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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几年前我到遥远的东部经营一片葡萄园时,梅子认为这只是一时的痴迷:凭一阵冲动就扔了窝,告别了这座热腾腾的城市,一头扎进了那片绿阴。她一直在等待我后悔的一天,等待我心回意转的归来。其实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中年人的选择往往植根深长。我回到的是自己的出生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只有那里才埋藏了我们整个家族的隐秘。我时而吐露,时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往事、那些冤屈和悲伤、沾血带泪的故事,无不与那块土地紧紧地系在一起。它今生都会是我心头的一个硬结,硌我磨我,对我构成了不可解脱的致命的吸引。而这座城市对东部海角而言才是真正的异地远乡,它既陌生又遥远。我想对她说的是,这许多年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安静下来,我都能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摇动自己,它就来自海角,是那种绵绵不绝的吸引力。

许多年过去,我终于被吸附过去,紧紧地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很早以前有个“命相大师”好好地研究过我的命运,他使用了一种“揣骨法”——细细地捏过了我的脚趾骨,然后断言: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我当时不屑,现在却深以为然。是啊,看来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不停地走,因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烧灼我,使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安心停留,最终还是要走,要找一个真正的归宿……我肩上的背囊越来越大,它从那所地质学院开始装入锤子罗盘仪之类,而后又是03所之后的简易帐篷以及野外勘察的全部家当。从此它就一直伴随了我,成为自己最亲近最不可分离的东西,好比蜗牛身上的那个螺壳。与少年时代的奔走不同的是,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长途旅行的专门家,一个集专业兴趣与特别癖好于一身的怪物。一个从十几岁就因为家庭磨难而不得不逃入大山里的人,后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自然而然的。习性不改,双脚难收,这就是我对自己最恰切的解释。所以,当我在出生地那儿发现了一块稍稍能够安定下来的角落,那种巨大的惊喜也就不是别人所能理解的了。

与梅子稍有不同的是,我的朋友往往把那个葡萄园当成了一块飞地,他们大概以为那是一处盛满了闲情逸致的什么世外桃源,压根儿没有想过那里也会有艰难的劳作,没有想过每一寸绿阴都是汗水浇灌出来的。在那里,我和朋友拐子四哥夫妇,还有一大帮朋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们既不去想,也没有倾听的兴趣。这是一种无法医治的城市病,是它的反射和投影:自己在一个地方饱受煎熬之后,就对另一块土地作了概念化的想象,并且愿意待在那样的幻觉里,进而将幻觉当成依据。再后来,他们内心里的嬉戏和颓唐还会化为辛辣的讥讽,抛向辛苦劳作的朋友。我有时候与他们在一起,内心里会泛起一种苦涩,一种愤愤不平。我真想让他们亲自去经受那些磨砺之后再来与我对话。他们有时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处境,恨不得把它说成地狱,而别处一定就是天堂,那里天上会掉馅饼,葡萄自动变成了美酒,海边、茅屋,再加上一片绿蓬蓬的植物,这一切即组合为无忧无虑的诗意田园。作出这种苍白可笑的想象的原因,就因为刺骨的海风下面他们没有干过翻土挖沟的苦活,炙人的大太阳底下也没有脱过几层皮,没有挨过也没有忧过,只是待在拥挤的城市空间里埋怨和想象。他们急于去另一个地方换一口空气,却忘记了天下之大,真的难寻免费的午餐。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有时这代价远比他们的想象还要沉重。所以有时一听到阳子的女朋友小涓冲着我高喊“什么时候去你那儿摘葡萄啊”,心里就有一种奇特的沮丧和悲伤。她该多听听自己男人伙同吕擎对我的嘲弄和讥讽,然后再好好体味一下我的心情。我被所谓的朋友误解、被不留情面甚至被残酷地出卖之后,再拿出小茅屋里仅有的一点私酿酒招待他们,不觉得心亏吗?他们自己时下如何倒不愿反省,枪口对外的那一会儿倒自以为机智聪灵、反应极快且心满意足。廉价的沾沾自喜。

我承认,当我投入那片园林的时候,心灵上也会落下它的一道阴影。阳光下的什么事物没有阴影?人的视野再宽阔也会有自己的盲角!我在这样的时刻,当然渴望身边有几位诤友,他们能够直言不讳。而过多的冷嘲甚至阴郁的揣摸,有时让人无法承受。在我眼里,吕擎是难得的诤友,却常常失于过分的偏激;而阳子则还幼稚,他实在需要阅历,需要更多的判断力。一个再正直的人缺少阅历,有时也难免会歪曲和伤害朋友。

他们两人在对待周边的一些人特别是一些朋友时,那种有失公允就常常让我吃惊。比如上一次回城——那时我正因为葡萄园的前途不停地筹划,它至关重要,可以说直接影响到园里园外许多人的命运。实话说这一切都因为吕擎和阳子的参与而变得急切了,他们两人最先得知了我的一些打算,就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给予了支持,这样、那样,一时满腹经纶。我从心里感谢他们,毫不犹豫地为此奔波起来,并一直认为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大家的事业。我认为自己为此所作出的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在内心里有一种今生以来少有的充实与快乐。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有一个宏远的计划或设想,那就是办一份杂志——它要真正地脱离庸俗和不同凡响,有内在的硬度和心灵的自由,让一种强大的恒念从头至尾地贯穿下来——以目前的现实条件而言,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是至为困难的。但困难却不等于一定要沉默或停息,我们的价值就在于勇敢地尝试和坚持,这就是人的有幸和不幸。“这份杂志就办在葡萄园里。”最早不知是谁、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或直接就由我自己,说出了这样的一句大话。大家兴奋起来。我们热血沸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想,美丽的梦想。为了让它变成现实,我愿意付出一切。最先讨论的当然是经济保障,是物质的支持。就眼下葡萄园的收益来看,我们似乎还不足以办成这件大事。于是几个人就商量:我们何必将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葡萄卖给那个酒厂啊?如果我们自己能够造酒,有自己的一个酒厂,哪怕很小的一个厂子,那又是怎样的情形?这种未免狂妄的想法在旁人看来太不着边际,但对我们来说却未必如此。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的园子里有一张王牌:武早。这个人是我们葡萄园的挚友,是赫赫有名的东部葡萄酒城的酿造总工程师,这家伙差不多能点石成金。而且即便在当时,东部平原上的一些小型酒厂已经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了,比如我们所在的镇子上,那个头儿叫大胡子精,这个人就搞过酒厂——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试一试吗?

一份杂志,一个酒厂,二者与葡萄园并存,这简直像一个神话。

我们开始具体设想如何让这个神话变成现实。关于杂志,我们大家非常熟悉,但真的要干了,才发现有关创办的一些细节和途径却未必清楚。为了弄清它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从哪里入手,我们自然还要找一些人。其中一个叫雨子的是行当中人,他对我们十分重要,吕擎却极力阻止我们与这个人接触。起因仍然与万磊有关,开头还是因为他的一个画展。这个画展最后连梅子和吕擎的妻子吴敏都去了——她们通常与这种事是不搭界的。这显然是因为阳子强力推荐的结果。小涓后来告诉我由此引出的一段故事,让我觉得又可笑又吃惊:

“吴敏看了画展很不平静,回来时手放在胸口那儿,像胃疼似的,说:‘我真的很感动……’吕擎开始没在意。后来那个领头搞画展的万磊就到吕擎家里来了。他是来找吴敏的。有时他还直接到吴敏的店里去。吕擎以前对阳子强调过:‘万磊这样的人绝对不能交往。’现在他又一次这样对老婆讲了,吴敏立刻说:‘谁跟他交往了?我不过是喜欢他的画。’我刚开始听了有些糊涂,后来才一点点明白:原来吕擎盯上的不是万磊,而是另一个:帮万磊操办画展的一家杂志的编辑,叫雨子。”

就我所知,雨子这人口碑很好,而且阳子和吕擎也都认识他。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只听说这个人在杂志和出版方面很有本事。阳子曾一个劲地赞扬雨子,说这个人多么和蔼,多么内向,而且有着过人的才华。吕擎说:“去他妈的,还不就是因为他给你印过几幅画吗?你这个人没有原则。”

雨子大概受万磊的影响,也会画一点。就因为他们之间的友情或者因为绘画艺术本身的魅力,他竟然心甘情愿费尽周折,帮万磊一伙搞了这么个画展。画展的第二天就有人在报上攻击,把这个画家说得一无是处。

事后很久吕擎才知道了一点内情:可能是万磊告诉了他,也可能是通过别的什么途径,反正吕擎知道了雨子对吴敏有点意思。画展那天,雨子跟在吴敏身后一幅一幅讲解,殷勤得很。后来雨子往吴敏店里打电话、写信,还捎过一两幅素描。吴敏刚开始没有告诉吕擎,是吕擎不经意中看到了:一幅幅小画下边签了雨子的名字。吕擎说:“这些狗屁画。”吴敏说:“我看它们画得蛮有才气。”吕擎说:“一股牛粪味儿。”

我也很讨厌万磊那一伙,与他们没有多少来往。我觉得他们这些人奇怪念头太多,荒唐颓丧、装神弄鬼,有点莫名其妙。万磊的风声在这座城市的文化界闹得很大,不断传来一些滑稽可笑、花花绿绿的事儿。有一次我听人讲:在一次晚宴上万磊喝醉了,抽下裤带挥动着讲演起来,裤子当即就滑脱了;他走在人行道上,如果有一个漂亮姑娘擦身而过,他就会抹抹嘴巴大喊一句——那个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回头瞥他,他却没事人一样地继续往前走。我对吕擎说:“这个家伙很危险。”可吕擎不以为然:“这样疯疯张张的人反倒没有什么,最危险的还不是他这样的。”我问谁更危险?吕擎说:

“雨子。”

我看着他。

“那家伙不哼不哈,才是最危险的家伙。”

我对他阴郁的脸色、如临大敌的样子感到吃惊和好笑。他接上又说:

“万磊这样的人我也不感兴趣。可雨子就不同了,那是绝对不能交往的家伙,是另一种人。你想一想,这样的人笑模笑样,讷于言敏于行,鬼心眼都装在肚子里,谁敢和这样的人交往!”

我想对方的厌恶显然是因为吴敏造成的。不过这个人又恰恰对我们十分重要。

接下去我们就很少议论雨子……

<h5>2</h5>

吕擎不坐班,每个星期的大半时间都待在他的小四合院里。阳子在我耳边咕咕哝哝:“吕擎啊,这一段不得了啊……”“怎么了?”“你不知道西边那栋厢房,那儿被他改了用场。”

我记得那间厢房里有很多动植物标本——这家伙本来应该接他父亲的班做个好学者好翻译家,可他什么都干,就是不正经搞学问。他爱好广泛,常常看着别人做事眼热,曾一度对我放弃了地质所进一家杂志社痛心疾首。“你是个傻瓜。”他这样说。我想不出吕擎又有什么新招数。

“他在里边吊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脱了上衣练武呢,每天狠揍那个沙袋好几百拳,好玩。”

我那会儿惊讶地看着阳子。

“吕擎说‘有文事必有武备’,他要练一身武功,说这样的年头,总有一天会用得着。”

我去找吕擎,进门时他真的在练拳,赤着上身,汗淋淋地迎接了我。

“嗬,正加紧操练呢。你练好了要揍谁呀?”

“揍谁?这个年头欠揍的人可不少。我总有一天把这一拳打在那小子的脑壳上。”

我想“那小子”可能就指雨子,却故意问:“要揍万磊吗?”

吕擎搓搓眼睛:“揍他也行,那也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我有好多天没见他了。”

“听人讲他要往澳大利亚跑……”

吕擎毫不吃惊:“那也可能。这小子除了没有劫持飞机,什么坏事都干过。我可不能跟这样的人来往。”

我知道自从万磊把雨子引进了他们家之后,吕擎对万磊一句好话也没有了。他顿了顿又说:“不割断男根,他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我告诉吕擎,我很快就要回东部平原去了。我的意思是,走前,有些事情需要好好落实一下了。他半晌没有做声,后来才说:“走吧老兄,我也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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