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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雨水滂沱。取到女儿体检单的管泽怡将单子塞进皮包内层,驱车离开医院。这个月的检查各项指标一应正常,孩子健健康康的,她心里就安稳了。

轮胎滚过湿漉漉的马路,管泽怡盘算着待会儿的安排,往右侧瞥了一眼。前头撑伞走在人行道上的某个背影瞧来熟悉,她缓缓开上去,降低车窗:“小倪?”

对方被唤住,折腰往里头探了探,几分惊讶:“管姐,这么巧?”

车内的人将鬓边的碎发别回耳后,扬扬唇角:“要去哪儿?下雨天路不好走,捎你一程。”

雨刮器在窗玻璃上来回摆动,雨势仍没有小的意思。管泽怡把着方向盘开得挺稳,嘴上和倪年聊起近况及孩子,言笑晏晏。倪年比对着眼前女人与印象中的样子,也笑盈盈的:“管姐,你的头发看上去长了。”

“是呀。”她摆摆脑袋,尚未及肩的发尾与水晶耳坠一起轻轻荡漾,“不过还是太短,你送给我的那支簪子还得雪藏些日子。”

“不妨事。”倪年实话实说,“你短发也挺好看的。”

“我还羡慕你这头长发呢,跟缎子似的……”管泽怡边夸边朝副驾驶位上的人看了一眼,目光不小心蹭到倪年的手臂,她“咦”了声,“你这几道被什么划的啊?”

倪年拂了下手臂上还没完全消退的抓痕:“哦,被猫抓的。”

昨天陪叶鲤宁带三千万去宠物医院打定期疫苗,途中不知遇到了什么牛鬼蛇神,高冷帝突然奓毛似的挠了倪年一爪子……结果就是,子不教,父之过,三千万当场被叶鲤宁严厉训斥得抬不起头。

猫?管泽怡脑中掠过一丝什么,却没抓住,刚要开口询问“你养猫啊”,前头一辆没打指示灯的私家车突然变道,惊得管泽怡连忙刹车。倪年那把套了伞套的折伞原本握在手中,这时随着惯性脱手,摔进了车底里。她弓身去找,惊魂未定的管泽怡刚要问她有没有事,转眼看见倪年伏低的圆领衣口里,掉出一块鲤形翡翠挂件。

她一怔,瞳孔刹那间似被针眼扎到。

倪年拿到伞,抬头却见对方面色不悦,干愣地看着自己。

“还好吗?是撞到哪里了?”

“哦,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管泽怡迅速调整,又重新发动了车子。不似一分钟前的自由热络,车内的气氛仿佛突降冰点。那块吊坠十分特别,她绝不会看错……管泽怡失魂落魄地抓着方向盘,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萧索。

倪年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怕是突发什么急症:“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没事。”她扯扯发僵的嘴角,虚笑了下。

倪年见状,没再强求。她重新端坐好,低头发现吊坠挂在外边,于是顺手收进领口。冰润的玉石遇到肌肤,一触生温。

管泽怡用余光扫到了这个小小的动作,胸口一窒。她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脑中空空如也,而潜意识却蠢蠢欲动地怂恿她说些什么,说些什么……

良久,她听见自己不受控般,佯装自然地说:“刚才你说到猫,从前我在美国,也和当时的男朋友养过一只呢。”

似乎是要与自己分享回忆,倪年点头听着。

“黑色的美国短毛猫,猫眼金闪闪的,特别漂亮。就是脾气不好,隔三岔五地挠人,抓得我两胳膊两条腿都是……”她淡笑着摇头,仿佛掉进了故梦中,“我经常被气得不轻,成天嚷嚷着要把它丢回宠物店。倒是我男朋友有法子治它,让它对他一人服服帖帖。不过现在,唉,也不知道是去挠谁啦……”

说到这里,管泽怡下意识一瞥--副驾驶位,倪年坐姿未变,面色如常。几秒钟后,她迎着管泽怡明暗难辨的视线对上去,语气十分克己:“管姐,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不笨,比想象中要聪明镇定。管泽怡觉得自己像是击到团棉花,于是掸开她极具猜透力的眼神,微笑否认:“什么?没有呀,只是突然想和你说说从前的事情罢了。”

倪年收回目光,放向雨水淋漓的窗外。

“宠物虽然难驯,那段感情还真叫人怀念。我那个他啊,清醒时冷静又克制,一醉就不行了,恨不得把这辈子的情话都说给你听。”

“管姐。”

“嗯?”

“谢谢你载我,我到了。”

管泽怡噙着一抹连自己都快忘却的笑容,回神望去,果然开到了倪年需搭乘的地铁站。

她们互相礼貌道别。

倪年打伞小跑进站,一会儿便没了踪影。留在车内的女人倚住靠背,太阳穴内有根神经疼得人发疯。她到底在做什么?那间痛苦绝望的产房,被自己紧抓不放,寸步不离的人是谁,她未曾忘记。

可那块翡翠玉,让人一片空白。

爬出失控的泥沼,管泽怡恢复原样,抬眼时,却见后视镜中某个身影一闪而过。她骤然回头,除了雨落成长河,分明什么也没有。

出站后的阴天,雨帘竟转得淅沥,倪年踩着深深浅浅的积水往京剧院走,远远眺见一位等待赴约的男子,撑着把大黑伞候在十分显眼的地方。他举目招手,像是在和这世界无声宣告,他是她的恋人。

前段时间,深谙助人为乐之道的陈政塞给叶鲤宁两张《浮生六记》的票子,让他和倪年约个会花掉。沈三白这部自传,情窦初开那会儿倪年还连夜啃过前四记,简直字字皆是心头血。如今坐进剧场观摩,虽说是出重构新编的戏中戏,并非完全忠于原著演绎,但她依然看得挺投入。

大幕舞台上,生旦唱腔曼妙,词曲婉转,画舫歌妓喜儿冒充沈复亡妻陈芸,于迷酒作用下,使其重温浮生旧梦。京胡、月琴、三弦……各式乐器争相惊艳,那沈复扮相翩翩,执手凝视,低语相问,举手投足皆是缱绻。画舫女子分饰二角,梦中是做芸娘念韵白,唱青衣,与沈生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梦醒又成念京白,唱花旦的喜儿,为沈、陈二人趣味鲜活,患难与共的伉俪深情不能自已。藏粥一记,沧浪水清,易鬓为辫赴洞庭,种种铭心刻骨的过往,终随斯人离去,化作蓬莱仙外的一腔痴梦。

他生未卜此生休。

掌声四起时,二百年前的凄美传奇落下帷幕,剧场外的人间雨止天黑,车水马龙。挽手街头,叶鲤宁握着长柄黑伞走在外侧,耳边飘过倪年有感而发的淡淡胸臆:“从前读这文,觉得最感人的句子莫过于沈复对芸娘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现在呢?”他听出定有后话。

“现在啊,发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才是真正的锥心蚀骨。”

芸娘之于沈复,就是母亲之于父亲。倪和平一生,也守过一个魏伊人。他说山没有顶,但人的余生至少要到达一个山顶,他其实做到了。

走着走着,一片不深不浅的水洼挡路在前,叶鲤宁长腿一迈潇洒跨过,回身递手给她。倪年却不急,踩在倒映着彼此身影的积水边,左思右想,决定把苦憋一整晚的话掏出来:“你在美国那会儿,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啊?”

问得突兀,叶鲤宁自然意外,不过随即便道:“有。”

“哦,那她……”

“她在你们医院生过孩子,叫管泽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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