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3.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走到碗橱前,抱出一瓦罐温乎乎的大麦糁子粥,不要小菜,喝得稀里呼噜响。“香!粥凉了就是好喝。”他舔着嘴边的一圈粥膜,心满意足的样子。

而后他坐到罗想农的身边,心疼地摸摸儿子的额头:“没事了吧?睡一觉又是一条好汉了对不对?别怪爸狠心,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置之死地才能重生啊!”他的手垂下去,摸到罗想农的肩膀上:“想农你记不记得爸跟你说过什么?爸说你要想办法长出翅膀,要飞。好,你摸摸,摸摸你的肩胛背,翅膀冒尖了没有?长根了没有?你摸摸!摸啊想农!”

罗想农恳求他:“爸,你小点声。”

罗家园站起来:“你身子没有缓过劲,早点睡。爸现在热,浑身都着火,出去透口气。”

他熄了灯,摸黑出门。之后,罗想农听到屋外窗户下拍打蚊子的噼啪声,父亲的咳嗽和吐痰声。又过了一会,这些声音没有了,却传出一阵压在嗓子里的吭吭声,断断续续,吞头咽尾,听着十分压抑难受。

罗想农猛然明白,这是父亲在哭,他一个人躲在门外,伤心和高兴。

隔一天,袁大头把罗想农叫到场部去,拍给他一张盖着农场革委会大印的推荐表。“来吧,填上吧,农场送你上大学了哎。小子,算你运气好。”

这张表上的与众不同之处,是注明了被推荐人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袁大头指点罗想农,在“家庭出身”栏里填上外婆家的成份——“地主”;在“直系亲属”栏里填上罗家园的身份——“被打倒的走资派”。

罗想农弄不清楚这张表是不是陷井,手握着笔,迟疑着,脸胀得通红。袁大头坏笑着拍拍他的肩:“小子,听我的没错,你填上这张表,录取就上了保险。招生政策有规定,要适当招收出身不好的被教育子女,有比例的。还是你爸那个老家伙厉害。”

罗想农恍然大悟,父亲安排这一切,是因为他吃透了政策并且决定利用政策,在一切条件处于劣势的情况下,钻缝打孔地找到了翻身机会。

一个月之后,入学通知书发到农场,罗想农被录取到南京医科大学医学系。他们这批学生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工农兵学员。

九月初,罗家园借了一辆自行车,亲自送儿子到汽车站。他剃了头发,刮干净胡子,人显得很有精神。他说:“瞧,政策松动了,形势在往好里走,说不定哪天我跟你妈还要重回农业局。”他哈哈地笑起来,环视路两边旱地里的棉花和玉米,踌躇满志的样子。“到那时,我会记得谢谢袁大头。”他用劲拍打车龙头,螺丝松动的不锈钢铃铛发出“咣咣”的响。

罗想农终于问出一句憋了许久的话:“那条船,是怎么漏水的?”

罗家园的笑容蓦然凝固,他转脸望着罗想农,皱起眉头,语气冰冷:“有些事,不该你知道的,永远都不要问。”

二00八年圣诞节,罗想农从美国讲学回来,赠送小罗泊一款“苹果”MP3。这孩子很有趣,元旦回赠给罗想农一件礼物,是一本美国作家写的书:《万物简史》。

罗想农认真地看了,书中读到这么一段话:

我们也许只是几百万个高等文明社会中的一个。不幸的是,空间浩瀚,据测算,任何两个文明社会之间的平均距离至少在200光年。这意味着,即使那些生物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能从望远镜里看到我们,他们所看到的也只是200年以前离开地球的光。因此,他们看到的不是你和我。他们看到的是法国大革命、托马斯. 杰斐逊以及穿长丝袜、戴假发套的人——是不懂得什么是原子或什么是基因的人,是用一块毛皮摩擦琥珀棒生电、认为这挺好玩的人。我们收到这些观察者发来的电文,很可能以“亲爱的大人”开头,祝贺我们牵着骏马,能够熟练地使用鲸油。200光年是如此遥远的距离,我们简直无法想像。因此,即使我们其实并不孤单,实际上我们还是很孤单。

翻译的文字有点绕,但是罗想农明白了书中要表达的意思。放下书,很奇怪地,他脑子里马上想到的是他读大学的那三四年时间。“即使并不孤单,实际上还是很孤单。”的的确确是他那时候的生活写照。

他进入大学的身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意味着在校园里他是另类,被排斥于主流生活之外,除了随波逐流地跟班上业务课,不能听传达文件,不能理直气壮地站上大批判讲台,不能在第一时间涌上街头庆祝毛泽东的“不许放屁”的诗词发表,更不能打入党报告,参与各种“自己人”的促膝谈心活动,堂而皇之地追求友谊和爱情。

他和他的工农兵出身的同学们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许超过了200光年。物理距离总还有度量单位测算,心灵距离遥不可及。毕业五年之后,一九八一年,他重新考回南京读研究生,在新街口孙中山塑像前碰到一个头顶早秃的男人,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呼小叫:“你是罗想农!”他愣住,仔细辨认眼前热情洋溢的搭讪者,不知道如何是好。秃顶汉子不悦:“你怎么记性这么差?我是你的大学同学啊。”

他赶快陪笑,搜罗了几句春风扑面的礼貌用语,摆脱掉这一尴尬时刻。

实在不是他的记性差,是他在南医大的校园里很少跟人交往。社交圈子从来都是一种身份认定,他自己忌讳自己的身份。

星期天,同宿舍的南京同学回家了,图书馆不开门,罗想农总是捧着一本借来的外文专业书,手边摸着厚厚的“英汉词典”,试图啃上一页两页。他们这一届学员的英文底子太差了,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二十六个字母,进校门之后,他们拿到一本由本校英文教研室刻印的教材,开篇就是“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继而是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很多年之后,那个被“敬祝万岁”的人早已经骨头打鼓,罗想农还能够娴熟地背出这几句英文,熟得就像是说“一二三四”,舌头一滚,很自然地出声。青春记忆实在刻骨铭心。

寒假时罗想农回了家。罗家园写信给他说:“你妈想你。”实际上罗想农知道,杨云是从来不会想他的,父亲自己想他。父亲现在已经把他当作谈话对象,经常在信上作一些时政分析,有时候还附上一张《人民日报》剪下来的社论,或者《参考消息》上的一小段摘自国外报纸的报道。但是还有一些心里想着的话,是不便写信的,当面谈谈说说才痛快。罗家园希望儿子回来当他的听众。

农场还是老样子,隆冬季节一切都冰封着,萧瑟和清冷。地里没有什么农活儿,也看不到出工的人,大家都聚在仓库里搓麻绳,剥棉籽,编柳条筐,斗嘴和打闹。王六指喝酒太多,中了一次风,嘴巴歪了,说话要靠袁大头的儿子袁清白帮忙翻译。“以事喊容。”他嘴巴一扯一扯。小家伙就解释:“你是想农。”他又挣扎几个字:“为来浩。”孩子再翻译:“回来好。”

罗想农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跟这个老头儿对话。

他去农场另一头的排屋里看罗卫星和乔麦子。当然,实际上他是为了看母亲。他想念母亲身上淡淡的“蜂花牌”肥皂的气味了。

母亲不在家,罗卫星告诉他说,年根下养猪场里忙着呢。罗卫星和乔麦子都已经放了寒假,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在饭桌上相对而坐,一个画画儿,一个写作业。罗卫星的嘴唇上长出了淡黄色的茸毛,说话声音嘎嘎的,鸭子一样。他好像自觉到这一点,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要拿手掌捂住嘴,看得出来是个爱惜形象的男孩子。乔麦子不跟罗想农说话。从他选择跟随父亲留在家里的那一天起,乔麦子便不再跟他说话。其实也不是单独对他,小女孩子跟农场上的所有人都保持警惕,她的眼睛在任何时候都是玻璃一般冰冷的,深深退缩和惊惧万分的。

罗想农觉得很没趣,跟罗卫星胡扯了几句闲话,转身离去。扭头的一刹那,他瞥见乔麦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垂手送客。这个动作让罗想农的鼻子猛然一酸,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乔麦子的心里多么陌生又多么遥远。十四年前他亲眼看见她出生,两年之前他从麦子地里把她抱回家,在心灵深处他早已经觉得他们是兄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此时乔麦子像陌生人一样地对待他,他愤怒郁闷地直想哭一场。

女孩子一般细心的罗卫星察觉到了哥哥的不快,慌忙从屋里追出来。“哥!”他叫住他。“哥你别生气,乔麦子对谁都这样。”

罗想农回身盯住他:“对你呢?对你也这样?”

罗卫星嗫嚅:“我们是住在一起的。”

罗想农一句话不说,扭身就走了。他知道他此时的心里是嫉妒,难解难辨的那种嫉妒。

他为什么会嫉妒呢?有什么可以嫉妒的呢?乔麦子只是个小女孩,是他们的小妹妹。

他说不清楚心里的复杂感情。学理科的人,随时随地都会为表达自己而苦恼。

每晚临睡前,罗想农习惯坐在被筒里看会儿书,罗家园这时候就会轻手轻脚踅到罗想农床边来,把被子往里边推一点,侧身坐下,跟儿子说几句话。

“看这个形势,运动差不多算结束了吧?群众疲塌了,不像早几年那样点火就着。老人家也上了年纪,我估摸着已经被有些人架空。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接班人会是哪个?会不会是那个穿布拉吉的?”

罗家园依然对政治感兴趣,而且,他已经把儿子视为大城市的人,离“上面”更近,更能够洞察时代走向的人。

罗想农放下正在读的专业书,身子往后靠到床架上,两只胳膊举起来,懒懒地枕到头下。

“爸,”他说,“你管他是谁呢?姓江的姓王的,不都是一个样?”

罗家园咬定:“不一样,行事风格不同,面相上就能够看得出来。四个人,”他伸出四根手指,“四个路数。”又摇头:“都压不住阵脚,不信你看好了。做一把手的,要服众才行啊,我从前那时候……”

罗想农笑笑,神情是似听非听的淡然。

罗家园无疑感觉到失望,温和地批评儿子:“你这样不好,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政治上还是要敏感些,最起码要保护自己不犯错误。否则的话,业务再好,来场反右运动,还不就是一个乔六月?”

罗家园忽然张着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他不安地观察罗想农的表情,忐忑着,手从自己腿上挪到罗想农的被子上,又移回来,移来移去,不知道怎么安放才好。

狭小的空间里,罗想农悲哀地盯着父亲的这只手。父亲的惶恐把他逼迫得难以呼吸。很复杂的情绪:怜悯,谴责,理解,厌恶,爱。罗想农垂下眼皮,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罗家园微微颤抖的手上移开。“爸,去睡吧,天冷。”刹那之间,角色倒置——他用的是平淡而又温和的口气,父亲对儿子的。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女配高攀失败之后

女配高攀失败之后

匀妙合
玉映被选上九重天做侍女后,以为自己光耀的机会来了。 可第一次高攀就以失败告终,且下场极惨。 第二次高攀虽然成功,但她那高贵的夫君却有一位死了的白月光。 而她,只因为容貌与那白月光有几分相似,所以才入了人家的
都市 完结 39万字
不思议游戏[无限]

不思议游戏[无限]

司雨情
不思议游戏守则: 1.每局会有十名玩家进入莫斯特林城堡,并在开局随机获得身份牌,请尽快确定持有相同属性牌的队友,成立阵营。 莫斯特林城堡中的所有美食佳酿可随意享用,每晚十二点熄灯,熄灯后所有人陷入沉睡。 2.如果
都市 完结 62万字
国医圣手,重回川西1978

国医圣手,重回川西1978

淡黄色宝石
为国奉献一辈子的国医泰斗陈南,重生回到了1978年川西插队的小山村,重活一次的他面对高考回城的通知书,选择了留在当地。前世他抛弃了怀孕的妻子,重活一次,他只想好好宠爱自己的妻子,再亲手解决掉上辈子害死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凶手。然后再利用自己脑子里的知识,一家人好好享受上辈子没有过的人生。
都市 连载 22万字
导演重回1996

导演重回1996

江郎有才
(一个导演的奋斗史+逻辑严谨+非无脑小白文)回到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1996年。 林麦冬考入北电导演系。 这是影视行业最困难的时代。 第六代导演还没崭露头角,拍片依然挂靠制片厂,人们眼里只有文艺没有商业,国产票房每年血崩。 但这也是最好的时代! 电影市场化改革即将开始,影视圈最后的良心——煤老板们挥舞钞票闯进来传播正能量,96明星班还很青涩,大花小花静待伯乐。 林麦冬重生回1996,再历风口,再
都市 连载 63万字
狂飙:我小弟,和联胜吉米仔

狂飙:我小弟,和联胜吉米仔

独爱枫林晚
张元进入世界,化身旧厂街卖鱼佬,开局就被龙兄虎弟收保护费。“叮,宿主遇到主要人物高启强,触任务:教训唐小龙等人,改变高启强的命运!”“叮,宿主处于特殊场景,触随机任务:头疼来自烟灰缸,京海大佬叫徐江!”“叮,宿主遇到主要人物安欣,触任务:除掉京海地下的一方黑恶势力,揪出巡捕房一名内鬼!”......烈焰红唇气... 《狂飙:我小弟,和联胜吉米仔》
都市 连载 45万字
阴阳补天术

阴阳补天术

云汐公子
一个乡村无父无母的少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意外被一个从修真界逃命过来的灵魂夺舍,机缘巧合下,夺舍没成功,反而给少年留下了一脑子的修仙之法 此功法在修真算是邪功,但是在现代地球上,修炼此功法,确是得天独厚, 少年以此功法,从乡村,到城市,一步步成就丰功伟业,为龙国抵御外敌,巩固疆土。最后成了整个地球的保护神…
都市 连载 3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