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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地想,想不起来。中午我伏在写字台上,它和我玩;后来我大概睡了一会儿……不过它是从来不吃外面的东西的,它可能是咬过或含过什么,再不就是不小心舔了外面的毒饵,因为我知道全市都要统一下几次毒饵灭鼠……丽丽有太强的好奇心,它遇到陌生的什么总要闻一闻、舔一舔——现在的一些老鼠药都是剧毒,只要沾上一点也就完了。我来不及细想,说了声“快”,抱起丽丽就冲出门去。

梅子和小宁紧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往前飞跑,对一路上的行人投来的目光不理不睬。我们向着一个离得最近的门诊部跑去。梅子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办?打急救针吗?”

“赶紧给它洗胃,大概这是惟一的办法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发紧。我把它松松地抱在怀里,怕勒疼了它。它在我怀中绞扭着,有一阵像是要咬住什么,我立刻把手递过去。它像在吻我的手,只用湿漉漉的嘴巴碰了碰。后来它咬住了我的衣袖,紧紧地咬住。“丽丽,挺住吧,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

我听到了咯咯的声音,它在咬我的衣袖。它在用力挺住。

但只一会儿我就听不到声音了:丽丽正抬头看我,然后侧脸伏在了我的胳膊上。

它的嘴巴轻轻一动,然后就像平常睡觉一样,头颅往旁歪过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丽丽!丽丽!”

怎么呼喊它都不再睁眼了。小宁跌坐在地上。

梅子哭了。我蹲在那儿,泪水只在眼眶里旋了一下,没有流出来。我用手试了试它的鼻息,真的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但这样待了片刻,我重新抱着它站起来。我们仍然往门诊部跑去。

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冷漠的值班大夫。他年纪轻轻,只有二十多岁,对我急急的敲门声烦得不能再烦,当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马上厌恶地“哼”了一声。他马上就要关门。我说:“对不起,影响您休息了——请您给它听一听,看看还有没有救过来的可能……”

他盯了我一眼,大概看到我乞求的目光中含有极其生硬的什么——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我的眼神里有一股杀气。我真害怕当时他如果不答应,我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一种莫名的仇恨烧得我两手发抖。

丽丽被摆在了一个小木案上,下面垫了一块消过毒的粗毛巾。

他这儿按按,那儿听听,还提起它的尾巴看了一下性别。

他到水池上洗手,说:“它已经死了,心脏不跳了,不可能救活了。”

小宁这一刻突然不哭了。

我看了一眼妻子,声音哽在嗓子里:“走吧……”

<h5>3</h5>

像来时一样,我们还是抱着它,不过一家三口走得很慢。我像被一根冰凉的蛇抽了一下。生命的凄凉和没有指望的情状全在这个夜晚浓缩了。医生的判断与我们一致:它肯定是接触过这次市里统一布下的灭鼠毒饵——不然它不会死得这样快。

可怕的是我们并不知道它挣扎了多长时间,因为下午有一段时间家里是没有人的。

那帮愚蠢的家伙把这座城市搞得到处一塌糊涂,他们简直一无是处,却研制出了如此狠毒的老鼠药。我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看着被压得越来越低的、又沉又黑的空气,喘不过气来。我开始盘算,盘算以后的这段日子小宁怎么办——不是家里缺少了一个楚楚动人的生灵,不是;我觉得有什么更为残酷的东西正通过丽丽的死,向我们下了最后通牒……

怀中的丽丽沉甸甸的,像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

我和梅子都不约而同地屈指数着它来我们家的时间。我们尽管有时把它独自放在家里,让它孤单——因为这个世界太耗人了,我们不得不为生计奔忙——但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们还是小心翼翼地爱护了它、善待了它。小宁甚至每次都要抱着它到橡树路去炫耀,当着全家的面与它接吻,全家都严厉地制止他这样干,可孩子却坚持说丽丽有一只香喷喷的小嘴。他还把丽丽的耳朵提起,让大家参观它洁净无比的“小耳朵眼儿”。它太胖了,一扭一扭,连腰都没有。不仅是岳母,就连一贯严肃的、态度生硬的岳父都忍不住要笑。就是这样一个纯洁无忧的、孩子般的丽丽,这一次真的没有了。它随着这个黑夜的降临,彻底告别了谁也搞不明白的、最终也还是残酷无情的世界……

……

身边的许多东西都随着丽丽的死而远去。这是一种真切无误的感受。在这之前,我们不会设想离开了这样一个生灵要怎样,尽管它已经是家庭的有机部分,是谁都不存异议的善良温厚的生命。如果一个世界频繁地扼杀那些最可爱的生命——不管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这个世界肯定是需要诅咒的——如果所有善良的人都一起来诅咒,那么就有可能会是有效的。

那就让我们一起诅咒吧。

我们与孩子不同,我们没有泪水,只有冰凉而坚硬的心。

一连许久我都守在家中,不想离开这个贮满了它的声音和气味的地方。我好像觉得它还在。我一直在想这个生灵到底代表了什么。我认为它是从遥远之地派来的一个注视者和观察者:它看到了,知晓了,也就离去了。它还是一个送达柔情的怜悯者,带着人间不曾知晓的宽容和同情而来,并找到了我们。

冬天就这样来了。在严厉的日子里,我开始走上街头。我可以忘掉很多日子,可是第一场雪的情形却楚楚如新。每一个初冬,那突如其来的、久盼不得的、洋洋洒洒的雪花啊,让人有一种弥足珍贵之感。冒着第一场雪,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往前,感受着一份安静。当寒冷的初雪把那些毛孔还没有来得及闭合的城市人赶到一个个小窝里时,街道上就只剩下故意寻觅的人了,这里空前疏朗。

我又踏在第一场雪里了,往前,一个人。

在这座清冷的城市里,突然就来到了一个适合判断和忆想的时刻……零星的雪花打在脸上,化成一滴水珠,还不如一颗眼泪大。我回头看看地上薄薄的一层已经开始融化。地温还有点高,不过脚印仍可以看得清晰——它不是一个完整的、边缘清晰的脚印,而在后边拖着一个彗星似的小尾巴。这说明我的脚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像老人一样拖拉了一下。这说明我已经开始有点衰老或疲惫,开始拖脚了。我把脚抬得高一点——可坚持不了一会儿,雪地上又重新留下了彗星尾巴……是的,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从东部平原到南部山区,再到海滨小城、地质学院、这座城市——无数的奔波、一钱不值的忙碌、城市街巷的穿梭往来……几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长出了白发和皱纹。我跨进了中年才突然明白:这一辈子的许多致命问题想都没有想过,只是忙、忙,愚蠢地耗了这么久……

在这第一场雪里,我想到了东部平原上寒冷的冬天,那巨大的冰矾怎样在近海飘荡;还有一片印满了兔子和小鸟爪痕的平展展的雪原,以及槐树冠上积起的拳头大的一块块雪糕;早晨,迎着朝霞映红雪原的绚烂夺人的背景望去,常常可以看到一只高声大唱的鸟雀高傲地蹲在枝桠上……

<h5>4</h5>

又来到有花坛的橡树路入口。一片被风雪打残了的、干枯的雏菊。我在干枯的菊花间徘徊了一会儿。前边不远就是那间天下最好的糖果店了。我和这里的一个人隔开了千山万水,相距遥遥,整整一个世纪没有见面了……这个初冬啊,你在何方?

刚刚蒙了一层雪粉的菊丛摇动起来。通向糖果店的甬道上,有一个人正像我一样徘徊,从背影上看是个女的,一件黑呢子大衣裹出修长的身材,一条碎紫花的头巾掖在衣领那儿;她的高筒皮靴踏在雪地上,后面也有彗星一样的尾巴……我不由得匆匆追上一步,差一点呼喊出来。

她转过身来……陌生的目光,长长的睫毛。我们两人之间是突然加大的一簇簇雪花,正在急速旋转……我把脸转向旁边,重新去看那间糖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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