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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不得不正视这样一行字:“我回母亲那儿去了。”

而她的“母亲”已长眠于地下……一个不祥或不合逻辑的推论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来我又试着去想“母亲”这两个字的虚指——她到底会把什么比做“母亲”呢?当然,我首先想到的只能是她的出生地,即那个藏徐镇;还有她母亲生活过的那个东部小城,这些地方似乎都有可能被她喻为“母亲”……我匆匆告别了梅子,甚至没有在她的惊愕面前多作一点解释,只告诉她:事情紧急,这事情十分重要——等回来再详细说吧……

火车铿铿锵锵,像逼人的催促。我上车后一下仰靠在座位上,想使自己安定一会儿。我这会儿想,无论淳于黎丽现在的结果如何,但有一点可能是肯定的,即她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新房”里去了。她这次显然会深深地伤害到那个新郎,但那个爱猫的男人一定也伤害过她——作为一个女人,她给予了对方最严厉的回应。

淳于一族的血脉是决绝刚烈的,可惜对方没有研究过这个家族,没有关于她的一点点知识。

她如此急切地“回母亲那儿去”,这让我觉得自己的整个神经好像都绷在了一个点上,全身的血液也在加速奔流。直到现在,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一直压在我身上的那种不可抵御的沉重其实就是一个不祥的结局。可我们恰好又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但愿它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这么快地来临……我的脑海里暂时抹去了其他一切牵挂,葡萄园、刊物还有那个平原上的险恶阴谋,一切全都飞得光光的。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人和她的危险的决定,只有她留下的那句谶语。

火车吭吭哧哧喘息起来,开始攀爬鼋山山脉——半岛的“屋脊”了。接着它还将穿过几个黑暗的隧道,然后抵达终点,我将在那儿改乘汽车直抵平原——这时候恨不得立即赶到藏徐镇去。

只是在火车驶进了那个东部小城时,我才猛然记起什么,想是否应该马上下车,先到淳于黎丽母亲工作过的那个单位还有旧居和邻居那儿看一看?这样想着,火车一靠月台我就抓起了背囊。

匆匆赶去那里,仔细找了问了;我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和继母,寻觅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坐在一道水泥台阶上擦着满脸汗水,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我到处打听她母亲的坟地,好不容易才在小城公墓那儿找到了——这是一座很小的、刚刚长了一层荒草的坟头。墓园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四周没有多少人,因为不是节令,来这里的人不多。

我徘徊着,直等到太阳落山我才离开。踏着墓园外的青石小路时想:也许淳于黎丽根本就没有打算到母亲这儿来——那真的只是某种晦涩的暗喻?既然如此,那么她到底会去哪里?剩下的时间我在小城里徘徊着,并没有马上离去。因为我心里还在渴望一个奇迹,后来又一次回到公墓那儿,心想她只要从这一带经过,无论如何也会踏进这个墓地一次,会看一眼母亲的坟头……因为这个想法固执起来,我就在小城待了两天。白天,公墓里不断有一些人进进出出,有人哭得伤心。我在想我的外祖母、父亲母亲,想他们最后的日子。我没有眼泪,我的眼睛已经被连日来的焦灼烤干了,结膜发疼。

我仍旧琢磨着纸条上的那几个字。医院那一幕又在眼前闪过。我朦胧觉得自己正在与一个奇怪的东西赛跑,它也许真的会夺走淳于黎丽。

我一刻不停地奔往藏徐镇。又是那个十分熟悉的、沉默而又破烂的镇子。不知为什么,刚刚下车心里就泛起了一个预感:这儿不可能藏下那样的一个儿女。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她不会在这里。问了许多镇上的人,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忙忙碌碌,说起话来伸着手指点点画画。淳于家族的人听我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咕哝说:多少年了,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个孩子,她和母亲一块儿,像个鸟儿一样飞走了——谁会到这个苦地方来?

我在镇子干燥的街道上转悠着,无奈而焦躁。

我想在不同的人的心中,“母亲”这个概念是不同的。对我来说,它可以是具体的人,是故乡,是那片苍茫大地……我在太阳西斜时分走出镇子,来到了离镇子不远的殷山遗址,站在了莱夷古国的那一截夯土墙下……这里早已荒无人烟,一片凋零。在这个秋天里,没有人来凭吊,也没有人来勘察古迹了。我是惟一的一个远方客人。在古国的半截城墙下边,我站立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些供品:它们经了一场雨,有的已经发霉了。这显然是许多天以前放上的。可见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血脉的记忆何等坚韧,莱夷的后代毕竟没有湮灭净尽,他们当中仍然有人在寻觅自己的故国之魂,来这儿寻找自己的勇气和根性。

每次面对这片遗址,我的心中都要滋生出一阵悲凉和忧伤……再次领悟淳于黎丽留在纸条上的话,好像此刻才稍稍触及了它的真正含义——对她来说,也许这真的是一次告别和开始,是一次长长的流浪——就像失去了家园的族先一样,她将在这片再也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上无望地奔走下去。

<h5>2</h5>

从藏徐镇到葡萄园已经不远了。一个朦胧的幻想正随着接近这片园子而变得强烈起来:她能否一路走到我们的葡萄园里去,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这个时刻我在心里悄悄呻吟:你还多么年轻,无论从哪方面看,你的生活只算开始了第一个段落,没有什么可以毁掉它,无论怎么说,都好像是这样,你可一定要打起精神——即便有一个或几个负罪者,几个在徘徊和犹豫中铸成了大错的家伙,那都构不成孤注一掷的理由……同时,某些人今后再也不必奢谈道德,因为由于其怯懦和或多或少的虚伪,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这样的资格。至此,我的头脑中又一次闪过了那个破衣烂衫的人,那个在我们葡萄园的大门口突然出现的挚友,他就是那个卖锡壶的人……原来你每天都在厌弃和憎恶的邪魔就寓居于自己的躯体之中,他们其实完全不需要手提矛枪四处寻觅了……吕擎和阳子就淳于黎丽对我的辛辣嘲讽,那种锥心之言,又一次在我耳边鸣响。

经历多日焦虑奔波,我的脑子木木的,眼白变得一片血红,头发芜乱,两手空空地回到了葡萄园。我突兀地出现在园子里,让大家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得太清,只对他们说: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拐子四哥拍我的肩膀,摇动我,我睁大了眼睛盯住他问:“没有人来吗?她,一个……”

“你在说谁……谁啊?”

“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

我安静下来。在他们看来,我的一双眼睛熬得有些吓人,整个人已经无比倦怠。吕擎和阳子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他们听了我一路的跋涉,也有些焦急了。吕擎很是沮丧,说:“这样的女人会是相当冲动的,她这次离家出走,究竟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实在是很难说。”阳子叹息:“这闺女真可怜,找了那么一个家伙……她大概受不了他了!可她一开始就该想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回答的就是阳子最后的询问。一个人的自戕和决绝之间,到底包含了多少内容?这太复杂了,我们无法回答。

人没有找到,其他事情也没有着落,我不能在园子里长待下去。歇了两天,我只得又一次告别大家,匆匆上路。

回到城里,我想从小涓和吴敏那儿听到一个惊喜——没有,没有任何关于淳于黎丽的消息。我去了学校,小宁的班主任仍像上次一样重复说:她结婚了,她丈夫来找过……最后又见到了那个倒霉的处长,他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眼睛比上次肿得更厉害了,回答问题前言不搭后语。这是一个不幸的、让人可怜的家伙。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梅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并不想问什么。我斜躺在沙发上不愿活动,疲惫和失望压得我一动也不想动了。梅子在一边忙碌,说:“我知道你是为杂志的事儿焦心,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啊。你该做的都做了,最后也只能这样啊。”

我坐起来:“只能这样了吗?”

“爸爸说,牟澜告诉他,一些人一直在看你们的杂志,他们正恼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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