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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状闪电在遥远的群山之外闪现,然后又是更多闪电划过天空,每次闪电后都会传来越来越大声的雷鸣。冰雹停了,如注的大雨又重新开始下起来。下面的山谷消失在云雾里,但是闪电把荒凉的山脊照亮,看上去就像是X光片里的骨头。

“一头河马,两头河马,三头河马,四头河……”轰隆隆!马猛地向上抬头,紧张地踩踏地面。“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是要稳住,稳住。”我告诉它,向下仔细看着山谷。又来了,闪电照亮了黑暗的山脊,把竖起的马耳朵的剪影印到了我的视网膜上。

“一头河马,两头河……”我敢肯定地面在摇动。马发出尖厉的嘶鸣声,在我拉着缰绳时用后腿站了起来,蹄子踢打着树叶。空气中充满了臭氧的气味。

闪电出现。

“一头,”我咬着牙说,“该死,吁!一头河……”

再次闪电。

“一头……”

又是闪电。

“吁!吁!”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从马背上掉了下来,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摔在地上。瞬时,我正来回地拉动缰绳,重达千磅的马匹在我身下逃开,惊恐地跑开了。接下来我就躺在了地上,眨眼看着旋转着的黑色天空,努力让自己找回呼吸。

摔在地上的冲击力在我的肌肉里震颤,我疯狂地想控制住身体。然后我疼痛地吸气,发现自己在颤抖,这间接说明我受伤了。

我闭眼躺着不动,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雨滴仍然击打着我的脸庞,雨水积在我的眼圈里,流进我的耳朵。我的脸和双手都麻木了。我动了动胳膊。现在我能够稍微轻松地呼吸了。

至于我的双腿。左腿受伤了,但是并不严重,只是膝盖擦伤了。在厚重的湿衣服的妨碍下,我费力地翻身侧躺着。但是,也正是厚重的衣服才让我没有摔成重伤。

上面传来模糊的嘶鸣声,在隆隆的雷声中可以听得见。我头晕目眩地向上看,看到了那匹马的脑袋从我上方三十英尺处的美洲茶属灌木丛中伸出来。灌木丛下面是陡峭、多石的斜坡,斜坡底部的长长刮痕说明了我最先就是摔在那里,然后滚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我们之前就站在这个小峭壁的边上,但是它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挡住,所以我们没有看见。因为惊慌,马刚才走到边上,但是它显然感觉到了危险,所以及时停住——不过还是让我滑了下来。

“你这个该死的浑蛋!差点把我的脖子给摔断了!”我说,然后怀疑它之前的那个未知德语名字是否也有类似的意义。我用仍然颤抖着的手擦去脸上的泥巴,然后在四周寻找爬上去的路。

没有路。我身后仍然是岩石峭壁,延伸下去与凸起的花岗岩相连。在我前面,峭壁突兀地终结,直直地与下面的小洼地相接。我所处的那个斜坡也与这个洼地相连,坡上长满了香槐树和漆树,直到六十英尺以下的一条小溪的岸边。

我站着纹丝不动,努力去思考。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更糟糕的是,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寻找我。詹米会以为我因为暴雨而留在了穆勒家。穆勒家当然会以为我安全到家了;就算他们有疑虑,也会因为小溪涨水,不可能跟着来找我。等到有人发现那条被冲毁的路时,我通行的任何痕迹都早已被大雨冲刷掉了。

还好我没有受伤。我没有马,没有同伴,没有食物,有些迷路,而且还全身都湿透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不会渴死。

闪电仍然在来回闪现,就像两把干草叉在天空中决斗,不过雷声已经变成了远方的闷响。我现在不用太担心被雷击了,毕竟有那么多的大树首当其冲,但是我仍然应该寻找地方躲避。

雨还在下,雨滴单调、规律地从我鼻尖掉下去。跛着被擦伤膝盖的那只脚,嘴里不断咒骂着,我慢慢地沿着滑溜的斜坡,走到了那条小溪边上。

那条小溪也因为下雨而涨水了,我能看到被淹没的灌木丛的顶部伸出水面,叶子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无精打采。那里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河岸,我跋涉穿过茂密的冬青树和红柏树,朝南面的岩石峭壁走去,或许那里有岩洞之类的地方可以用来挡雨。

我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到许多垮塌下来的石头。它们因为被打湿而呈现出深色,很难从中间穿过去。但是,在不远处,我看到了其他或许可以用来当作庇护所的东西。

因为树根处的土壤被水侵蚀,小溪对面有棵巨大的红柏树倒了下来。它茂密的树叶杂乱地插进水里,盖在石头上面,而树干则小角度地横跨在溪水上面。在我这边的岸上,我能够看到那簇暴露出来的巨大树根,上面挂着破碎的泥土和小灌木。树根下的空洞或许不是完美的庇护所,但是看上去也比站在外面或者蹲在灌木丛下好。

我没有停下来思考那个地方可能会吸引熊、山狮或者其他不友好的动物。幸好,里面并没有动物。那个空间大概五英尺见方,阴暗潮湿。上面是巨大的扭曲树根,树根上面堆积着含沙的泥土,就像貛穴的顶部。但是它很结实,被冲刷过的地面虽然潮湿,却不泥泞。过去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没有雨滴敲打我的头颅了。

我筋疲力尽,爬到了最边上的角落里,把湿透的鞋放在身边,然后睡着了。湿冷的衣服让我做了不少梦,乱七八糟地梦到血液、分娩、树林、岩石和暴雨。我在彻底的疲倦中无意识地醒了好几次,但都很快又睡着了。

我梦见我在生孩子。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是看到了孩子的头逐渐冒出来,就好像我站在自己的大腿中间,既是接生婆,又是孩子的母亲。我把赤裸的孩子抱在臂弯里,她身上还有来自我们俩的血污,然后我把她递给她的父亲。我把她递给弗兰克,但是撕掉她头上的胎膜,然后说“她很漂亮”的人却是詹米。我醒了又睡,在梦中的巨石和瀑布中间穿行,急切地寻找我丢失的某样东西;我醒了又睡,梦到自己在树林里被某种未知、可怕的东西追赶;我醒了又睡,梦见自己手里拿着刀,刀上沾满鲜红的血液——但是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

我闻到燃烧的气味,于是完全醒过来,笔直地坐了起来。雨已经停了。我想,让我醒过来的是寂静。但是,我的鼻孔里仍然有浓烈的烟味——这不是梦。

我把脑袋从洞里伸出去,就像蜗牛小心翼翼地从壳里钻出来一样。天空是苍白的灰紫色,在群山的上方还有许多橙色的条痕。我四周的树林里寂静无声,树上还在滴水。太阳快落山了,低洼的地方也变得越来越暗。

我完全爬出去,看了看四周。我后面的溪水十分湍急,只发出汩汩的声音。我面前的地面向上隆起成为一个小山脊。山脊上面立着一棵巨大的香脂杨树,那就是烟味的来源。它被雷击中了,但仍有一半的绿叶,树冠在苍白天空的映衬下显得茂密。它的另外那半已经变黑,一直黑到粗大树干的一侧。缕缕白烟从树上升起来,就像鬼魂在逃脱巫师的束缚。树上还有红色的火在被烧黑的外壳下面发光。

我四下寻找我的鞋,但是在阴影里找不到。懒得麻烦,我便光着脚朝上面那棵被雷击的树走去,爬得气喘吁吁的。因为睡觉和天气寒冷,我的肌肉全都硬邦邦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棵笨拙地苏醒过来的树,带着难以移动的弯曲树根,沉重地往山上走。

那棵树旁边很温暖,温暖得让人感到幸福,令人惊奇。空气里有股灰烬和燃烧的气味,但是很温暖。我尽可能大胆地靠近它,把披风朝两边展开,静静地站着,身上冒着蒸汽。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都没有尝试去思考,我只是站在那里,感受我冻僵的血肉慢慢解冻,再次变得像人肉那样柔软。但是,随着我的血液再次开始流动,我被摔伤的地方开始疼痛起来,而且我还感觉到肚子饿得更疼,吃完早餐到现在已经很久了。离吃晚饭的时间或许还很远,我沮丧地想。山坳里的黑暗逐渐退去,我仍然找不到路。我看了看对面的山脊,那匹该死的马已经不见踪影了。

“叛徒,”我轻声抱怨道,“或许到麋鹿或其他什么动物群里去了。”

我摩擦双手,衣服已经干了一半,但是气温在降低,晚上会很冷。我应该在这棵被雷击的大树旁边的空地上过夜,还是应该趁着看得见,回到刚才那个地洞里去?

灌木丛中的噼啪声响让我做了决定。那棵树的旁边现在已经不再暖和,尽管被烧成炭的木头还很烫手,但是火已经熄灭了。这吓唬不了在夜里潜行捕食的动物。没有火和武器,我只能选择躲避,藏着度过黑暗的夜晚,就像老鼠和兔子那样。而且,我反正要回去拿我的鞋。

我不情愿地离开那些残余的温暖,慢慢返回到那棵倒下的大树旁。我爬进去,在角落更深色的土壤上看到了一个苍白的模糊影子。我把手伸过去,发现那不是我的软帮鹿皮鞋,而是某个坚硬而光滑的东西。

我本能地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是大脑还没来得及找到那个词。我迅速把手缩了回来。我坐了片刻,心脏怦怦跳动着。然后,我的好奇心战胜了原始的恐惧,于是我便开始把它周围的黏沙土刨开。

它实际上是个完整的头骨,还有下颚,尽管下颌骨只是被残留的干韧带黏合着。有块椎骨碎片在枕骨大口里面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

“‘人埋在地底下要多久才会腐烂?’”我低声地引用着莎士比亚的话,把那个头骨拿在手里翻转。光线太昏暗,看不清细节,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凸起的眉骨,以及光滑的犬齿釉质。或许是个男人,而且年龄不会大——大多数牙齿都还在,没有过分磨损,至少我用拇指摸起来没有感觉到磨损。

多久?掘墓人对哈姆雷特说要八九年。我不知道莎士比亚是否懂法医学,但是八九年这个估计在我看来还算合理。那这个人已经死了至少九年了。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因为暴力。我的直觉回答道,尽管我的头脑并不糊涂。探险者可能死于疾病、饥饿或受冻,但是最终不会被埋葬在树下。我坚定地压抑了这种想法,试图不去理会低吼的肚子和潮湿的衣服。切罗基人和图斯卡罗拉人确实要埋葬死者,但是不会像这样单独埋葬在山坳里,也不会分尸埋葬。让我立即知晓情况的正是那块椎骨,它的边沿被压到一起,断面上很干净,没有碎片。

“有人真的很恨你,是吧?”我说,“割头皮还不够,他们还要割下你的整个头颅。”这让我感到好奇——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在这里吗?我思考着,伸手擦了擦脸,但是我毕竟没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去做。天亮前我不会去什么地方,发现这个尸骨让我更不可能睡觉了。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头骨放在旁边,然后开始往下挖。

现在已经完全是夜晚了,但是在户外,即使是最黑暗的夜晚,也很少完全没有光亮。天空仍然覆盖着云层,甚至在我的低浅地洞里,云层也反射进来不少光线。

沙土很柔软,不难挖,但是在刨了几分钟过后,我的指关节和指尖都被磨伤了,于是我爬出去,花了很长时间找木棍来挖。继续挖了不久,我就发现了某种硬物。不是骨头,我心想,也不是金属。我用手指摸着那个卵形的东西,觉得它是石头。就是河里的石头吗?我觉得不是。它的表面特别光滑,但是上面刻着东西,那是某种象形文字,但是我的触觉不够敏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后面就没有挖到什么东西了。尸骨的其他部分要么没在这里,要么被埋得更深,我不可能挖得到。我把那颗石头放进口袋,蹲坐在脚后跟上,然后在裙子下摆上擦了擦沾满沙土的双手。挖了这么久,我至少再次暖和起来了。

我再次坐下,拿起那个头骨,把它放在我的大腿上。它尽管恐怖,但也算是一种陪伴,能够让我不去想自己所处的困境。我很清楚,我过去这个把小时里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为了抵抗那种我能够感受到潜藏在我心思表面之下的恐慌,它等待着突然迸发出来,就像淹没在水中的树枝的尖端那样。这个夜晚将会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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