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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捉仙女</h4>

<h5>1</h5>

好像只一晃,一年就过去了。我知道,新的一年里将要发生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事儿简直可以说性命攸关——当然,那就是爱情/婚姻的确立。是时候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这是那天我从文印室一出门就想到的。如果说这几年我一直生活在虚幻的童话中,那么真正的小仙女算是在这个夏末出现了。我的心长时间怦怦乱跳,这种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它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它很快就会令人无法招架。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她与那个让我迷惑难解的凹眼姑娘不同,长了一对杏眼。我的一个朋友后来曾经用一个好词儿形容过,说这叫“杏眼通圆”。

这些日子不好对付,因为忘不掉,又没有过多的理由去文印室。与另一个姑娘不同,她可没有待在糖果店里啊。

我希望更多地去她那儿复印资料什么的,可惜这样的机会一个月里也不过一两次。不过这种弥足珍贵的时光我利用得并不好,待在吱吱嘎嘎的机器旁碍手碍脚,根本不得要领。最后一次我索性就直盯盯地看她,终于使她脸红了。脸红了就好。这是我向她发出的一个泼辣而生动的信号,尽管有些生硬和笨拙。

谈情说爱这种事儿其实并没有什么先例可循。我以前也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起码自以为是这样——可惜非但没有曾加多少经验,没有增加过人的勇气,相反倒变得更加畏手畏脚。眼瞅着事先准备好的许多话语都在临场一句句废掉,原因就在于对方是一个从不依照牌理出牌的家伙——小家伙;她的那对杏眼似乎有无穷的穿透力,在它的面前,阅历和人生经验之类的全不管用。这与那个妩媚的凹眼不同,凹眼过人的热情可以起到某种催化剂的作用,使人在一种热辣辣的气氛中加油提速,然后很快就相亲相爱了。

这次则不行,一切都得在她固有的节奏中进行。她的名字叫梅子,普通而又贴切,好像只在冰冷的空间里才能艳丽开放。除了季节的关系,主要还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我天生是热烈的,一种含蓄却又内在的高温,总想寻一个机会呼呼爆发出来。我的一些好朋友,比如后来的阳子,总是在我这方面的弱点上找茬儿,时不时地刺伤一下。没有办法,我因为朋友而温暖,也因为朋友而沮丧。同样,我因为爱情的产生而兴奋难耐,深知了生活的魔力和意义;同时也在两性的强烈吸引中、在这种摧毁一切的波浪中震颤发抖,痛不欲生。我在最无望最困苦的时刻甚至向黑夜哀求起来:快些让我摆脱这种深渊吧,我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

一切都没有进展。我爱上了这个杏眼通圆的小不点儿,同时又一筹莫展。我想,她既然适合在严寒中开放,那么我就天真地将最终的突破之期定在了冬天。我把内心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同室的阿莱,一直严肃的他也笑了。但他未予置评。我长时间都把梅子的事情瞒住了阳子,以防他不合时宜的挖苦。我在这个时期是极其脆弱的。但我一旦有了爱情的力量,也就什么都不怕了。现在还不行,现在我在这个城市里还是个无助的孤儿,阴阳失调,形单影只,说话气喘。

冬天终于来了。但还不到严冬。我发现天一冷,梅子真的对我好了一点。她穿了不太多的衣服,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麻雀那样紧实俏丽,光洁的额头引人亲吻。我可以经常地、自然地光顾她的小文印室了,这是我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获得的惟一进展。至于这个紧随而来的冬天,不客气地讲,我是要有大作为的。我在刚刚变冷的街道上走了一截路,进门即夸张地搓着手,然后抬头看她脸色如何。她的脸红红的,但愿这不仅是因为天冷的缘故。这座城市的冬天干冷,但他们本城出生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而我们来自海边的人对这种冷十分鄙视,因为它不能像寒针似的刺入脸颊。我一边瞥着她一边发出“嚯啊嚯啊”的声音,极尽夸张之能事。她冷笑着,看着我单薄却又韧性十足的身材,不以为然。但我知道她并不讨厌我,并且已经习惯于这种殷勤的造访。这是我了不起的一个成就。我的身材单薄,她的身材却像小麻雀一样——也有那样浑圆饱满的胸脯。这个比喻、这句话,我得设法早些告诉她才好。可惜我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天如果更冷一些大概会好得多吧。

我不知道她恋爱的经验和历史。我希望她在这方面是一张白纸。而我这副被她瞅来瞅去的单薄身材,其实已经挨近过几个柔软的女性。这种经验上的不对等是好的,但我不会向她袒露。不过我此刻正因为深入地爱着,而多少陷入了一点愧疚。这是真的。我会怀念她们,但我要冷静一些才行。我现在是另一种状况,只一门心思,可以说真实而钟情。

梅子对我所在的研究所极为推崇。这使我有点痛苦。我想如果你对我惟一的好感来自它的话,那我该有多么悲伤啊。要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在当年所有的人谈婚论嫁,都十分看重对方的工作单位,她大概也未能免俗。我开始装出一副热爱本职工作的样子,内心里却在诅咒这份差事。她如果亲眼看一看瓷眼一伙人、他身边的那些家伙,就会对未来的丈夫充满同情。自然,现在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最主要的当然是怎样捉住我心目中的这个小仙女。我渐渐看出,随着寒冬的来临,地上的冰结得像镜子一样的时候,她开始变得热烈起来了,那对通圆的杏眼充满了温情暖意。

我会一直感激这个冬天,它对我来说不但不冷,而且还是一生中所度过的最火热的季节:穿不住更厚的衣服,一件薄薄的毛衣就让我热汗涔涔。我总是两颊绯红地用肩膀把她的小屋顶开一道缝,鬼头鬼脑地钻进去,声音低沉地谈情说爱。我的嗓子是那种浑厚的、胸腔共鸣极佳的男低音,是天生为有内容的姑娘准备的。

随着时间的拖延,我越来越明白梅子是一个理想的姑娘:内向,真实,广闻博识却又十分谦逊。她也可能被我的工作和学历唬住了,不太涉猎知识性过强的话题。可她却不是一个无知的城市青年,也不像她的职业一样简单。照理说满条大街上都是一些胸无点墨的年轻人在干打字复印这一类活儿,她却真的是个例外。后来才知道她是个回城稍晚的知青,因为没有学历就干上了这个,但十分喜欢。她的一对小手摆弄起纸张来巧妙至极,所有的纸页都不敢顽皮,在她三戳两戳之下,一大堆杂乱的纸张很快就整整齐齐了。当十根手指在键盘上飞动时,还可以看着来人说话,可见功夫之深。

我们总是在下班之前中断交谈,这渐渐成了一个规则。只有一次我们在下班之后耽搁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我要送她回家,问她住在哪儿?她说不算太远,就住在橡树路上……

那一刻我怔怔地看着她。

接下去我迟疑着,甚至没敢送她太远,只在前边一块草坪边上停住了。

<h5>2</h5>

一连许多天我都没有与她联系。我突然感到,她离我太遥远了。同时我觉得最初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这是一位“小仙女”,因为这样她才和老城堡、和各种各样的传说相谐调。她所置身的那个地界里有老妖,有血腥的故事——这种故事刚刚演绎过呢。一切都令我胆怯,我想自己决不能再一次莽撞,不能与这个古旧城堡林立的地方纠缠一起,不能沾它的边了,无论以任何方式都不行。我已经深深地恐惧了。

问题是那双眼睛总在夜深人静时闪耀,无法遗忘也无法躲避。我睡不着,蹑手蹑脚在屋里走动。我仿佛中了几百年前的魔咒,那些淫荡的鬼魂俘获了我,让我在漆黑的夜色里踟蹰,沿着一个永不变更的环形兜圈。在这样的时刻,我的怦怦心跳既因为初恋,也因为冒险。我悄声对着夜色诉说,像是耳语:“你的手只要伸过来,只要轻轻地触碰一下我的额头,或许我就得救了。可是你真的离我太远了,我们就像隔开了一条星河。”

梅子从来都是沉着的,可能一生都会如此。她在我沉默的日子里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声讯息。

我这段时间一直和阿莱待在一起。这个比我还要瘦削的人也常常沉默,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主动说话,大家都把他视为怪人。可是当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候,那张暗紫色的脸慢慢会增加一点红润,两眼开始闪动光泽,话语也渐渐多起来。整个大楼里,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心中蓄满了热情的人,一个在知心朋友面前才能够吐露一切的人。他比我还大两岁,似乎从来没有交往过姑娘。他得知了我的焦灼与痛苦之后,只用那对火热的目光扫着我的脸,说:“你的胆子太小了。”我分辩说:“不,不是那样。”他淡淡一笑:“可是,你连一条路都怕。”

我站在橡树路的边缘地带,看着从西北方刮来的寒风卷起浅浅一层雪末,旋转着,消失在一道修剪得很好的冬青树墙下。一只麻雀迎着风向站立,以免那身紧实的羽毛被吹开。它栗子皮色的小额头真是漂亮极了。整个橡树路的纵深处在严寒季节显得一片墨绿,显得更为深邃神秘。那里掩映了不止一处深宅大院,里面是一些被现代取暖设备烘烤得极为舒服的房间。这个老城区里还留有许多西式壁炉,如今都成了一个时期的记忆,成了装饰。我所置身的那个小宿舍就和整个城市的大多数街区一样,还没有取暖设施。每个冬天这个城市都要有几十人死于煤气中毒,因为害怕和嫌麻烦,我每个冬天都不生炉火。这其实也是一种习惯,我不记得在已经度过的冬天里有过取暖的炉火。

从橡树路走开,一直走向了东部的一条街,视野里很快出现了研究所青苍苍的大楼。再往前就是另一个单位了,是它向内凹一点的窄窄小门,这就是文印室。我敲敲门,又推了一下。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是周末。

从文印室走开,没有回宿舍,而是继续在路上徜徉。不假思索地走,一点点雪屑落在衣领里,舒服得很。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原来站立的地方,那只麻雀没有了。我闻到了一阵咖啡香味,想起前边不远就有一间咖啡屋,那是我和凹眼姑娘待过的地方。我走过去。撩开门上的防寒棉帘,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正坐了五六位年轻人。我走开了。前边那间糖果店早就改成了糕点店,里面的员工差不多也全换了。肚子有点饿,可我只是往前走着。从半下午一直到天黑,我就在这一带走来走去。

路灯点亮了。靠近橡树路的街灯造型漂亮,而且很亮。一个穿棉猴的小男孩独自走出来,伸出小小的皮靴试着地上的浅雪。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街灯下——我愣住了,因为我马上看出这张扬起的脸庞是个女孩——我的呼吸凝住了。这时我突然明白了多半天的徘徊到底是因为什么,那原来是心底呼喊着一个声音啊!这声音告诉我:你哪里也不要乱跑,你就在这里走动吧,你会遇上她的……

当她抬起头时,眼睫马上落了一片小雪花。她一眼看到了我。

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上前去。我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一股热气喷在我的耳廓上,这是这个冬天里最温暖的气息,透着一股栀子花的香味。我一转脸就碰到了她的嘴,湿湿的,想象中像小鸟的喙一样。我闭着眼睛就吻了她。这是第一次。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啊,她为了让我温暖,把我的手拉到了她的腋下,隔开了一层细羊绒衫夹住我。我静静地,一声不吭,感激和爱在这个夜晚达到了顶点。我在心里自问自答:“不怕橡树路了吗?”“不怕了。”“为什么不怕?”“不知道,反正一点都不怕了。”

我在很久以后都会感谢阿莱。正是他的寥寥话语给了我极大的勇气。我信任他,信任一个在03所大楼上最孤独的兄弟。

在这个夜晚里,我又一次发现她这么小:整个人紧凑匀称得像个男童,像我记忆中很早以前那些林子里挎着草篮、活泼如小溪的村姑——她们都穿着红的蓝的花衣服,有时只用一截草梗束起满头散发——当然她比她们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她把自己的野性收敛得一丝不剩,规范、整洁、温柔、纤细。瞧这鼻子,又小又挺。这样的鼻子肯定会有特别好的嗅觉,它肯定会嗅出我的满腹心事。

那个夜晚之后,我们总是在下班后待在文印室里,迟迟不愿离去。

那时我自以为是一个很坏的青年。我起码比阿莱坏。有时我想阿莱的拗气主要是来自单纯,因为初生牛犊才不知畏惧。我的坏是漫长的生活强加在身上的,我没法不坏。不过人要变好常常需要找一个机会,比如让别人帮一把。这个机会来了,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正是那个帮我的人。只要想起她,我都会在心里咕哝:你不给我这个机会不行,你不给嘛,那可不行……

可是后来还是费了无数的周折。想想看,人这一辈子在这种事上要如愿以偿,会有多么难啊。人生一世大概没有比这件事儿再大的了。细节繁琐得难以尽言……反正总算等到了瓜熟蒂落的这一天,这个夜晚——她的下巴颏一下抵住了我的肩膀。文印室里没有人,小小的空间安谧内向。她哈出的热气扑满我的耳廓。我把她放到了沙发上,长时间抚弄她光润的额头、长发。我实在不能按捺,轻轻呼唤着……我常常能够从琐屑迷惘的夜色里寻到久已消失的什么。我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我开始喃喃诉说。她只是倾听。

沉默在夜色里是最难忘的享受。一个男人不可能有更好的夜晚了。细碎安慰的声音都是给我的,我应该回报对方一点什么。我那会儿长久地拥住了她。

<h5>3</h5>

“你听过凶宅和老妖的故事吗?”“没有。”“真的?”“真的。”我不相信她的话。但她的目光却给人一种诚实感。但愿她不是住在那样的一座凶宅里——她说自己家不是什么别墅也不是现代公寓,而是一个老旧的院落。她描绘的房子有一个带阁楼的大屋顶,院里有一棵大橡树。原来还有一幢相连的南北向的耳房,后来不知为什么拆掉了半边。我问她:“你知道你们的房子原来住过什么人家吗?”她咬咬嘴唇:“我们也不知道,那都是多么久远的事儿了。听说以前是一个旧社会的什么局长住过的,更早时住过一个牧师……”我的兴头来了:“外国人吧?你们住了外国牧师的房子?”梅子笑眯眯地看我:“我也不知道嘛,只听人这么说。我妈说的,她也不能证明是不是真的。反正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这房子太旧了。妈妈说我们这儿离大教堂不远,可能一百多年前属于教会。现在那个教堂刚刚恢复活动没几年,我因为好奇礼拜天里去过一次,里面的牧师说话都是湖区土腔儿,他们这样读《圣经》——‘于四(是),广(光)就有了……’”她学得惟妙惟肖。

她商量我什么时候去家里,说她弟弟也常领朋友回去,没什么的。我问她弟弟也有女朋友了?她说没有,他是市少年体工队的,那一伙都是他们队上的少男少女。可是我没有应允。我不想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样的一个老式庭院里,或者进入她家的客厅,让她的一家人像看一个东部来的瘦猴似的。我摇头,她就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她不太高兴了,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你怎么就不说啊?我鼓了鼓勇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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