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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告别小白之后,整天都在穿越一座座的沙丘,直到抵达芦青河的姊妹河——界河。身上满是汗渍,风一遍遍把湿漉漉的衣服吹干。这条在上游与芦青河平行的河流,沿着砧山以东的丘陵拐来拐去,虽是水旺季节,但河里的水仍然不多。弯弯曲曲的水流在河谷里绕来绕去,时而分成辫形。由于这里已经靠近了砧山山脉,更主要的是它的上游流经了那个山谷,所以尽管流沙中的含金量极少,也仍然有人在界河里淘金。这儿看上去污染较轻,水色清清,但有人做过检测,它同样有氰化物污染。好在各种水生植物长得也还茂盛,河堤两岸的原野基本保持了原貌。河谷宽阔,干涸的谷底差不多全是淤泥和新冲下来的细沙,一些野草和灌木被埋上了,新的又刚刚生出。这里很容易看到西伯利亚蓼、两栖蓼和浓得像绿毯一样的葎草。靠近河堤处有很多钻天杨,靠近水流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河柳。河堤的护坡上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株油松,它们的表皮在阳光下泛出一种好看的粉红色。一只喜鹊站在枝桠上,粗糙的嗓门叫起来很像咳嗽,原来另一只喜鹊正在与之遥遥相对的另一棵柳树上。河床中间有几只正在啄食的沙雉,野鸡在对面堤坝的灌木丛中一声声啼叫……

一个猎人打着裹腿,戴着奇怪的翻耳帽,顺着我旁边不远的一条小路走下来。他的挎包是皮革做成的,塞得鼓鼓囊囊。我想那里面一定装着霰弹、一点点吃物等。他的枪挂在肩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的背囊吸引住了,走开几步又转脸看我。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武早,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武早说不定正在哪一片山地里漫游、偶尔打打猎呢。我想跟那个人打个招呼,后来又忍住了。我直看着他向河的下游走去。那里的芦苇、蒲草和各种各样的灌木长得密密麻麻,有时还可以遇到一片小小的沼泽。我知道那里行路艰难,可是各种野物很多,特别是各种各样的飞禽,简直多得目不暇接。在这繁忙的季节里仍然还有猎人在活动,这是因为各种野物已经开始到了每年里最肥的时候——它们总是在秋天积蓄脂肪,准备度过严酷的冬天。

太阳斜向西方,一天的流云渐渐合拢,天空一片朦胧。山谷变得阴阴沉沉,那长得不高却十分茁壮的油松显得青森森的。山岭的另一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声音模糊不清,像是一些稚嫩的嗓门。我迎着一座山岭的上坡走去,很想看到那些活动的人群,找到那些唱歌的人。不过凭经验知道,他们一定在更远的地方——山岭的回音有时使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实际上却不知要转多少路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我一直往上攀登,不断有酥石被什么野物蹬塌了,顺着陡陡的石坡滚下来,落在前面几米远的山路上。我脚踏的这条山路很窄,它们甚至连马车都跑不开。这些山路都是由打猎的人、在山间赶路的人踏出来的。可以行走的车辆仅仅是一种独轮车,而独轮车在界河以西的丘陵地带非常实用——推车人把连接扶柄的粗绳子挂在脖颈那儿,叫做襻绳;有了襻绳,既可以省些力气,又不容易使车柄从手中滑脱,可是也带来了另一种危险:我曾看到一个在崖坡上推车的老汉在翻车时被襻绳拧住,随着车子一块儿滚下了山崖。

各种各样的灌木填满了油松间隙。从这儿往上,油松渐渐退居了次要地位,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和杂草却长得越来越旺。这儿的水土渐渐好起来,岭上的土层很厚。由于四周的山岭都比较高,这儿就可以自然地汇集起大量的山落水……正走着,突然听到灌木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嚓的响声——抬眼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又走了几步,一丛小叶杨下猛地钻出了一只草獾:它往上跳跃了一下,像中弹了似的,滚动一下跑走了。它的那个奇怪动作吸引了我,使我觉得真是有趣。在山里赶路常常能看到这种奇怪的情景:各种野物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它们能够独自找乐。有一次我看到了两只喜鹊在地上打架,其中的一只把另一只按在地上,那姿势很容易使你想到那些淘气的娃娃,一个把另一个压在身子底下,还不停地挥掌拍他的屁股。还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只猫头鹰,在离我不远的一块花岗岩上,一只眼睛睁睁闭闭,因为正是早晨,天不太亮,它一定能够看到我。可是它竟然没有飞走,就这样一直让我走到它跟前,直盯盯地看着我。它头颅上的毛发长得无比和顺,让人想到一些上年纪的人留起的背头。我在它的“背头”上梳理了两下。这家伙竟然一点也不慌张,只把抓在岩石上的两只爪子挪动了一下,像我们常常看到的那些走钢丝的猴子一样。我曾看到一只漫步的黄鼬:一般而言,这种机智胆怯的小动物一闻到人的声息总是很快蹿掉;可是那次我却看到它缓缓走在一道石堰上,一边走一边用鼻子嗅着什么;当它抬起头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瘦小的脸庞上尤其显得生动明亮。它就那样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竟然忘记了赶路。它昂首挺胸的样子让我神往。那一刻我想,这是多么美丽的一种动物,可惜人们在各种各样的传说中总是把它说得有点邪恶。这是不公平的。

<h5>2</h5>

登上一个山岭,又听到了那种懒洋洋的、若有若无的歌唱。抬头寻找,什么都没有。从这儿往下看去,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谷地上到处长满了灌木和野草。我觉得那些灌木丛上有着异样的标记,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有的枝条上绑了一些红色布绺。我觉得奇怪,就快步走了下去。

一丛槐棵上绑了红色的布条,在风中呼呼飘动。远处还有不少这样的布条。与此同时我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原来灌木下的杂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踢一下,露出一团拌了油脂的糠麸——取一根枝条把这些糠麸拨开来,一群叫“土元”的昆虫在其间爬来爬去。

就在我低头好奇地探究时,突然从一边的树丛里蹦出了一个人,他厉声吆喝了一声,我给吓了一跳。这家伙有四十多岁,脸黑黑的,所以眼白显得很大。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用一根桑树皮束着,左手拤腰,右手做成剑指朝我点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咄!”

我往后退了两步。他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往前跨了一步。

我正不知所措,又围上三四个和他打扮差不多的人。这些人全都嘻嘻笑着,抄着手看我。他们当中有一个老者,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脸色蜡黄,长着两撇往上翘的胡须,还戴了一顶古怪的、有着一个红豆的黑呢子小帽——只有他一个人不笑,背着手站在那儿。他身边的人指指点点,口气里充满了嘲笑。我觉得不好,就小心翼翼绕过一丛灌木,想从一边走开——经验中这样的路遇,快些躲开才是上策。我知道如果遇到一伙人松松散散,那倒大可不必害怕;这些人若呈现某种有组织的状态,那就要尽快规避了。眼下的这群人分明有个头儿,于是我马上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味。

可是我刚走开没有几步远,突然听见身后的那个老者厉声喝道:

“给我拿下!”

随着这声吆喝,最先蹦出的一个汉子颠颠地跑到我的前边,一叉腿就挡住了我的去路;接着又拥上来两个人。他们不容分说扭住了我的胳膊。我差不多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没用。有人去抓我的背囊,我就把肩膀一缩勒住了背带。几个人一齐动手,把我往前推搡着。

老者仍然背着手,头也不回,好像自顾自地赶路。

就这样,绕过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还躺卧着两三个人,他们利用一道石壁躲风,在四周铺了一些麦草和各种各样的杂草枝条,摆放了一些石块。石块旁边,就放着熏黑了的、破了半边的铁锅和搪瓷缸等,还有一些塑料口袋。我知道这是他们过夜的地方。可见这些人与一般的流浪汉不同,他们是成群成伙的:寻到一个满意的住处往往要住上一段时间,住腻了再往前赶;他们一般很少到村子里讨要,而是要兼做其他的营生,像剪径抢掠、偷盗,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过也有不犯这些毛病的流浪群体,比如他们可以组织起来淘金、采药等。

我被狠狠掼在地上时,那个老者才转过身来。他坐下,伸手摆弄自己的几根脚趾,慢腾腾地拖音拉嗓问:

“怎么不懂规矩啊?”

我觉得这像土匪的黑话。我问:“怎么啦?”

“你怎么敢毁俺香窝?”

我愣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那些糠麸皮做成的东西叫“香窝”。原来它是这帮流浪汉故意搞成的,大概用来诱捕那些土元——土元可以入药。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刚才有点莽撞了。我连连道歉说:“我不太懂,我是外地人……”

一边的人笑笑:“外地人长了三个蛋不成?”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来。这笑声让我有点难堪。我搔搔头,又把背囊往上耸了耸:“我正急着赶路,看见红布条……总之我真的不明白,没有恶意……”

老者笑了:“赶路,谁不赶路?俺这一群也是赶路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怪鸟。”

旁边的人又笑。

我赶忙解释:“我要过砧山,到金矿那边去,真的不想偷别人的东西……”

老者说:“你以为俺就是偷东西的人吗?伙计,可不能说些没根没底的话。刚穿上一条裤衩,就踢开了光腚客,你眼里没有穷人哩!”

我想跟这帮人简直没法对话,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尖酸刻薄到极处,想方设法挖苦人。

一边一个满脸沾满了土末的家伙说:“你鼻子里插葱,装什么大象?”

另一个笑嘻嘻接上:“看见水,绕着走;看见狼,莫当狗;睡刺猬,你得有耐性。干什么有什么规矩哩,是吧是吧是吧……”

旁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有点恼怒,刚要站起来,一只脏乎乎的大手立刻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别急,别急别急,到了哪里有哪里的饭吃,反正饿不着你,急个什么?在这儿和贫农打上几句哈哈不行吗?”

他的口气很和善,这又使我有火发不出。

老者往前挪动了几步,在一堆燃起的炭火上烤了烤手,慢声细语道:“兄弟,俺这些人吃物不缺哪,野菜、柳树芽、香喷喷的小米饭,什么都吃得上。俺缺的是零花钱,要找钱买酒嘛,”他咂咂嘴,“野地里湿气重,弟兄们缺了酒还行?”

我想起了什么,放下了背囊,翻找出了拐子四哥给我带上的一瓶瓜干烈酒——刚刚取出,四周的眼睛都放出了光。但我不想把一瓶酒都给他们,只想分出一半。可是那个老者一下子抢到手里,打开盖子就对在了嘴巴上。糟了。我忍着疼说:

“这瓶酒都给你们吧。”

老者哈哈笑,一边的人也笑。一个鼻子上带着红伤的家伙凑近了,一声连一声说:“有了这东西,你把香窝都给俺毁了也不怪你哩。像这样的义气人多年不见了。你是哪来的?”

我告诉他们从哪里来。

“俺还以为你是那家伙呢!”

“什么家伙?”

“独身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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