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镇上没有小偷 (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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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放的是坎廷弗拉斯主演的片子。坐在第一排的达马索毫不内疚地大笑着,他觉得自己恢复了平静。这是一个六月的良宵,在演出空隙,只有放映机发出微弱的光亮。在露天影院里,望得见满天幽静的星斗。
蓦地,银幕上的形象模糊了,池座后排的座位上发出一声巨响。顿时灯光大亮,达马索以为自己暴露了,打算赶快溜走,旋即看到全场的人都惊呆了。一名警察手里拿着一条卷起的皮带,正用沉重的铜搭扣下死劲儿地抽打一个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女人们大声喊叫起来,抽打黑人的警察也大声地吼叫着,盖过了女人的叫喊声:“小偷!小偷!”黑人在椅子间连滚带爬。两名警察紧追其后,边追边打他的后腰,最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背。随后,那个抽打过他的警察用皮带将他双臂反剪,捆绑起来。三名警察推推搡搡地把黑人带到门口。事情发生得很快,直到黑人走过身边时,达马索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黑人的衬衣撕破了,脸上脏乎乎的,又是泥,又是血,又是汗。他呜呜咽咽地说:“杀人凶手,杀人凶手!”然后,灯熄灭了,又接着放电影。
达马索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不连贯的故事的零碎片段。最后,灯光大亮,观众们互相望了望,像是受到了现实的惊吓。“真带劲儿!”他边上有人喊了一句。达马索没看他。
“坎廷弗拉斯真棒。”他说。
达马索随着人流走到门口。卖食物的小贩带着家什回家了。十一点多,街上还有许多人等着从电影院里出来的人给他们讲一讲黑人被捕的经过。
那天夜里,达马索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当安娜在半梦半醒间发觉他回来了时,他正躺在床上抽第二支烟。
“饭在火上温着。”她说。
“我不饿。”达马索说。
安娜叹了口气。
“我刚才梦见诺拉用黄油做小人儿。”她睡眼惺忪地说。猛然间她意识到刚才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于是转过身来朝着达马索,迷迷瞪瞪地用手揉了揉眼睛。
“外乡人被逮住了。”她说。
达马索顿了顿,问:
“谁说的?”
“是在电影院里逮住的。”安娜说,“好多人都在那儿。”
接着她讲了一个黑人被捕经过的误传的版本。达马索没有纠正她。
“可怜的人。”安娜叹了口气说。
“有什么可怜,”达马索激动地抗议说,“这么说,你是想叫我去蹲监狱啦?”
她心里明白达马索是反驳不得的。她觉得他又在抽烟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活像个哮喘病人。就这样,他们一直待到鸡叫头遍。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达马索站起来了,摸黑在屋里到处翻寻,他更多的是凭触觉而非视觉在活动。之后,她觉着他在床底下刨地,刨了约莫一刻多钟。她又觉着他在黑暗中脱了衣服,极力不弄出声响来。达马索不知道安娜一直在帮他,让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安娜本能地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恍然大悟,原来达马索当时就在电影院里,同时她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台球埋到床底下。
礼拜一,台球厅开门了。一群兴奋的顾客一拥而入。球台上蒙着一块紫红色的绒布,令台球厅看上去有点儿像殡仪馆。墙上贴着一张通知:“本室无球,暂停打台球。”人们走进来读着通知,好像在读一则新闻。有人久久地站在通知前面,津津有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达马索是来得最早的一批顾客。他平生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台球观众席上度过的。台球厅一重新开放,他马上出现在这里。虽说难堪,但也就像上门吊唁一样,硬着头皮一下子也就过去了。他隔着柜台拍了拍老板的肩膀,对他说:
“真倒霉啊,堂罗克。”
老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叹口气说:“你都看见了。”说完就忙着招呼其他顾客去了。达马索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望着蒙着紫红色丧布的幽灵似的球台。
“真是少见。”他说。
“是啊,”坐在他邻近凳子上的那个人说,“咱们就好像在过圣周一样。”
大部分顾客回家吃午饭去了。达马索把一枚硬币丢进自动电唱机,挑选了一首墨西哥民谣。这首歌在控制板上的位置他记得很清楚。这时候,堂罗克正在把小桌子、小椅子挪去大厅后头。
“你在干什么?”达马索问。
“我想摆上扑克牌。”堂罗克回答说,“在弄到台球之前总得搞点儿什么啊。”
他两只手臂上各挎了一把椅子,几乎是在摸索着走,看上去像一个新近丧妻的鳏夫。
“什么时候能弄到台球?”达马索问。
“用不了一个月吧,我希望。”
“过一个月,丢的球也该找回来了吧。”达马索说。
堂罗克满意地瞅了瞅摆成一排的小桌子。
“没戏。”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他们从礼拜六起就不给黑人饭吃。可他就是不肯说出把球放在哪儿了。”
堂罗克透过被汗水模糊了的镜片打量着达马索。
“我想他一定是把球扔到河里去了。”
达马索咬了咬嘴唇。
“那二百比索呢?”
“也没找到。”堂罗克说,“在他身上只搜出来三十比索。”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达马索也说不清为什么他觉得和堂罗克望这一眼就好像在他们之间建立了同谋关系似的。当天下午,安娜从洗衣池那里看见她丈夫像个拳击手一样一蹦一跳地回来了。她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进屋子。
“行了,”达马索说,“老家伙自认倒霉,已经托人去买新球了。现在单等大家把这件事一忘,就没事了。”
“那个黑人呢?”
“没事,”达马索耸耸肩说,“找不到球,他们就得把他放掉。”
吃过晚饭,他们俩往街门口一坐,和邻居们闲聊,一直聊到电影院的扩音器哑下来。睡前,达马索十分激动。
“我想到了世上最好的买卖。”他说。
安娜知道从傍晚起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我从一个镇转到另一个镇,”达马索接着说,“在这个镇上偷台球,到下一个镇上把球脱手。反正每个镇上都有台球厅。”
“早晚你得吃枪子儿。”
“什么枪子儿不枪子儿的,”他说,“这种事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见哪。”他站在屋子当中,得意扬扬。安娜开始脱衣服,她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其实一直在留心听达马索说话,而且对他心怀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