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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法喀愤怒又哀伤的目光,舒舒觉罗氏原本将要脱口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莫名气弱了两分,略醒过神来,便因为儿子“忤逆”的动作而又委屈又气恼,红着眼睛瞪法喀,“好啊,一个个的翅膀都长硬了,现在敢吼起老子娘了?!”

“额娘,二姐已经不在了。”法喀比敏若想得更沉得住气,冷静得更快,此时周身气息已经不见方才的悲怒,反而给人以平静无奈的感觉,淡淡的悲伤更像一块硬木,生生哽住了舒舒觉罗氏的喉咙。

法喀没管舒舒觉罗氏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继续道:“咱们家没有能够光耀门楣的皇后了,二姐已经被咱们的家族荣耀与您我母子的平安荣华生生困死在宫里了!”

从已经没有光耀门楣的皇后那一句一出口,他的胸口就剧烈起伏着,敏若看得出他在强行要求自己的神情平静,但人的悲恸总是藏不住的,沉痛、哀伤、恼恨都从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来,感情的浓烈叫旁观者看着也不觉胸中发涩。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嘶吼出来的,敏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恼恨,对自己无能的怨愤,她迟疑了一瞬,没等她开口,法喀已经继续道:“

现在在您面前的,是钮祜禄家的下一个牺牲品。您说三姐欺侮您,可怎么欺侮了?且不说咱们母子如今的富贵安稳都是踩着二姐的命、三姐的往后余生换来的,就说放印子钱这事,您真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您知道印子钱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夫妻离散,知道这要是被人捅到朝廷上去,不仅如今家里的几口人,亡人的声誉同样会被影响!”

舒舒觉罗氏先还不怕,听到法喀的最后一句,眼里才真正涌出惧意,然而她口中仍嘴硬道:“我放的只是寻常借款银子,什么印子钱不印子钱的,我哪知道?再者说了,咱们家三代皇亲国戚,犯什么罪能有你们说得那么严重?杀人放火也不至于啊!”

她越说越觉着有理,先头听到可能会连累亡女声誉所产生的恐惧也都飞向滚滚长江了,半滴不剩,说出来的话没把旁人说服先把自己说服了,挺直腰板看起来理直气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呢。

得了,合着还是个法盲。

敏若上辈子走的都是高智商战斗路线,你来我往阳谋暗算哪个脸上没有三四层人皮?还真没见识过舒舒觉罗氏这种什么都写在脸上、搞事情明晃晃地遮都不遮一下的风格。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茫然——难道我说好的退休,就是换个地方啄菜鸡吗?不好意思,赢了好像也没什么可骄傲的。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噎得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摆了摆手,云嬷嬷忙从怀里将查来的证据递过来,敏若瞥了一眼,看到是写的事情经过与一沓契书文字,略扫了眼数额,便转手递给了法喀。

还行,没敢太嚣张……个屁!八百两整的银子在他们这些嫁妆聘金动戈万两的人家看来好像不算什么,但拿出去足够家徒四壁的穷苦人一跃成为小有资产的小富之家了,印子钱一月二分利,一两银子收二钱的利息,放出去八百,有三百没收回来的,光收回来的转手利润也有一百两。

怪不得舒舒觉罗氏动心啊。

这小高利贷放的,再干一年、胆子再大一点,岂不是要发家致富了?可如今这府里上下都是舒舒觉罗氏当家,她对自己只有厚待的,法喀一点意见都没有,相反,知道她花销大,还常想法孝敬贴补。这府里可有亏待舒舒觉罗氏一点的?

贪心不足蛇吞象①,不外如是了。

但她也没开口,有心瞧瞧法喀能做到哪一步,故而只垂头喝茶。

那边法喀翻看着云嬷嬷送进来的东西,面色是肉眼可见地变难看了,翻着送回来的契书,心里略算了一下数额,拧眉问道:“契书都在这了吗?”

云嬷嬷道:“底下办事的人利落,一式两份的契书,外头的能收的都收回来了。好在外头尚未声张身份,借钱的并不知道是咱们家的,好平事。额外数的利钱都给了回去,就当是平价借出去的钱了。幸而老太太要的利银还不算极高,时间也短、借出去的数目也都不大,还没造出什么人命官司来。那些尚未收回利钱的也都不要了,不要利钱、本钱能还多少是多少,契书收回,就此了事。”

不就此便不要钱了也是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再引出事端,办这事儿的是皇后留给敏若的人手与兰齐一起去办的,那小子年岁虽小,但跟着法喀几年,又在庄子里历练,处事倒是精熟。

法喀听到没闹出人命案来便松了口气,没看那边的舒舒觉罗氏,反复翻着前两页纸,抬起头道:“辛苦嬷嬷了,等晚晌,趁夜将吴良两口子捆来吧。”

吴良两口子,女人是舒舒觉罗氏身边的嬷嬷,这月余功夫,乌达嬷嬷不在了,因她口齿伶俐会奉承,还懂梳两样好看发式,颇得舒舒觉罗氏的喜欢,在这院里的地位突飞猛进,一跃成为舒舒觉罗氏的心腹。

吴良则在总管房办差,克扣东大院例银的事儿就是他按照舒舒觉罗氏的吩咐去办的,当然上面也记清楚了,他账目上看是扣了那边七十两,其实自己东抿抿、西抿抿,也捞了十两银子出来。

法喀看到这个,不禁冷冷讽笑一声,起身走到因为听见他要捆自己心腹而满脸不满的舒舒觉罗氏身边,把这页纸展给她看,因为清楚舒舒觉罗氏不识字,还拿手指着给她把吴良贪昧的那一段念了出来。

敏若见状,强忍笑意——这小子行啊,有她当年几分风范,不愧是她鸡毛掸子抽过的崽。

舒舒觉罗氏只能接受自己贪好处占便宜,别人贪好处占便宜对她来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就好像在割她的肉。她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吴良占了钮祜禄家的便宜,就是在占她的便宜!至于吴良是靠克扣东院物品以次充好换来的好处,而不是直接薅她账上的羊毛这点她可不管。

她最大的“一家人”的大局观就是在这了,不管吴良是用什么手段给自己搂的好处,哪怕最终损的是那边的利益,在她的认知里也是在薅她的羊毛!

在舒舒觉罗氏的认知里,只要是从这边账上走的钱,都是她的!她可以把自己的钱想办法搂回来,却不能容忍别人用类似的手法搂钱!

典型的只许自己放火,不让百姓点灯。

因此,听法喀念出这一段,舒舒觉罗氏被气得浑身哆嗦,也顾不得法喀要捆了,站起身来气冲冲道:“把那贱皮子刁奴给我捆来扒皮!敢占老娘的便宜——”

“额娘!”法喀语气略重了些,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敏若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无奈,“您是想把您往出放印子钱的事情闹得公众皆知,还是想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您克扣阿玛嫡妻及嫡出子女的供养?”

舒舒觉罗氏就好像被扎破泄了气的球,愤愤坐下了,法喀看出她在意的只是吴良竟然也敢从中捞好处,而半点没关注印子钱的事,心里一阵说不上是什么的复杂情绪,最终也只是满满的无力。

没等他想出舒舒觉罗氏这到底怎么办,敏若已淡淡道:“吴良两口子的事儿留晚上悄悄审,云嬷嬷你找可靠的人手去法喀院里,把那边把严实了。内院有些动静太明显,晚上去法喀院边上的东小院审。这夫妇二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引额娘放印子钱,法喀——”

她看向法喀,法喀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一时不寒而栗,忙恭敬地对云嬷嬷行了个礼,“请您遣人往后深查下去,这夫妇二人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固然有晚上要审的,咱们这边也不能不动作。”

他这段日子也隐约悟出了一些什么,知道钮祜禄氏全族未必上下一条心,而自家如今在部分底蕴深厚的族人眼里怕是已并非是同路人了,故而没敢擅自动用府里遏必隆留下的人手,怕里头有族中老辈的猫腻。眼下能靠的,也只有敏若手里,先皇后留下的人了。

云嬷嬷忙侧身让过道:“都是下面人忙活的,老奴不敢居功,早安排人查着,眼下只怕格格着急,整齐了印子钱这一项就忙给您送进来。”

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看向敏若,敏若微微颔首,她才恭敬退后。

舒舒觉罗氏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敏若看她这样子,皱了皱眉,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法喀。

法喀顶着她的目光,不由更谨慎思索起来,半晌道:“还是请乌达嬷嬷回来吧……嬷嬷告病也有月余了,额娘身边属实是离不得嬷嬷。若吴良夫妇当真有鬼,他们俩可在咱们家几十年了……”

敏若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淡淡道:“再查。乌达嬷嬷那,还得请云嬷嬷你稍后亲自过去瞧瞧,看看嬷嬷的病。若是好得不差了,便将这边事情稍说一说,若是还是没大好转,你也好生宽慰宽慰乌达嬷嬷。”

云嬷嬷应了是,敏若终于转头,最后看向了舒舒觉罗氏,“您若是真想拖得咱们全家都不得安稳,您日后只管继续任意妄为。但二姐已经不在了,没人再给您兜底了。乌达嬷嬷回来后,一切还是如从从前一样,您没了一个女儿,还有一儿一女,行事万请谨慎多思。如今朝堂局势莫辨,咱们家需得万分低调谨慎才能保全如今的富贵平安,您若不想往后的几十年失了如今这份富贵,最好不要再生事。

您就老老实实在家做您的老封君,私房我与法喀都会孝敬您,不要想着从外头捞油水、收人家的礼或是从内院里克扣。这些年姐姐一直教你厚待东院,为的不是别的,是咱们家的名声、是法喀的前程!您若信我一句,就听我的,从前怎么给东院供给,如今一如往常。但您若是想法喀做一辈子的纨绔子弟无缘官场丢爵失位,那您怎么做,我也管不着了。咱们家的前程左右是没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舒舒觉罗氏显然被她后头的话唬住了,坐在那半晌没吭声,不知心里想的什么。敏若也不在意,猛药是下了,剩下的就看乌达嬷嬷的边鼓了,倒是这府里的人得好生盘一盘,别整得跟筛子似的,哪天再叫人撺掇舒舒觉罗氏给她背后捅了一刀。

刀未必是冲她来的,后腿却也绝对扯不到别人身上,最终祸害的还是她和法喀。

她言罢,转头看向法喀,意思是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方才的话法喀说不出口,其实站在子女的角度没有人适合说,但若不说舒舒觉罗氏总以为过的还是皇后在世风光正盛时的好日子呢,不把她从美梦里敲醒,往后这府里有得热闹了。

她并不打算活一辈子每天睁眼睛想的就是怎么给舒舒觉罗氏收拾烂摊子。

她是欠了舒舒觉罗氏的吗?

法喀垂头想了一会,道:“回头我会送一套大清律法来,等乌达嬷嬷回来了,请她每日给您诵读,十日一小考其中内容。额娘您若不听,或者考得不好,我便交代账房将您每月额外裁制衣裳、打造头面首饰的银子裁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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