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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北卡罗来纳州十字溪,1767年6月</h4>

河场位于开普菲尔河边上,就在那个让十字溪得名的两条河流交汇处的上面。十字溪本身规模不小,有个繁忙的公共码头,以及几个排在水边的大仓库。“萨利安”号慢慢地穿过航道,强烈的树脂气味被吸收到闷热的空气中,飘在镇上和河上。

一阵使人窒息的恶臭吹过来,伊恩呼哧呼哧地说:“天哪,闻起来就像是松脂的气味。”

“你闻到的就是松脂。”罕见的微笑在尼特罗克鲁斯脸上闪现出来,然后又消失了。他朝停泊在其中一个码头边的一艘驳船点了点头。船上堆着木桶,黏稠的黑色液体从其中有些木桶的裂缝里渗出来。其他更大的木桶上有物主的商标,一个硕大的“T”字烙印在下面的松木里。

“没错,每年的这个时候,收集松脂的人就从偏远的山中下来。松脂、焦油,全都用驳船往南运到威尔明顿,然后又继续南运,送去查尔斯顿的造船厂。”弗里曼船长同意道。他在明亮的阳光下眯着眼睛,伸手到鼻子前面慢慢地挥动,好像这样做能够驱散臭味。

“我觉得不全是松脂,你闻闻,外乡人。”詹米说。他用手帕擦拭后颈,然后朝最大的那个仓库点了点头,仓库门的两侧都站有红衣士兵。

我好奇地吸气。这里的空气中还有其他气味,一种火热、熟悉的气味。

“朗姆酒?”我说。

“还有白兰地,以及波尔图葡萄酒。”詹米的长鼻子抽动着,就像猫鼬鼻子那样灵敏。我觉得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啊?”二十年前,在巴黎给堂叔杰拉德管理葡萄酒生意时,他的嗅觉和味觉在酒厂品尝间里就一直令人惊叹。

他咧嘴笑了起来。“噢,我觉得我还是能够分得出摩泽尔白葡萄酒和马尿,如果你把它们端到我鼻子下面的话。但是,分辨出朗姆酒和松脂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是吧?”

伊恩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咳嗽着吐了出来。“我闻起来都一样。”他摇头说。

“不错,”詹米说,“下回我请你喝酒,就给你松脂。那样会便宜很多。”大家笑了起来,他在笑声的掩盖下补充道:“我现在差不多就只能买得起松脂了。”他站直身体,掸了掸外衣的下摆,“我们很快就到了。我看起来很像乞丐吗,外乡人?”

阳光明亮地照在他那用丝带齐整地扎起来的头发上,他的黑暗侧影在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我个人觉得他看上去很棒,但我发现他声音中有些轻微的焦虑,所以很清楚他那么问是什么意思。他或许是身无分文,但他不想看起来身无分文。

我很清楚,作为一个寻求帮助的穷亲戚出现在他姨妈家门前,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了特别大的伤害。他是被迫变成这样的,而这并没有让他觉得好受些。

我仔细地打量了他。承蒙埃德温·默里的馈赠,他的外套和背心并不特别华丽,却也足够令人满意——朴素灰色的绒面呢,手工精致,特别合身,纽扣不是银质的,但也不是木质或骨质的,而是稳重的白镴——他穿起来就像个有钱的贵格会教徒。

我心想,他身上的其他地方丝毫不像贵格会教徒。他那件亚麻衬衫特别脏,但只要他穿着外套,就没有人会注意到;背心上缺失的那颗纽扣,被优雅垂下来的蕾丝饰边遮挡住了——这条饰边是他全部衣物里能够找出来的唯一奢侈品。

他的袜子还好,浅蓝色的丝袜,没有看得见的破洞。他那条白色的亚麻马裤很紧,但是没有——没有那么——不合适,而且还算干净。

他脚上的那双鞋是他全身装扮的唯一瑕疵。我们没时间去做新鞋了。他的鞋没有破,而且我也尽量用煤烟和油的混合物来掩盖鞋上磨出来的痕迹,但这双鞋显然就是农民的鞋,不是绅士的——厚厚的鞋底、粗糙的皮革,以及用普通角质制作的鞋扣。但是,我不觉得他姨妈最先看到的会是他的鞋。

我踮着脚去给他整理了衣服的饰边,然后把飘动在他肩上的一片羽绒拍掉。

“没问题的,你很好看。”我低声对他说,然后抬头朝他微笑。他看上去很惊讶,然后他那种阴沉、冷漠的表情放松下来,变成了微笑。

“你很好看,外乡人。你脸红得像个小苹果,真漂亮。”他俯身亲吻了我的额头。他站直身子,看了看伊恩,然后叹了口气。“至于伊恩,或许我能把他佯装成一个我雇来当猪倌的男奴。”

伊恩属于那种人,他们的衣服,无论原本是什么质量,很快就会变得看上去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一样。他一半的头发已经从绿色丝带的束缚中散落出来,一只干瘦的手肘从新衬衫上撕开的大口子中露出来。他那件新衬衫的袖口,已经明显变成了灰色。

“弗里曼船长说我们很快就到了!”伊恩惊呼道,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神情,把身子伸出船舷,朝前面看去,想要第一个看到我们的目的地,“你们觉得我们的晚饭会是什么?”

詹米明显不高兴地看着伊恩:“我觉得你的晚饭会是残羹剩饭,和狗一起吃。你没有外套吗,伊恩?也没有梳子?”

“噢,有的,我有外套,放在了某个地方,我想。”伊恩说着,不确切地朝四面看,就好像外套或梳子之类的东西会在他面前冒出来。

我们最终在长凳下面找到了他的外套,洛洛把它当作舒适的床了,我们费了些力才从它那里弄回来。我对外套进行迅速的清理,至少掸掉上面的狗毛,然后强迫伊恩穿上它,接着让他坐稳,给他梳头编发,而詹米则迅速地给他上礼仪进修课,课程内容只是建议他尽可能地闭上嘴巴。

伊恩友好地点了点头。“那你会跟乔卡斯塔姨婆说关于海盗的事情吗?”他问道。

詹米短暂地看了看弗里曼船长的干瘦后背。在那些强盗离开我们之后,我们就不指望这样的故事不会在十字溪的酒馆里流传。这件事传到河场种植园只是几天或几个小时的问题。

“是的,我会告诉她,但不会是现在,伊恩。先让她熟悉了我们再说。”他说。

* * *

河场的停泊区离十字溪还有一段距离,几英里植被茂盛的宁静河流,将它与市镇的喧闹和恶臭隔离开来。我利用水、梳子和丝带让詹米、伊恩和菲格斯看上去尽可能帅气,然后回到船舱,换掉我那肮脏的平纹细布衣服,用湿布匆匆擦拭身体,再穿上那件我曾经穿着去参加总督宴会的淡黄色丝质礼服。

柔软的面料在我的肌肤上摩擦,感觉既轻柔又凉爽。对于下午的场合来说,它或许有点正式,但詹米觉得我们必须穿着得体,尤其是在遭遇海盗过后。但是,除了这件礼服以外,我就只有一件肮脏的平纹细布衣服,和一件我从佐治亚带来的、干净但破旧的驼毛呢女裙。

我的头发没有什么好打理的,我仓促地试着梳了梳,把它们扎到后面,让发梢自然地卷起来。我悲伤地想,不用担心宝石的事情了。然后我把我的那枚银戒指擦亮了。我仍然避免去看我的空荡荡的左手。不去看它,我还能够感受到那枚假想的金戒指的重量。

我从船舱里出来时,我们已经能够看见河场的停泊区了。我们路过了大多数种植园的停泊区,它们的码头都是摇摇晃晃的,而河场的木码头则大而坚固,建造得很不错。码头的尽头坐着一个黑人小男孩,无聊地摆动着赤裸的双脚。看到“萨利安”号靠近时,他一下站起来,然后飞奔着离开了,大概是去通知主人我们已经到达。

我们的舒适小船摇晃着停靠在码头边。河边种着一排树,一条用砖铺成的道路从那排树延伸出去,穿过宽阔且整齐的草坪和花园;在遇到两尊立在花坛里的大理石石像时,这条路分成两条环绕过去,然后又重新合并,再展开成为宽阔的广场。广场后面是一栋壮观的二层楼房,楼房拥有柱廊和多个烟囱。花坛的一边有一座由白色大理石建成的小型建筑——应该是某种陵墓,我心想。我现在觉得身上这件米黄色丝质裙子可能不太合适,并且紧张地摸了摸头发。

一群人走出房子,沿着那条砖路匆忙走来。我立即在人群中把她认了出来。即使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能认出她姓麦肯锡。她的骨架粗大,有着维京人那种宽大的脸颊骨,额头和她的两个兄弟——科拉姆和杜格尔——的一样又高又平坦。而且,她和外甥詹米、外甥孙一样,都有着令人惊奇的身高,说明了他们都是一脉相承的亲戚。

她比身边那群黑人用人高一个头。她轻盈地从房子那里走到路上,手搭在管家的胳膊上,尽管她是我见过的少有不太需要搀扶的女人。她走得轻快,步态坚定得与她的白发不符。她的头发或许曾经和詹米的一样红,尽管现在已经像一般红发人的那样变成了富态的柔和白色,并带有金汤勺上那种黄油般的光泽,但仍然有着一丝红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小男孩中有人发出尖叫声,其中两个挣脱开来,沿着小路朝停泊区飞奔而来,然后围着我们像小狗一样叽里呱啦地喊。我起初完全没听懂——在伊恩打趣回答他们时,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是盖尔语。

我不知道詹米是否想过初次见面时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但最终他只是走上前去,走到乔卡斯塔·麦肯锡面前,拥抱她,同时说:“姨妈,我是詹米。”

在他放开乔卡斯塔,退回来时,我才看到他的脸庞。他那种表情我之前从未见过——混杂着热心、欢乐和敬畏。我突然有点震惊地想到,乔卡斯塔·麦肯锡与她的姐姐,也就是詹米的母亲,长得特别相像。

我觉得她双眼的颜色就是詹米的那种深蓝色,尽管我无法判断——她含泪笑着,所以我看不清她双眼的颜色。她拉着詹米的衣袖,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捋开他脸上不存在的发丝。

“詹米!”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詹米,小詹米!噢,真高兴你来了,孩子!”她又向上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一副惊奇的表情,“我的天哪,你真高!你至少和我哥哥杜格尔一样高了!”

听到这句话,詹米脸上的幸福表情稍微淡了些,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然后扶着她转过身来,让她面对着我。

“姨妈,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妻子克莱尔。”

她立即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我伸出双手去握住,碰到她那长而强壮的手指时,我有种疼痛的相识之感。尽管她的指关节因为年龄而有些疙瘩,但她的皮肤很柔软,她与我握手时的那种感觉,就像布丽安娜在与我握手,让我觉得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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