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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余泽的伤并不重,这使我们几个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回“大腕”发狠了,显而易见要杀人——以前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没有动刀。牲口棚里的老头吓得两手发抖,哀求几个人说:“千万不要招惹‘大腕’啊。”

村头过来看了余泽的伤,骂咧咧的:“狗娘养的,我这回给他放放血。”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说刚抓到的那个瞎子。瞎子长得瘦瘦的,从逮到的那一刻起就紧闭双眼,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的头发枯黄,年纪轻轻却有了很多皱纹,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衣服破烂,手脚满是裂口——当大家发现他竟然没穿鞋子时,都愣住了,因为这在山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山上的荆棘、石棱,什么都可以把他的脚割伤……大家惊奇中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的脚上有一层坚硬的厚壳,就像长了鳞甲一样。民兵把他关在了坚固的石头房子里。

阳子回忆这段时间与“大腕”一伙的交往,吸着冷气:“我们逮的这家伙在他们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以前常常见他,可这么久了就是没看出是个瞎子。他那时也闭着眼,我还以为他那是在想事情、在琢磨坏事呢。”

余泽也连连叹息:“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吕擎惊愕极了,瞪着我:“真怪!谁也没往那上面想,因为这不可能啊!你没见他跑呢,他跑起来就像飞一样,从来没碰撞到任何东西上面,机灵得像只黄鼬;他像‘大腕’的近身护卫,什么时候都跟在那家伙身边……”

李万吉左右看着,总想岔开话题。看来这场厮打给他造成的惊恐很快就过去了。只待了半天工夫,他又开始从内衣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卷纸来。大家还在说刚逮住的这个盲人,李万吉却递了几次纸页,最后被阳子接下来。阳子转身给我读了几首,我发现这些句子都稚拙得很——那种极其怪异和幼稚的想法,又使人忍不住去重新打量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我深以为奇的是,一个饱受生活捉弄、年近半百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幼稚的、不可思议的、像孩子似的想法?这样的人该有一颗多么奇特的心灵,可爱却又有点不可救药!

阳子读的时候,李万吉在一边怂恿他提高声音。大家的心思还在那个盲人身上,这会儿言不由衷地称赞几句李万吉。李万吉先是用力绷着嘴唇,后来就忍不住叙说起来。他说:“想啊,想啊—— 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想过人!”他对吕擎他们三个想极了,说这么多年啊,就是没有遇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不敢来找,这回是鼓了好大勇气才到这儿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敢?”李万吉低下头咕哝:上一次他们三个离开了,镇上穿制服的人就不断地威吓,说如果再把这三个勾引到镇子上,就敲碎他脑壳……说到这儿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呜咽起来。

我既难过又不敢抬头,因为一看他的脸就忍不住要笑。他缺少牙齿的嘴巴张那么大,一边哭一边流出口水。

李万吉呜咽了一会儿,把手搭到了阳子肩上。在这几个人当中,他与阳子的关系显然最为密切——我这时又想起李万吉炕席子底下放的那些素描画。一会儿,他把阳子扳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还在哭着叙说什么。那边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啼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内容还是让我们这边无法完全忽略。使我难以置信的是,他这会儿正在对阳子诉说自己的爱情!他结结巴巴的:“……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瞥见他说这话时,手按着胸口,颤抖着,一双脚轮换踏地……原来他正爱着镇上大十字口拐角那儿一个卖豆腐的姑娘。阳子大概也忍不住了,笑一声问:“就是那个老太太吗?”李万吉厉声阻止他:“那是个姑娘!”

吕擎对我挤挤眼,小声说:“那女人至少也有五十岁了。”

那边的李万吉对阳子说:“你看,她做活的时候戴着白套袖,那套袖上一丝灰气也没有。整个镇上谁有她那样的白套袖?”他哭着,嘴唇翘着吟哦道:“你叫卖的声音啦像百灵歌唱/你那双手啦像白天鹅的翅膀/我的思念啦我的忧伤/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啦/让我忘记啦这儿是穷乡僻壤……”

他一边念一边抽动鼻子,后来终于泣不成声。

我对诗中不断出现的“啦”字觉得好玩。一抬头,我发现阳子竟被打动了,紧紧地盯住他看;阳子撕破的裤子绷在腿上,显得两腿很细,稍长的头发乱蓬蓬的……

我盯住他们的背影许久,突然想起了小涓,想起了阳子与她长久的思念——阳子从见到我就不停地谈她,不知多少次说过了,甚至问:“那个小家伙,你说她为什么把护膝套在脚腕子上啊?”其实那不是护膝,那只是一截针织护套。阳子说:“那个小家伙真棒!”我告诉阳子来前曾经见过小涓的一个校友,她实际上没有毕业,像抢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到了那个“金星集团”,给那个鼻孔很大、喘气像老牛似的总裁做秘书去了。余泽听了好一阵惊讶,一直看着我。后来余泽像个哲人一样自语了一句:“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就是败坏了一些不错的姑娘……”我那时没有吭声,因为我想到了莉莉。

我一直看着李万吉和阳子。多么好的人、奇怪的人,对他们来说,哪怕来自异性的爱只有一丝一绺,就会让他们感慨万千。我同时想起了梅子,我在那个平原、那个山区流浪生涯中经历的一次次异性的爱护;特别是——凹眼姑娘。我在想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受的热爱、困苦、辛劳,和各种各样的冷热熬煎……没有办法,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能胆怯,就只能迎上这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睡。起风了,巨石滚动。大风吹过山口的声音又一次让我感到了惊惧。我与吕擎挨在一块儿,以小声交谈来抵御深夜的不安。各种嗥叫与狂风混在了一块儿,那声音让人不能不想起巨雷闪电,想起出没的海盗以及狂浪拍碎甲板折断桅杆的那一刹那……大概由于白天刚刚受到一场劫掠的缘故,这声音让我格外不安。吕擎告诉:出来这几个月尽管忍受折磨,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累得真想一头栽到旁边的灌木棵里睡上几天……可奇怪的是,在路上他竟然一次也没有病倒;虽然人越来越瘦,眼窝越来越深,脾气却越来越执拗……我问他想母亲、想吴敏吗?他点点头:“有时候就觉得是在她们的目光下往前走。母亲的目光与爱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可是只有她们的目光能一直望着出远门的人。”

<h5>2</h5>

我在吕擎的叙说中不吱一声。因为我不能不想那些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与吕擎的母亲不同的是,她不仅让我远走高飞,而且还让我把她、连同那个茅屋一起忘掉——妈妈的口气是如此地坚毅果决,不容回绝。

在这个风声隆隆之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与吕擎都没有睡去,只长久地沉默着。这个山地之夜啊,四周漆黑漆黑。睡不着,我们谈起了接下去的行程。吕擎说恐怕在这个冬天,他们不会离开南部山区了。这儿比他们以前想象的仿佛更遥远,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一切,会让一个在橡树路上长大的人目瞪口呆……天亮前我小声谈了莉莉的事,并建议让余泽早点回去,因为他这样单纯的人被莉莉欺骗,未免太惨了。吕擎没有吭声。那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二流子黏上了莉莉,丝毫不出他所料。他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判定说:对余泽而言,这次远行还是比莉莉重要得多;当然他和女友之间的变故会带来痛苦,可这样的痛苦绝不是这次远行的代价,因为每个人都跳动着一颗不同的心,谁也无力将它改变——如果天生是一个轻薄的灵魂,那也只好任它飘去。我明白,吕擎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既然对方从根上讲是个贱坯子,那就不值得留恋,无论她长得多么美……

天快亮了。在难得的一阵安静里,我似乎又听到了外面传来奇怪的嘶叫。我和吕擎坐起来。旁边的三个人睡得很熟。吕擎说:“你听——”

我屏住呼吸。

终于听清了,那是求饶的声音,是哭泣、呼喊,一个沙哑的嗓门……

吕擎站起来:“他们在打他,是他在哭、在喊!”

我听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关押盲人的小石头屋就离我们不远,现在大风停息了,我们也就听到了那种哭嚎……我和吕擎立刻出门。

小石头屋是一个空着的碾房。三五个掮着土枪的民兵围着一个大碾盘,碾砣的木架子上就捆了那个人。几个民兵闪开一点,我们才看清捆着的人眼下成了什么样子:头发、脸庞和衣袖都沾了血痕;碾盘上还有一些血。看得出,他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整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头抵住胸口。天很冷,可他的衣服给脱掉了多半,仅剩下的一点也给撕破了。我们正看着,旁边那个民兵又要显露本事,伸手在他的小腹那儿猛地一拧,于是马上响起一声“啊呀”大叫。这就是我们在屋里听到的那种声音了。喊过之后,他的头又垂下来。

我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上前阻止他们。刚才拧人的那个家伙咬着牙,牙缝里发出哼哼的笑声。他这样笑着看我。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股杀气。我知道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这种极其凶狠的品性——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扑上去撕咬,咬得人鲜血淋漓。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总能不失时机地派上用场,他们绝无生不逢时的苦恼。我明白自己的阻止无济于事,就对吕擎耳语几句。吕擎走开了。

那个人还在用力地推搡那个瞎子,把他的头发狠力揪起,往后一拨,让他的脸仰起来。但那两只眼还是紧紧闭着。他喝问:“说,‘大腕’的老窝在哪?”原来他们在逼问那一伙的秘密。年轻的瞎子一声不吭,碾盘上的血就是他自己咬破舌头和嘴唇流出来的。“这个狗东西,就是不说,就是不说!”那人恨恨地骂,腰带“叭”一下打过去。盲人后背上已经血痕交错,分不清是伤口还是糊上的脏东西。这些人折磨了他一夜。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可能是吕擎领来了村头。旁边的人好像受到了这脚步声的鼓励,重新用皮带抽打起来,并再一次去揪瞎子的头发——而这一次却让我看到了,瞎子竟然在笑。“嘿,古怪的东西,还笑,他还笑!”他们嚷着,伸手指着他,对刚刚进门的村头吼着。

村头叼着烟:“嗯?让我看看!”

他拨拨他的下巴。瞎子不笑了。村头鼻子哼一声:“小瞎子,你可知道犯的是死罪?”

屋里所有人都不吭一声。村头说下去:“你这条小命就攥在俺手里哩,你还牙硬!乖乖说出,服个软,我也好给你留一口气。嗯哼?不做声?那好,你就吊在这石碾子上吧,吊个半月二十天就是。”

我把村头拉到一边,再次提出把他送到惩治罪犯的地方。村头摇摇头,小声说:“你不晓得哩,咱抓住这么个人儿不易,咱要能从他嘴里抠出秘密,逮到‘大腕’,那一伙窝藏的果实就归咱村了。咱可不能让一块肥肉从嘴边滑溜过去……”

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独自审人了。我说:“可是这样打,要出人命的!”

村头回头看看瞎子,摇摇头:“你不知哩,这些人泼皮得像牲口。”

我和吕擎建议:就由我们好好跟他谈谈,说不定会有些效果;让这些民兵走开吧。

“那不中,他们先围在四周吧。你们也许能把这瞎子的牙撬开?不过不绑是不行的……”

民兵撤走以后,我和吕擎就给他松了绳子,把旁边扔下的衣服给他披上。我们这样做时,他竟然一动不动。我问:“你饿吗?”我发现他身上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他还是闭着眼,鼻翼活动了一下——他像一只土拨鼠那样频频地活动鼻翼,嗅着四周的什么。

这样嗅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垂下头去。天亮了。

<h5>3</h5>

村头坚信“大腕”这一伙手里藏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银财宝,甚至估计:如果能挖出这份财宝,就可以使小夼村彻底变个模样。“到了那一天,”村头咂着嘴说,“咱肉汤尽喝,白馍尽吃!”他越是寄予这种厚望,就越是盯紧了那个年轻的盲人不放。我和吕擎阳子等不知做了多少规劝,结果村头仍然坚持要把他捆在碾屋里,每天只给一些极其粗劣的食物,按时审问,直到他说出秘密的那一天。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指望,因为这个盲人执拗得可怕。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忍受,简直是抱定了一死的决心。渐渐我和吕擎几个人都明白了:他是不会屈服的。

一天早晨,我和吕擎提来了热汤和瓜干饼子让他吃。他默默地把汤喝掉了,把那一点食物细细咀嚼了咽下去,然后又像过去一样把头垂下。站在一旁的民兵恨得咬牙切齿。村头也蹲在一旁吸烟,直盯着整个过程。他不止一次嘲笑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善人”。我和吕擎不敢离去——只要一挪窝儿,他们又会狠狠地揍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村头:“他会死的。”村头露出一丝冷笑,瞥瞥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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