鸟到底歇栖在野芦苇丛的什么地方,这一片无人打扰的净草里是怎样包容了这些城市的飞鸟?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先以为是块石头,后来看清是人。倒想,还有与自己一样寻清静的人呢!就不禁为之感动,要与他打一声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却正在那里手淫,两条腿平伸着,后来就仰倒在野芦苇丛里,口里“啊噢,啊噢”地叫,栖着的鸟就地飞起,如龙卷风一样地刮去。庄之蝶一时手脚无措,竟窘在那里,等醒过神儿来,掉头就跑。跑着却后悔自己怎么还在那里站了那么长时间!就腹中翻腾,呕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墙,又哇哇吐出一摊黄水。吐过了,眼前乌黑,却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许出现了幻觉,那野苇丛里原是长年积着水的,会不会自己看到的是墙根头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见悠长的城墙根的空巷里那个拉架子车的老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了“破烂——承包破烂——喽!”走过来。而且又在唱念了一段谣儿,其词是:

喝上酒了一瓶两瓶不醉。打着麻将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来五步六步都会。搞起女人七个八个敢睡。

钟唯贤去邮局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回来坐在办公室,于日历牌上用红笔圈了当天的日期,又注上一个粗壮的叹号。才泡茶抿了一口,厅长派人将一份材料送了来,一看脸就煞白了。立即给庄之蝶家挂电话,柳月接了。柳月以为是孟云房,说:“什么事你给我说,我是秘书!”钟唯贤在电话那边纳闷:“秘书?”柳月听出不是孟云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来。牛月清说:“是钟主编呀,之蝶不在,有什么事吗?”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头。却见牛月清脸霎时变了,急切地说:“你让他带来吧!”放下电话,就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柳月问:“什么事的?”牛月清说:“你现在去文联大院,快把你庄老师找来!”柳月说:“这些天总不见他人影,谁能捉住几时出去,几时回来。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个便条,说是‘出外写作’,鬼晓得去哪儿写作了?”牛月清说:“他能到哪儿去?你再去那里看看,若还是没人,在门房问问韦老婆子,看是否给她留有话。若还没有,就去问你孟老师,然后去书店那儿问问洪江。”柳月说:“好呀,这得把半个城跑遍的?!”牛月清说:“现在不是尖言巧语的时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车,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给了柳月,柳月换衣时,却从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背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门去了。

柳月将三十元拿了,去商店买下了一双长筒丝袜,又添了些自己的钱买了一双高跟白色牛皮凉鞋,再买了一副墨镜。还剩下有三元钱,倒进冷饮店叫了一盘五色冰淇淋,就脱了脚上旧鞋,换了新鞋,穿了长丝袜,把墨镜戴了,在那里吃起来。想:什么紧天火炮的事,让我满世界跑。我说了还嫌我说,我不说,这三十元怕也不给的!旁边桌上的一个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镜,也大胆了,拿眼睛看他,翘起一双小脚就不住地摇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红红的牙龈,竟用食指作小勾状招引。她害怕了,站起来就走。没想那青年也尾随而来,她忙闪进一家商店,只说甩掉了,刚出店门,那人却在店门口站着,说:“小姐,打洞。”柳月早听说过街上有着暗娼的,与嫖客的接头暗号就是“打洞”,吓得后脊梁一层冷汗,但强装了从容,说:“是广东来的吗?哎哟,先生牙上怎么一片韭菜叶儿?!”说得那人一脸羞红,对着商店的橱窗玻璃去看牙齿,柳月却跳上了一辆停站的公共车,刚一上去,车门就关了。她靠在车窗口,瞧见那人回头寻她,她冲着丢去一个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拇指上了。

到了文联大院,家里还是没人,问门房韦老婆子,也说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里还留有信什么的,返身再回来到处寻找仍是一无所得,却在浴室的水龙头上,看到了挂着的一枚铜钱,拿起来看了看,觉得可爱,解了那系儿,就装在兜里。出来搭公共车就去孟云房家,孟云房穿了个大裤衩,要她在家等着,骑车出去说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里也没人。回来柳月问:“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孟云房不能告诉她地址,胡乱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书店了。搭了个车去了书店,瞧瞧旁边房子在装修,知道是那个画廊吧,就问赵京五在不在?工人说赵京五采买器材去了,以为她是赵京五的女朋友,涎着脸儿偏要问这样问那样。柳月说声:“讨厌!”跑出来又到书店,没见着洪江,径直从门外一个木梯上到书店的楼上去,她知道那上边有洪江的住屋和两间库房的。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猫在那里偷吃一碗糨糊,柳月一脚踢开了那间小屋,洪江正和一个女子在床沿上干着好事,柳月叫道:“好呀,大天白日的你日捣得美哟!”直吓得洪江提了裤子,拉一条单子盖了女子,一手关门,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觉得晦气,这事偏让她撞见!打开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发上,随手拿一张报来展了在面前,一边看一边说:“卑鄙!卑鄙!”洪江说:“好姐姐,这事你千万不要给老师和师母说,我求求你了!”柳月说:“这会儿嘴这么甜的哟,谁个是你姐姐?!甭说给老师、师母说,我的事还没完的,在乡下遇着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红绸送的,否则就一身晦气,况且我还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屉,拿出一沓钱送她。柳月说:“这是堵我嘴吗?”洪江说:“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个月没几个钱的,以后有事你就寻我吧,我说话绝对算数的。”柳月说:“这个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日把它存到银行了,把折子交我就是。庄老师来过这里吗?”洪江说:“我明日就把折子给你的。你问庄老师吗,他没有来过的。”柳月又问:“你知道他近日去哪里写作吗?”洪江说:“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却过去一把拉开了床单,说:“让我瞧瞧是哪一位?”床单下趴着一堆白生生的细肉,柳月认不得,却记住了那腮边的一颗大而黑的痣。

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没有来,妇人却来了。原来钟唯贤把周敏叫去,让看了那些材料,让很快复印十份送给庄之蝶。周敏看时,几乎目瞪口呆。这是景雪荫送给厅里的一份通知书,声明鉴于厅里未能坚决执行宣传部长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绝登载严正声明,她只得诉诸法律来解决。现已将起诉书呈区法院,区法院认为被告之一是庄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们无权受理而转送市中级法院。被告人为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庄之蝶,提供发表阵地者《西京杂志》编辑部的主编钟唯贤,复审李洪文,初审苟大海。起诉书没有送厅里,却复印了一份庄之蝶最新写给景雪荫夫妇的信件,且将其中成段成段的话用红笔勾出。周敏没有说一句话,离开杂志社也没有直接去双仁府那边找庄之蝶,而进了一家啤酒店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踉踉跄跄地回家来。唐宛儿上午去商店仔细挑了一瓶指甲油,回来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见周敏进了院门倚在门扇上笑,觉得蹊跷,说:“你醉了,醉了?”周敏就从门扇上溜下去,哇地喷了一堆秽物,院子里的鸡就跑过来啄食,鸡遂也摇摇晃晃卧在那里不动了。唐宛儿生气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动,提了双手往回拖,他却抓住梨树在那里骂:“他把我出卖了,为了一个女人,他要牺牲我了!卑鄙,丑恶,不是汉子!”唐宛儿问:“你说什么,谁为了女人出卖了你?”周敏说:“是咱们的老师,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儿心腾腾跳起来,立即啐一口骂道:“你说什么,他怎么出卖了你?你还说女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没有法律保障就该是你的!”周敏瓷着眼,脑壳却晕起来,他听不清妇人在说什么,只见她染着口红的嘴在开合,染着十个红指甲的手在舞动,就瘫在那里醉过去了。

唐宛儿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男人的狼狈模样,心里一阵恶心。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看中了他,能死死活活地跟了他出来?她在心里说:“这一天是来了,终于是来了!”她是曾几次想对周敏提出要离开他,几次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但她总担心会有一天他是要发现了她与庄之蝶的事,惶惶不安,有些害怕。现在他知道了,她竟感到了一阵轻松,于是在那里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火毒毒地烧着,就蹲下来对着昏睡的他说:“咱们的缘分是尽了,你睡吧,睡起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给你。你能怪我什么呢?原本我就不是属于你的。”却发现周敏口袋里有一卷纸,抽出来,不禁啊的一声就跑进屋去了。唐宛儿在屋里把材料看过了三遍,才知道周敏并未发现了他们的事,他是因为景雪荫的起诉,是因为庄之蝶的那封给景雪荫夫妇的信吗?唐宛儿首先想的是:他怎么到这一步还与景雪荫割不断情思,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谈过恋爱,哪里又有这么深的感情呢?他与我什么事都干了,什么话都说了,难道心里还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使他如此痴迷?!唐宛儿把材料装起来,终于再次抱周敏在沙发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联大院找庄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写东西走了没有,但是,走到半路,这妇人却决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对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绝了庄之蝶与景雪荫的断藕仍还连着的丝。

牛月清看了材料,说:“钟主编来了电话,说是让周敏很快把材料送来的,我都快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儿想起周敏醉后的骂声,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庄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时拿来的,倒觉得自己差点也误了大事,而庆幸起自己的行为了。她说:“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诉是要送庄老师进监狱吗?他伤心地在家里哭,说他没脸面来见老师!”牛月清心下感动,说:“哭什么,起诉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说着,柳月进了门,牛月清和唐宛儿瞧她的打扮,先是吃了一惊,牛月清就沉了脸说:“什么时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说:“没有找着。”牛月清说:“你是去找人了,还是出去买东西逛街了?”柳月说:“我哪里有钱买东西?在街上遇着我那小老乡,她在一家旅馆当招待,每月几百元的,见我穿得寒酸,送一双鞋子、一条袜子和这眼镜。”牛月清说:“你怎么穿得寒酸了?和那些小旅馆的招待比什么,她们每日在火车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谁知道晚上干什么?”柳月不敢多嘴,脱了高跟鞋,在那里搓脚,那胳膊上的玉镯儿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儿看见了,识得那原是自己的,现在牛月清没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许妒意,过来搂了柳月说:“柳月你也有这么一个菊花玉镯啊,咱们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个我一个,样子也像!”伸了胳膊来比试。柳月见了,也是惊奇,喜欢起来,从唐宛儿的胳膊上卸了玉镯儿来看,说:“你也是单个吗?能配一对才好哩!”牛月清听了,不愿意当她们俩说破这玉镯的事,一边翻看材料一边说:“宛儿你把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儿说:“看了,庄老师真不该给姓景的写了那信。他是好心,却没有好报,让人家作了证据,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辩的。”牛月清说:“男人家就是这样,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热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现在怎么着,他以为包糖纸的都是糖哩,那是炮弹嘛!”柳月说:“谁不这样,吃了五谷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儿兀自脸上泛红,说:“庄老师可不是这样的,师母这朵家花的香气闻都闻不够的,哪儿还有鼻子去闻野花?!”牛月清说:“话说到哪儿去了,让外人听到了,多粗俗的!”说着,就不再留唐宛儿,要让柳月同她现在就搬过文联大院那边去住,专等着庄之蝶回来。柳月这时把材料粗略看了,心里也不免紧张,暗暗谴责自己不该在街上逗留那么久,对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说:“大姐,我这当保姆的再无足轻重,也毕竟是这个家里的人,这么要紧的事也不该瞒了我!”牛月清说:“哪里瞒你?让你去找人时只是我心急,来不及对你细说,现在不是让你看了材料吗?”柳月说:“那你现在真要住过去?你抗了这些日子,到底还是你低头,以后庄老师脾气更大,更要在咱姐妹身上撒气了!”牛月清说:“谁叫我是他的老婆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硬什么。他去坐牢,还不是我去送饭?我就是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难却同当,哪一次闹矛盾不是我以失败告终?!”

三人同出了院门,唐宛儿往南,牛月清和柳月往北,牛月清却把唐宛儿又叫住了,说:“宛儿,周敏没有来,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庄老师的气的。你让他甭在意,要体谅老师,他是有他的难处。这个时候一定要齐心合力。要么,你庄老师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师在,就有周敏一碗饭吃。”牛月清说毕就要柳月进屋去取了一瓶酒来让唐宛儿带回去给周敏喝。唐宛儿忙把柳月拉住,对牛月清说:“这个我知道。周敏那里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带什么酒?”两人说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里潮湿起来,拉拉手,才分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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